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试问夙愿万里何谓以身许国,何谓死生契阔?
一万年,弹指破,可怜半生终蹉跎。
【前传】
上元节,万家灯火,朗星点缀,千帆竞逐,迷离烟雾笼罩在河畔,此夜,无月。
灯火阑珊,古朴气息的街道绵延,在游人的熙熙攘攘中拼凑出大陆第一盛国古悉兰的零碎映像。从前方插出的一条小路旁边的树木蓊蓊郁郁,通向不可预知的皇宫后山。
已是深秋。高楼之上,红色的灯笼挂在花丛爬满的朱窗床沿上,随着有些凉爽的夜风拍动着这个古老城市的脆弱符咒。阁楼之中,透过上等窗纸糊就的寒梅图景,可以依稀看清阁楼内红烛摇曳,在楼下的人看来,红光通过了长势良好的花丛映入眼帘,于是都轻笑着又将是一个痴心的人在找那个人造梦了呐。
那个人,是京城独一无二的造梦师,来者不论富贵贫穷,去时都十分满意,从未有过任何不满的言论,虽说不满意就退钱,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让她退出已经给了她的金币。
说她爱财,或许也不为过。
阁楼内,青铜的炉鼎正在房间中央散发着细细的香味和烟雾。造梦师斜躺在摇椅上,慵懒的姿势像一只老态龙钟的黑猫,黑色的斗篷下细碎地透出几抹银丝,在红色烛光的摇曳下显得像是沉睡了很久的晚霞照耀下的山间雪茶。
她轻轻抬眼,透过薄薄的焚香雾气望向对面倚在窗边的白衣女子,女子发丝纤长,腰间九霄环佩兰,高贵气质如同一朵盛开在尘世的白蔷薇,馥雅芬芳,无上高贵的墨瞳此刻竟是写满了怨尤,全身上下浸满了如枯木般的几乎失去了生命的痕迹气息。
谁都没有开口,只有一旁的莲花清漏在滴答滴答,计数着时间的痕迹。
造梦师有些头疼,以前见过的人要么威逼,要么进来就哭哭啼啼,要么吵着嚷着要造梦,要么以死相逼,要么搬出一大箱一大箱的金银珠宝,可这个人……在这里静坐了三个时辰,竟然没有半句话,害得她生生推掉了四个生意。
“咳咳,你到底是来造梦的还是说话的?”最后是造梦师听见自己开了口,清脆的声音根本不符合这么年老的女人。只是这种沉默太诡异了,连她都禁不住对这个女子身上透出的冰冷气息打了个寒颤。
“写书。”白衣女子轻轻开了口,声音似竹子拔节时的清脆有力,而语气里竟然是蔑视天下命运的独尊霸气。
“写书……”造梦师低了低头,咬了咬嘴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霜露,关于我们之间的故事,孤要汝帮孤写一本书。”女子悠悠开口,寒冷的语调中,看得出她和这个造梦师很熟,只是那傲临天下的气质将她本来的样子遮掩得面目全非,唇齿间的话语仿佛早就料到造梦师会帮她,从而充满了命令的口气。
造梦师当然知道“我们”是指他和她,和自己这个局外人无关的,或者说,他们之间根本插不进去任何的杂质和局外人。在皇与皇之间的世界,要么在宝座上拥抱着相互取暖,要么辽阔江天对阵台前一剑终结,可如果经历过这两个世界,这种矛盾而刺痛的心情,又该怎么去圈揽?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拒绝,能猜到她心思的人并不多。且不论她和那个女子很熟,就算不熟,女子墨瞳中的那种你不帮我写我下一刻就抽出把冰刀来砍掉你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而且,她还有一个很私心的理由。她想试一试,试试写一个曾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男子如何甘为修罗,成为九五之尊;看看一个曾眉目低回温婉无暇的女子如何孤傲绝世,弃自我成天下。尽管她知道,这人间的夙愿千里,也终难敌得这对并蒂红莲万分之一。
她知道,没有他和她,就没有现在繁丽浮生的古悉兰,没有这绵延千里的疆土,没有这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只要他们还在,就保证了再也不会有百姓的流血和死亡,再也不会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们,把自己一生的幸福系于百姓,把自己一生的身心许诺给了这个国家。
“好。”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伴着那抹幽香离开了房间,脚步声在空荡而狭长的走廊里显得诡异莫辨,她虽已离开,可是那王者的至尊孤傲之气还压抑着这个房间,连烛焰都还在打着寒战摇动。
我把斗篷摘下来,一头银丝如三千瀑布散下,微微抬起头,铜镜里竟是少女的容颜,还有……一双红到滴血的瞳孔。
“记得按时吃药,活不长的人总是不能亏待自己。”清冷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我微微扬起嘴角,挺直身体走到晶莹剔透的书案前,顺便抬头看了看窗外朗星弥漫在深蓝的夜幕上,而那深蓝的夜幕下,是衣着单薄衣物的女子那垂垂老去的背影。
我靠在椅背上,开始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
屋子外,烟花巷陌里,熙攘大街上,无数盏红灯笼在微风中微微摇摆,天空澄澈如洗,飘荡的浮云慵懒得移动到天边,绝美的蓝色像是眸子一样澄净,眨着看这个世间最美好的白夜人间。
那还是南方刚刚迎来落花的一段日子。略显凉爽的秋天天空里清爽万分,此刻已经不太刺眼的阳光晃晃荡荡地拥挤洒向人间,万千荣光肆意从天空一泻而下,吻着街上接踵擦肩的人们的脸颊。
好像一切都那么美,一切都还来得及发生。
屋子内,湿润腐朽的空气夹杂着似乎像是拍打起沉淀经年的旧衣服而满屋飞扬的细微灰尘,我把手里的笔放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起身推开窗户,屋里的光线顿时亮了起来,清新的空气冲破屋子里腐朽陈旧的污浊朝我袭来,让有些恍惚的脑袋微微清醒了些。
我走到门外,搬过一旁的架子,将已经准备好了的红灯笼挂了上去。今天是邻国的公主嫁过来的日子,所以满街满舍都挂上了红灯笼,即使是作为圣上都不敢得罪的史家,也不例外地不敢违背。
我从架子上走下,然后木然地坐在看着墙角的柳树,此时早已不见昔日的繁荣,我似是再难将此时破败的景象和春日里的生机结合起来。此时随风飘扬的红灯笼就像是这个世界的留下的斑斑血泪,惊心动魄,难逃浩劫,尽数幻灭。
时光不和任何人商量,就把绸缎换成了锯齿,朝这个世界蜂拥而来。
明月在上洒下莹白光线,月亮的轮廓朦胧飘渺,让人产生了不知站在哪里的错觉。流萤飞舞,绿色光芒默默引向幽静竹路深处,远方在夜里微微扬起的薄雾下更显迷离。女子的长发,修长如幕,轻点轻落。
在那个一片死寂的竹路上,前方不知归路,时间都好像过得很慢,在瑟瑟的风中,女子的背影像是一个凄绝寂寞的冰晶。四周一片秋日的落魄景象,路边红亭,脚下竹节为路,阶梯长长,竹叶遮天,只有偶尔随着冰冷的夜风飘下的枯黄竹叶默默记数着时间。
女子发丝凌乱,步影摇晃,浑身脱力却还是不知终点地慢慢挪动着,血红的婚礼绸缎广袖衣在她身上紧紧贴着,长裙摆在竹节的罅隙里慢慢拖过,挺直的背脊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羸弱,低垂的墨色瞳孔里却是被坚定充满。这种淡漠和坚定在此时竹林的静雅中不断蔓延滋长,就像是连绵起伏的古老音韵,在哪个时代都可以发出的不停传响,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兮若出悲哀之处,飘然系柳絮之姿。
直至几声鹧鸪轻唤,她终于缓缓抬起眼。流水潺潺,水流惊动了旁边飘满点点翠绿的浮萍,显现出静水深流的漩涡,雅致清新,秋色温柔。迷蒙中萤火漂浮在一座竹屋旁,屋内灯火通明,静静地伫立在眼前,一地月光,树影斑驳,桂芝兰香。竹林里隐隐约约浸满了读书声,还有缭绕的心字沉香。
滔滔河水白沙弥漫,楚天高阔兮难寻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她挺了挺背,墨瞳望向竹屋,恍惚听到了极具威严却又雅致悠闲的轻诵,在竹林里像是梵文般没有灵魂地萦绕,在这个寂寞的夜里却字字勾人魂魄。而后言语中衣袖翻动,发出锐利声音,破空而来,急掠过她的及腰长发和一身如贯的婚裙。
心字沉香?屋内的烛光在她眼里跳跃出细微的弧度,她嘴角勉强扬了扬,而后目光深往未知的辽远,身体一晃,不自主地向一边倒去,一身红衣如血花绽放。
万籁俱静,寂寞永生。
一声叹息,如梦如幻,离她而去,似是故人,白发而逢。
“你就是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来嫁给我的么,沧月……”
沧月觉得自己遁入了梦魇。
密密麻麻、碧绿欲滴的竹林延伸至遥远的天际。遥远的那边,夜幕开始降临,飞鸟在林间盘旋出悲哀的弧线,伴随着浮起的白纱一样的雾气,一轮巨大冰冷的满月在眼前升起。竹林的风沙上,光与影交织着岁月的轮回,与来自天际的静默拼织成喧嚣的曲调,传到心底,合奏出一阵阵发颤的音符。
落叶飘零兮几重浪,远山水兮风凉。
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山顶上,时间都好像过得很慢,在瑟瑟的风中,沧月的背影像是一个凄绝寂寞的冰晶,蒸发过后,于静谧的秋天里了无踪迹。一阵狂风从山头那边吹来,她环了环身体,猛地战栗。
迷蒙的凉意惊世而回,这么孤寂的空气,让人不禁想轻轻叹一口气。
果真有人叹了口气。
背后突兀的温暖让她一愣,墨瞳的温度顿时降低,眼睛只微微一瞥,目光触及披在自己身上的一袭白衣,就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确的姿势。
眼前的男子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气宇轩昂,棱角鲜明的脸庞隔绝浮华,眉目柔和澄澈,有着独属于少年的自信主见,以及肆无忌惮的狂妄。修长的手指略微少了些血色,白袍在晚风中飞扬如幕。逆光望去,背影宛若玉山微倾,在天地间挺拔出竹节般的线条。
浓郁的蔷薇香浮动在清晨翠竹的清新中,在这个阳光入扣的早晨显得有些单薄,清晨从另一个山头飘荡而过的微风轻轻浅浅,吹动着两人的发丝。
沧月微微直了直身,向前倾了倾,拉了拉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衣裳,而后站在一旁静静看向白衣男子眺望天边的脸,额头微蹙,眼角流淌出肃杀的和调,眼睛微微一眯。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他始终坦然地和她并肩站着,面目祥和,眼底敛藏不住的肃杀,宛若带着一个黄金面罩。过了好久,他才把目光收了回来,很轻地笑了笑,然后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轻语地问了她好多问题,还说,他的名字叫玄月。
“玄月?”她猛地抬头,伸手想要触碰夕阳下的那张脸,却终究停在半空,“汝的风采,果然如传言般不俗。”
“如果邻国公主是想来看人,恐怕不必悔婚出逃千里,前来我古悉兰王国看自己的夫君吧。”玄月笑着指向竹屋旁的潺潺流水之上,那上面是一根竹竿,上面挂着刚刚洗了、现在还滴着水的精致制作的嫁衣。
“如果知道汝是太子,孤就不逃婚了。可又怎么知道太子不愿在皇宫里呆着,选择隐居竹林监国。”她无奈摇头,把衣扣上象征着两国联姻的玉佩取下,塞到玄月手里。
手触碰到玉佩的瞬间,玄月骤然皱起眉头,张嘴似要说些什么,随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能摇头笑笑:“时时刻刻都带着玉佩。沧月,我到底是应该夸你太聪明还是太胆大,没想到卡伦卡亚最好的公主,倒也是个很好的冒险者呢。”说完索性坐在一旁的大石块上,自顾自端详着那块白脂玉铸就的玉佩——
“再说,你以为我不愿意呆在皇宫么,觊觎皇位的人多了去了,怎奈我身体不争气,否则其他的人休想打这天下的主意。”
沧月迎风而立,凝塞的眉目让玄月反而觉得她不真实起来。她掀了掀嘴皮,在玄月面前跪下,强迫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嘲讽:“撒谎。”
她知道什么了?
玄月握着玉佩的手一紧,挺直的身形一定,红瞳对上女子明亮的墨眸,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和自己的手足兄弟争取所谓权力,我终究于心不忍。”
“这是自然。”沧月脸上笑容渐起,“看起来你隐居得这般超然,内心里怕是已经急不可耐了吧。”
什么!
他红瞳猛地深邃如井,如刀锋般凛冽的目光在女子眉目间游走,眸子里倒映的,是沧月浅浅自信的笑。不知眉目间往返了多少个来回,玄月最终放松了紧绷的面目,默默把她的手拉到怀里,告诉她,很快我们就能回家。
“沧月……你倒是把我看透了……”他伸开手,把扬着智慧之笑的她环抱在怀里,嘴角扬起柔和的笑。两人眼眸中倒映着傍晚绵延不尽的山峰,比白日里更显巍峨壮阔。
路或许很远很险,但是回到家的时候,一定会是诸侯畏惧、君临天下。
那天回去时已是深夜,清冷的银华笼罩了天地,月亮的轮廓朦胧飘渺,让人产生了不知站在哪里的错觉。他扶着沧月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衣裙跑回竹屋,虽然差点被青石上的青苔滑几跤,他的嘴角却一直都是从未有过的笑容,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玄月看着被萤火虫围绕的她,清寂寡合的脸庞不染尘埃,就像是孤独生长在幽谷里的兰花,独自在幽静的环境里定定盛开,继而在冰冷撒露时兀自凋谢。纯净的气质惹得他一阵愣神,最后终究微微一笑:“幸好,你还是我的。”
虽然他一直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情,雄才伟略被悲欢打磨得消失殆尽,可在这个初秋里,他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轻纱卷碧烟,初秋愁绝,日西月又复东,花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