牧猪小孩是在中午出现的,他的猪群不见了。单一海只看见他一个人,慢慢地由一个黑点变成人的形象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因急走而流着一些黄色的汗水,这些汗擦过他脏污的脸流下来,像开了一个个小水沟,一道一道的,更像涂了迷彩。
单一海有些惊喜地望着他,他已坚信这个神秘孩子的出现,可以给他带来好消息。他有些惊喜地抓住那孩子的手,帮他擦去额际的汗,同时打着手势,那意思很明白:你发现了什么吗?
那孩子不等单一海的手势落下,已急切地吱哇吱哇地比画起来。他的一只脏手指向远处,一只脏手抚着胸部,头向天上仰了三下。单一海看着他那种巫舞般的手势,连比带画地猜测着。后来,那孩子似乎累了,有些失望地轻轻叹息,用手拉住他的袖子。这回单一海懂了,那孩子是让他跟他一起走。
单一海对冯冉说:“我有预感,女真他们肯定还在这块戈壁上,他们就在这孩子带我们去的地方。”
冯冉点点头:“但愿如此。”他受伤的右臂悬落在胸前,帽子已不知掉到什么地方,脸上溅上去的血已结成了干痂,头发肮脏蓬乱,那支八一式冲锋枪斜依在右肋,像个刚刚血战过的西部牛仔。
昏黄的戈壁闷热着,空气仿佛成了胶状,又黏又软。浑身燥热困乏,头昏得像不是自己的,汗水迅速蒸发,使他的喉咙又干又燥,单一海使劲儿拉开胸前的扣子,才感觉稍微舒服一点儿。
冯冉的厚嘴唇已经裂开干干的血缝,每走一步,都有些费力,但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出声,只是坚持着向前走。单一海抬头望望天空中那轮隐起来的太阳,心中浮起许多感受。那孩子似乎永不知累地向前走。他几乎从没向后边望过他们一眼,似乎他们不存在。他在翻过一道圆坡似的高坝时,停了下来。
他半躺在戈壁上,身子倚着块石头,一双眼半睁着,似乎根本不在意单一海他们,顾自休息了。单一海内心中一松,坐到了地上,躺着真舒服啊!冯冉在戈壁上摊成个大字,枪支斜压在身上,风中传来身上骨节咔咔的松动声。
单一海稍坐片刻,从挎包里取出一块压缩干粮,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儿粮食了。他默然分成三块,一块递给冯冉,一块交给那孩子。那孩子看了一眼,就又递了回来,仿佛对那种食品不屑一顾似的,又默默低头,沉浸在刚才的沉默里。
单一海把那块干粮放到嘴里,试图洇出一点儿唾液,但却什么也没有。干粮的粉末顺嘴角滑下,堵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喉咙被咯住似的,发出咕咕的声响。冯冉转身取下那个干了的水壶,仰脖对准壶口,希冀再有一滴水出来,但那壶仰了半天,还是空旷着发出嗡嗡的回声。冯冉有些气愤地扭身把壶远远扔掉,壶掉在石头上的声音,干渴空虚得没有一点儿回声。
那声壶的异响惊动了那孩子,他似乎早已看出了单一海和冯冉的焦渴,这会儿,他取出那只酒囊,犹豫了一下,递给单一海。单一海转身递给冯冉,冯冉几乎没有犹豫,捧起酒囊大口猛喝。此时只要是液体,哪怕是毒液,他也不会有所顾忌了。但他只喝了两口,还没来得及润湿嗓子,那孩子便满脸通红地抓住那只酒囊,叽哩哇啦地喊着。那意思这回冯冉可看懂了,是叫他不要再喝了。看着那孩子略显执拗的神色,他无奈地松开了手,那孩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神情,转身又把囊递给了单一海。单一海小心地含了两大口,像含住一种感觉,心内的热燥顿时消散。那孩子不等他喝完,已把囊拿走了,很珍惜似的用力摇摇,又吊在自己的后腰上。那只大囊几乎拖到了地上,可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他走路,似乎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站在那里,像要辨认出什么,向远方凝视片刻,对单一海打个手势,转身向前走去。单一海和冯冉站起来,默默地跟紧那孩子的背影。
一会儿,戈壁上便响起了他们轻微而又空旷的脚步声。他们走得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大代价,不一会儿已累得气喘不止。
单一海从冯冉背上拿过那支枪,冯冉已没有力气,只是喘息着,竭力跟上那孩子的步伐。
“哎,头儿。”冯冉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他,“女真中尉失踪的事儿,她家里知道吧?”
单一海略一怔,似乎未料到他会问此话:“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她父母是谁,只知道她家在北京,其余的我与你一样,对她一无所知。”
“你真的不知道女真中尉的父亲是谁?”冯冉略感惊异地看定他,满脸的怀疑。
“不知道,怎么,你小子又有什么新发现?”单一海望望身前的那孩子,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话,沉默着。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呢,只是隐藏得较深而已,没想到……”冯冉怪异地看他,似乎很失落,“其实,不知道比知道好啊!我看出来了,女真中尉是真心喜欢你!”
“可这与她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出来你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冯冉一脸凝重,接着说出他的名字,那是个在军事作战方面很有建树、威望甚高的将军。单一海内心一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全师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但似乎与她有关的人,却被蒙在鼓里。除非是你故意瞒我,否则我都有些不相信了。”
单一海略感震惊,他真的没想到。女真含糊其词的家庭背景,竟是如此。“你还爱她吗?”冯冉问他。
单一海低语:“我一直在爱她,爱情比将军重要。我将努力忘记她的家庭。”他的内心中翻腾起一些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呢?却又一下说不清,仿佛他与女真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说不清一样。
走过一片红柳丛,那孩子忽然停住了脚步,脸上浮着一层灿烂的笑意,伸手指向前方,抬眼望去。前面暗昏的天空中,隐约着一个庞然大物。
“汽车?汽车!我看到了汽车啦!”冯冉忽然惊呼着。那个庞然大物果然是一辆大卡车,在昏黄的天空中,暴露着淡淡的暗绿。冯冉已扔掉背包,跑了过去。
单一海认了出来,那正是女真他们出发时所乘的大卡车。他疯了似的奔过去,却看到冯冉呆立在一边,惊诧地不语,车上空无一人,车身暴溅着许多的血迹,车厢板上还夹着许多兽毛,驾驶室的玻璃已成碎片。地上可怕地摆着一些凌乱的衣服的残片。血腥的气息暗淡地弥漫着。单一海呆了一般木立着,难道他们……他内心因这种可怕的想法刀划割似的疼痛。这时,冯冉已爬上车厢,他虚弱的身体这会儿竟灵活异常。他忽然叫道:“头儿,快看,这儿有他们的东西!”
单一海跳上车,看到车厢角整齐地摆着一堆物品,心内一松:“他们肯定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他激动地低呼。
“可他们人呢?”“他们真的遇到了狼群,你看到没有,他们堆放的东西都是无法拖出去的重物,并且很从容。”“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我不敢肯定。哦,有了这辆车就好了,有了车,我们就可以找到他们。”单一海兴奋地打开驾驶室,那串钥匙悬着条红穗子在风中来回晃。车座上可怕地积着一摊厚血,居然还没凝固,单一海极度震惊,一股不祥的阴影涌浮过来。他强自镇静,坐在那片血迹上面,拧开电门,加大油门,车轻微地呻吟,片刻,又自动熄灭。他跳下车,查看油箱,两个油箱已经滴油无存。这时,他似乎明白了女真他们走不出去的原因了。
冯冉和那孩子却离开车,在车前左右搜寻着什么。那孩子忽然停住,嘴里呜哩哇啦地喊起来。单一海知道他肯定又看到了什么,他总是可以看到他们看不清的东西,他跑下车。顺那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干硬的沙土上居然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脚印,向偏东方向逶迤而去。
他激动了,抓住那孩子的手。“他们肯定就在前边!”转身便向前走去,冯冉和那孩子稍微怔了一下,也快步走了上来。
单一海焦急地向前走,内心仿佛被人推动一样,竟觉不出了劳累。他似乎是信步在走,把冯冉和那孩子抛在了后面,脚步如同他的心情,又乱又蒙着一层焦虑。他抬头望着空旷得近乎一无所有的戈壁,空洞的世界似乎不断地呈现着希望,但等他兴冲冲地扑过去,却抚摸着深深的失望,失望过后又是巨大的希望。他被这种心情来回替换着,全身都快一分为二了。
他喘息着,低头在缓坡上行走,石头们冷静地散放着。这时,他看到前边不远处,隐约着一团抱扶在一起的浓雾状的东西。
单一海凝神注视,那团雾状的东西逐渐清晰,分明是两三个纠结在一起的人呀!他们相互挽扶着,向前行走,背影昏暗而又伤感。他的头有些嗡嗡地低鸣:“女真。”他喃喃低呼。仿佛那一声低语,已被他们听到,他看到那团挤涌在一起的人,立即转过了身。
一瞬间,那几个女兵呆了样地木立着,不相信似的看着急奔过来的单一海,脸上的麻木和木讷令人心碎。单一海出现得太突然了,也许他们与他一样,历经过多的失望反而对于出现在眼前的真实不敢置信,至少还没法在心理上看清这一切。
单一海看到艳芳艰难地弯着身,她的身上伏着……哦,女真竟伏在她的身上,手无力地吊在艳芳的胸前,那两个女兵扶着她,这幕雕塑样的情景让单一海内心泛起无言的感伤,一种巨大的悲壮扑压过来,喉间涌出无数涩涩的感觉。
“艳芳,我是单一海呵!”他抢过去,从艳芳背上把女真抱扶下来,女真软软地躺在单一海的臂弯里。她翻转过来的面容,几乎使单一海一惊,差点儿把她抖落。女真的脸部因为肿胀,已变了形,眼睛深陷在那可怕的发面般的深肿中,紧闭着,全身又凉又轻,几乎如同一枚羽毛。
艳芳木讷地听任单一海把女真抱在怀里,半晌泪水哗地涌溅而出。她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女兵也被感染般地抱在了一起。他们此时似乎才找回女孩子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中,似乎只有哭泣才足以道尽自己的心情。
单一海轻轻地把女真抱紧,他很奇怪,多天来的想念,到了真正见到她的时候,自己竟只是这样一种深深的冷静和心安的感觉。
这时,冯冉走过来对他低语:“那孩子又走了。”单一海抬起头,看到那孩子手里捏着牧鞭,正在向他们来时的方向独行。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灰尘中越走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这时,他看到在自己的脚边,那只酒囊孤独地蹲着,单一海的眼睛湿润了。
单一海把女真平放在地上,拿过那只皮囊,拧开塞子,想想,又把那只囊中的水,倾进自己的口中。他在艳芳和冯冉有些惊异的注视中,轻轻地把嘴伸进她的口中,水带着他的气息滑进女真的嘴里。他入神地看着那张怪异的脸,内心掠过一丝酸楚。他低声喊着:“女真,女真,你醒醒,我是一海啊,你醒醒啊!”
女真仍处在昏迷中,嘴角紧紧抿着,一动不动。艳芳停止了哭泣,脸上仍闪着泪花:“女真姐流血过多,她的身子太虚弱了。”
稍顿,她的语气里浮出一丝喜悦,“没想到是你来救我们。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了呢!”
“我也没想到。”单一海抬头看着她那几乎变形的模样,“你们遇到狼群了吧?你们好像还受伤了,那个司机呢?”
艳芳悲痛地说:“司机为了救我们,被狼咬死拖走了!”她把头转向单一海,指着那只皮囊:“那是水吗?我们已经渴了好几天了!”单一海默默地把囊递过去,这几个女战士浑身呈现出来的狼狈和极度的憔悴令他心惊。
艳芳和那两个女战士捧着囊,轮流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着,似乎在品味着某种极醇的美酒,脸上渐渐地平静了。艳芳把唇角的几滴水抚去,似乎回想起什么,开始慢慢讲述他们的遭遇。
“那是四天前的下午。我们向回返,汽车跑了一天,不知为什么老转不出这个圈儿。我们感觉已经离开这儿了,可车却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仿佛我们只是行走在一个圆盘中。到了晚上,汽车忽然熄了火,没油了。在戈壁上无油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有些呆了。但却又无可奈何。那司机罪人似的缩在地上,不语。见他这样,我控制不住地骂了他。唉,那会儿我可真不该。”艳芳叹息一声。
“到了后半夜,就遇到了那群狼。那些狼凶恶之极,拼命地扑过来。它们跑得太快了,我们还未来得及爬上车厢,就被狼围住了。我们都吓傻了,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狼,并且根本不知道怕人似的,就冲了过来。那个兵真勇敢,掂起摇把就向那群狼冲了过去,一边招呼我们上车。我和女真那会儿也急了,一看那司机扑过去了。我们也拿起那几根做拐棍用的红柳木棍,胡乱地抡着。那个没受伤的女兵爬上车厢,刚拉另一个女兵上去。一只狼就凶狠地叨住了她的脚。女兵上来了,脚却被叨去了一截。女真姐一见,像疯了般地狠命敲打那只狼。女真姐敲瞎了一只狼的眼,用手推我上去。我当时吓坏了,爬上车厢时又掉了下去。那些狼一拥而上,把我围了起来,我的左臂就是被那些狼给撕裂的。”艳芳把臂举起来,用手抚抚。
单一海动容地:“那群狼你们也遇到了,我还以为它们只是撞见了我们。”“你们也遇到了狼?”艳芳这时才明白单一海身上伤口的由来了,“女真姐和那个战士拼命地扑过来,用力抽打。那些狼根本不把女真和司机放在眼里,但又不得不暂时收敛。那个司机把我抱起来,猛地扔上了车厢,一只狼趁机咬住了司机的小腿,狠命撕下一块肉。司机一声惨叫,几乎摔倒,另一只狼也咬住了女真的右手,司机一摇把抡去,打死了那只恶狼。司机忍住痛,大声吆喝着让女真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