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蒙蒙细雨。细腰伶仃的丰满女子低着头手持一把黑色洋伞在雨中慢慢地散步。
这是顾澈第一次见到佐木育子时,这个著名艺妓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真的很美,像一具完美无瑕的人偶一般。由名家经手细细雕刻每一缕线条,然后施以颜色、冠以花环。她是夜晚最美丽芬芳的暗花,在大上海的繁华里慵懒地绽放。尽管顾澈第一次只是偶然一瞥未能看到她的脸,就已经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
“小姐,请跟我来。育子小姐等您很久了。”百乐门的女招待殷勤地为她引路,礼貌地说道。一双涂抹的很是妖媚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谄媚。
多半是受了嘱托,或是见她衣装昂贵才如此小心妥帖。顾澈不由得想起早年她在东京求学时受到的种种歧视,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声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又自嘲像个酸腐文人似的伤春感秋,谁又不是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呢?
顾澈静静地跟在女招待的身后,一路穿过嘈杂人群。这里有女人的脂粉气、男人呼出的香烟气味、还有男人和女人暧昧的调笑言语穿插其间。像是有形的绳子,把这些本来毫不相识的人紧密的捆绑在一起。这些绳子又穿插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法网把这个小小的拥挤的港口给细细地扎了起来。犹如阔太太的繁复发髻,梳妆的时候难卸妆更难。
她本来是不习惯这里的变化的,不习惯宁静的海湾上开始拥挤着密密麻麻的船只。不再有诗文中渔家傲里的恬淡风情,反倒是西洋金曲。对这些东西,还是叔叔家的一个表哥说得好华丽又聒噪。对了,上海是不适合谈诗的,更适合谈香烟盒上的美女。甚至这种奇特的风气要越过西洋新奇物件的风头。
例如,那些美丽小姐的旗袍又开叉到了哪里呀,又换了什么妖娆撩人的姿势啊。人们站在站台上、列车下、舞厅里甚至一切公共场合乐此不疲地满面红光地大笑着谈论。这就是那时候的上海,这就是那时候上海的民众。上海让她觉得像这个舞场一样嘈杂,透不过气来。但是育子小姐的小楼,很是不同。
育子住在这个繁华海港最繁华的地段,极为临近日本的大使馆。但是一点子繁华的气息也没有沾染,倒真是更像闲花照水一般。
首先是撤了灯火煌煌,令人心惶惶的大把电灯。其次是门旁种了大片美丽的洁白花儿,再不见世家朱色门阀沉重。
再就是育子小姐本人一首的好茶艺。直到顾澈几步转入内室时,育子仍是一丝不苟地斟茶“顾老板请坐,育子请您品尝育子亲手泡的茶。”
育子乌黑的头发被整齐地束成发髻,额头饱满光洁。妆容精致到愈发的不带一丝烟火气息,宛如神庙里供奉的那些端庄的女神。嘴唇鲜红,愈发显得贝齿洁白语笑嫣然。华丽的和服下,曲线妩媚。即便是顾澈在留学时曾多多少少了解日本一流艺妓的高雅格调,还是忍不住多多少少的为之惊艳。也不只是为了育子的美貌,更多是因为育子这端庄而风流的姿态。不想那些欧洲人一般毛毛躁躁的,也不肖像中国那些老爷家的小姐那样娇滴滴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而更加富有魅力的风度。
顾澈坐下来,手指摩挲着育子精致的茶具。一抹不知是赞叹还是讽刺的情绪泛上心间,缠缠绕绕地令她不舒坦。茶道本是中国唐朝时传入日本,谁能料到她如今见到茶道在一个日本女人的手中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还真是让她的脸上挂不住,说到底中国还是落后了人家。
育子洁白的手指映着朱红深沉的杯具,并着她沉静的面容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了浓厚的典雅之美。多一份则肥,少一分则瘦。看来也不尽然只是说女人的体态之美,用在育子的描述风度上也是恰到好处的妥帖。顾澈在心里暗暗赞叹一声,不动声色品了一口茶水。“育子小姐的茶艺很是精湛,若是得闲定然也邀请育子小姐到府上一叙的。”顾澈淡淡的笑着,客套的说。狭长的丹凤眼里,有精光在闪烁。她虚伪的热情着,嘴儿一开一合,连自己说了什么鬼话只怕自己都未放在心上。他们这些生意人都是这样的,睁眼说瞎话滔滔不绝妙语连珠是一等一的本事。
育子的娃娃脸上却显现出极大高兴,甚是做作地拿折扇遮住脸庞以示她是多么羞涩不安。不过好像任何不堪的事情放在美人身上都是别有一番滋味的,竟然没有一丝令人厌恶。育子笑嘻嘻的说道“多谢顾先生偏爱,育子明天一定会去参加先生的晚宴。育子收到先生的邀请,是育子的荣幸。”哦,是了。顾老爷子的七十大寿的宴帖也照例向日本大使馆多少送了几张。育子扇子后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商人,眼睛里的冷意也不管到底藏不藏得住。在她眼里顾澈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标准的可恶的中国人,正如梅花一样傲气虚伪到能激起人内心里想把它零落成泥的欲望。
“不知道育子小姐把东西准备好了么,在中国去别人家里做客总是要备点薄礼的。”顾澈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也是虚伪的像台子上的戏子们一来二去的深情。幸好不曾像佐木育子那般化了浓妆,不然是要马上簌簌地掉满地的。
那件东西是一幅珍贵的古画,是艺术界的珍品,就是在汉朝时候也是轰动一时的名作。不知以什么隐秘的途径流失国外某博物馆,是以今日终于通过多日艰难交涉要回。为了这幅画,她不知奔波了多少地方,几番撞了次日本大使馆的南墙,又花了怎样多的巨额资金才得以完成这个小小心愿。
育子毫不拖泥带水的起身退出房间,拿来了一个朱红的盒子呈上说“清水大使的重托,育子牢记在心。”
顾澈一时恍然,全然没注意到育子此时微妙的表情。且说她拿过这个盒子,也不打开。只是忽然觉得育子这个女人真的是对朱红色情有独钟,不但穿朱红色的和服,用朱红色的茶具,连一个盒子都是朱红的。这里面装的是中国的东西,这样沾染上一个日本女人的气息真是令人很不舒服。
“先生怎么不打开看看呢?”育子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起身又体贴地为她续上一杯茶,一时间又是茶香扑鼻。
“不必了,育子小姐的品行我很信任。不过,贵国好似真的很喜欢我们中国的东西。可惜这个真是太珍贵了,实在不能拱手相让。”顾澈目的达到便要起身告退,再无半点和这个日本女人一起品茶的心情。
还真是无情呢,育子在心里嗤笑这人的翻脸不认人。随手拿过一把伞,唇角含笑情状可亲的递到她手里“顾先生一路好走,当心天雨路滑。这把伞,送给顾先生做个纪念。虽然比不上贵国手工的伞那样耗费了大量工匠的心血,但是在这样的大雨天很实用。”
玲珑伞骨,美丽扇面。伞的确是好伞,精致之余也毫不避讳的显现出了日本制造业的强大。在这样的情况下,育子的笑容也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对面俊雅的年轻人脸色淡淡的,好似一潭死水从不会起波澜一样。“今天已经是劳烦小姐了,顾某人怎么敢再收下小姐的伞呢?”顾澈客气的说着,却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顾先生是育子在上海第一个朋友,还请收下。”育子谦和的说着却也是毫不让步。
顾澈深深的皱眉,最后却报以轻柔的一笑“多谢。”躲避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拿回去权当卧薪尝胆的那只苦胆。她自认不是昏庸的清政府,还有那个胆识正视现实。
随即就转头离开了,不留一丝眷恋。
育子小姐甜甜地笑着,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的品着。这卷古画,是个结束,也是个很好开始。帝国的耐心是要到头的,这样放任那些中国人可笑的抗争也要到头了。育子这样笑着,为自己的美梦而沉湎其中。
这一夜上海商业巨头顾氏家族的二小姐顾澈终于得以回家安眠,结束这个风雨阑珊的夜晚。而对于佐木育子来说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顾澈刚刚离开不到一刻钟,就有小侍女告知佐木育子日本大使清水真纪要来拜访她。育子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清水真纪已经无理地闯了进来。
育子暗怒,不想说什么。遣散了侍女,还不知道这个男人要说出什么胡话。清水真纪是个极为无用和极为贪财好色之人,明天就要被遣送回国。也正是因为种种类似于古画之类的事件所显示出来的他的无能。帝国不会让这样无能的人继续留在这样重要的岗位,所以勒令他回到日本。
“清水君深夜来此,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嘱托育子么?”尽管对这个无能的男人心存鄙夷,但是育子还是很温柔谨慎的说着。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四处乱放,目光里隐隐透出一丝狰狞的贪婪。清水真纪冷硬的说道“没有。育子小姐是不是心情很好呢?听说我走后下一任大使可是育子小姐的老情人。”
育子一向精明,善于和人聊天。今天竟然是第二次听到这种不客气的语气,作为一个一直左右逢源的漂亮女人这不能不让她感到心中堵塞愤懑。
“是的,我想这是天皇一个英明的决策。藤野君年少有为,是东京大学培养的优秀人才,由他接任这样重要的职位再合适不过。”
“混蛋!”清水真纪勃然大怒,突然抓住育子纤细洁白的手腕。
有茶杯被打翻,发出沉闷的响声。
“清水君,我希望你能对一个女人尊重。”育子冷冷的说道,很是吃惊清水居然这么做。她当然知道这些男人对她的觊觎,使火焰一样熊熊地烧灼人的心。
清水真纪像是一点都没听到一样,反而慢慢的露出个阴森的笑容。不客气地想推倒育子纤弱的身子,双手在育子身上放肆地抚摸。
靡靡灯光下,纤细的女子、强壮的男人还有彼此交缠着的衣物.。。构成了上海夜晚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