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她听军中兄弟们说,虽然走了对方军主力,但这次战斗是胜利了,使对方军无法立足,只好转移。可是她似乎并不兴奋,看着血染的江面,心里不知为什么非常难过,感到撕裂一般的痛。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京也骑在马上目视江水,久久无语。寒风不时刮起他的斗篷,他也感觉不到。久败一胜,这次胜利是决定性的,他应该高兴,应该扬眉吐气才对,以报多年来数次失败之仇。
可是他也并没有预想到的喜悦。看着血染的江面,脑中竟然不时闪过一个小孩子两年前说的话:“他们很穷,穿得破破烂烂的,而我……也很穷,和他们一样。”
沉思默想着,他感到一阵冷意从心中升起,下意识地紧了紧斗篷。这时,一声怒吼传到了他的耳中:“老子把你扔到这江中去,和反政府军一起喂王八。”
林子京听后微微皱眉,转头向喧嚣声发出的地方看去。跟在他身后的副官卫兵也都瞅向骚乱处。只见尖刀营营长杜伊生骑在马上,一手掐着个孩子的脖子正打算扔到江水去,旁边的卫兵死命拦着。
林子京身旁的景天翔一声惊叫:“团座,那是若梅。”接着向那边喊道:“杜营长,手下留情。”喊着连忙驰马向杜伊生奔去。
原来若梅正在江边呆看,突然听见江边传来一阵笑声。她转头一看是杜伊生他们,正要躲开,却听见杜伊生大笑着对手下说:“久败必有一胜。这次把对方军连锅端了,真是大快人心。看江水中的这些尸体,我就感到爽快。我们家的地契让这帮穷蛋烧了个一干二净。等老子这仗打完,就要杀回去,把那些穷鬼杀完,看他们还敢反天?瞧,江中那个女的,真他老子的漂亮。可惜死了,不然抓上来让大家伙儿快活快活。”说完和手下的士兵“哈哈”大笑。
若梅听着,不知不觉地举起了手,弹弓一发就打到了杜伊生的脸上。
杜伊生惨叫一声,举手捂住了脸颊。手下人看他的一侧脸颊上挨了一弹弓,血液从手缝流下来,连忙找纱布要包扎。
杜伊生推开众人,转身一看若梅在不远处,怒吼着骑马冲到她跟前拎起了她,不是手下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就把若梅扔到湘江里去了。
若梅一声不吭,被杜伊生架在马背上,脖子被那双狠厉的大手捏得紧紧的,脸涨得又红又紫。
景天翔骑马疾驰而来,看到若梅的可怜模样,他心如刀绞,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杜营长,我一定教训她一顿,请你放她下来。”
杜伊生并不放下若梅,怒吼道:“景副官,你的人也欺人太甚了吧?我没招惹她,她竟然用弹弓打伤我的脸。你看。”
景天翔看着他的伤势,伤口靠近太阳穴,确实很危险。他不断地说着好话赔礼道歉,求他放下若梅来。
杜伊生不领情,怒气冲冲地说:“好你个景天翔,真是好大的话啊,你说放下我就放下,你也太看低我杜某人了。”
景天翔心急如焚,还要再说好话请求。听到马蹄声响,林子京一行人来了。
林子京看着杜伊生,眉头微皱。杜伊生迟疑了一下,松手把若梅扔到了地上。景天翔连忙下马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好半天,若梅才缓过气来,咳嗽着。杜伊生不情愿地下马向林子京行礼。
“怎么回事?”林子京皱眉问道。
杜伊生气地说:“我们打了胜仗,我和弟兄们高兴,就在湘江边上说话,没想到这丫头用弹弓就给我来了一下子。”说着还向周围呶呶嘴:“你不信可以问问他们。”
林子京没说话,只把目光转向若梅。若梅这时已经缓过气来,看林子京望着她,连忙站起来,嗫嚅着说:“我失手打伤了杜营长,对不起啊!杜营长,我道歉。”
“你能‘失手’?谁不知道你打弹弓的手艺是第一流的?少给老子装蒜,如果不是团座在这儿,哼!”杜伊生恨声说。
大家都扭头看着林子京,看他怎么处理。林子京久久地看着王若梅,半晌一挥手说:“带下去,关一个月禁闭。”
惩罚这么轻!杜伊生气愤地叫了一声:“团座!”
林子京没有吭声,只看着景天翔忙不迭地带下去了若梅。似乎是错觉,他看到若梅转头时眼角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他心里无端地一沉。
调转马头,他看见杜伊气愤地盯着自己,便平静地问:“你想怎样?”
杜伊生一顿,说不出话来。林子京一拉缰绳,似乎无意地说:“她还是个孩子,我们犯不着和她计较。你这次军功可嘉,我会上报为你请求晋进的。”
杜伊生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敬了个礼,大声说:“团座栽培,没齿难忘!”
林子京微微一笑,驰马而去,后面的人连忙跟上去。
好久,杜伊生还沉浸在喜悦中,直到手下都向他庆贺,他才一挥手,大声说:“走,喝酒去,喝掉今天的晦气,喝来杜某的高升,驾!”
大家欢呼一声,驰马而去。
夜已经很深了,作战室里,林子京抚着鼻梁,从桌前的地图上抬起头,对几位参谋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先去休息,明天按计划进行。”
几位参谋站起来,齐声答道:“是。”就整整军帽出去了。一位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放在桌头。
林子京自己继续看着地图,思索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了,便也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天空漆黑漆黑的,几颗星星在夜空眨巴着眼睛。林子京深吸了一口清鲜的空气,摆了摆手,不让后面的人跟上来。身后的卫兵看到他的手势,迟疑地停下来。林子京犹豫了一下,抬步缓缓向禁闭室走去。
这一片民居都被他们征用了,禁闭室就设在靠南角落的一间房里。门口的卫兵看到他连忙敬礼,他点点头示意他打开门。卫兵连忙掏出钥匙打开门,并点起蜡烛。
屋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床上的人儿睡得正香。林子京不禁一笑,走到床前,俯身看着她。
如果说,两年前的王若梅是疯玩疯耍的典型的话,那现在的她不仅蛮猴,而且刁钻了。她馊主意多,鬼点子精,把团部弟兄整得叫苦不迭,大家却都喜欢她。尤其手枪班的那些男孩子,被她指挥得团团转,让人只怀疑吴继群是他们的头儿,还是王若梅是他们的头儿?因为人们经常看见若梅骑着吴继群的战马,而吴继群自己则乖乖地给她拉着缰绳。
她今年个子又长高了一大截,小套的军装稍加改制就可穿了。正如她一贯的作风,天翔一忙,就顾不上给她修理头发了,她现在的头发又成了乱草窝。奇怪的是,也许是天翔的“养发政策”得当的缘故,她的头发这两年倒越来越黑了,而且稠密,只是不见光泽,可能是很少洗漱的缘故吧。想想也是,她每天几乎不洗脸,能勤洗头发吗?
也许是性格所致或别的什么原因,她总是和天翔走得很近,对身为团长的他倒是若即若离的。半年前把她扣在自己身边一星期,虽然没虐待她,但她见到天翔时的狂喜劲让他心怀羡慕呢。
她不修边幅,看见他时却总是下意识地整整头发和衣服,尴尬地假咳一声,让他只纳闷:他又从来没有开口勒令她梳妆打扮,她拘谨个什么?
两年来她坐禁闭的次数已经不胜枚举了,他从来都没探望过她。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被杜伊生抓住时的倔强神情和眼角的泪花,如一记重锤般砸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的心发堵。
虽然不像天翔那样接近她,但对她的个性也有个起码的了解:她,王若梅,虽然顽皮而刁钻,但并不倔强,更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角色。就像以前多次那样,她打杜伊生肯定有原因。
思忖着,他微微叹口气,抬起身准备离去。却见似乎心电感应般,若梅的眼睫毛微微一动,他不由俯下身看着她。似乎第一次仔细观察到她,他发现她的眼睫毛竟然那么长,那么浓密,他不由笑了:这孩子!
若梅睁开眼睛,看到林子京在俯身看着她微笑。她连忙坐起来,抬头轻轻问道:“团座,你是来看我的么?”
林子京轻轻点点头。若梅听着,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团座,对不起啊,我闯祸了,打伤了杜营长。”
林子京微微一笑,看着她。若梅不作声,只流泪。林子京静静地等着她说话。
半晌,若梅止住眼泪,看了林子京一眼,低下头,低声把经过讲了一遍。讲述完,她低声说:“团座,我违反纪律了,您处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