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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葛朗台来到罗亚河畔属于他的美丽的牧场上,三十名工人正在清理、填土、平整过去种过白杨树的土地。

“克律肖先生,您看一棵白杨需占多大地方?”他对公证人说,又对一名工人喊道:“让,拿你的尺子把四……四边……量……一下。”

“每边八尺。”工人量完后说。

“那就得损失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对克律肖说,“这一排我从前就有三百棵白杨树,对吧?那么……三百……乘……三十二……尺……要消……消……消耗五……五……五百捆干草;加上两边的,那就是一千五百; 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百,就算一千捆干草吧。”

“一千捆这样的干草,”克律肖帮他的朋友计算,“大约值六百法郎。”

“您就算一千二百法郎,因为再长出来的草还可以卖到三、四百法郎。那么,算一下,一年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有多多……少,再加上您……您知知……道的复……利。”

“一共差不多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就算这样!只……只有六万法郎,那么,”葛朗台接着说, 这回他可不结巴了,“不过两千棵四十年的白杨树还卖不到五万法郎那就亏了。我算的准没错。”葛朗台真有点神气活现了。他接着说:“让,把洞都填平,留下河边那一排,都种上我买来的白杨树。树种在河边就靠政府的钱成活了,”他转过身对克律肖说了这么一句,鼻尖上的肉瘤微微一动,好似最具讽刺的微笑。

“这是显而易见的,只好把白杨树种在贫瘠的土地上。”克律肖被葛朗台的如意算盘惊呆了。

“是……的,先生。”老箍桶匠不无嘲讽地回敬了一句。

欧叶妮沉醉于观赏罗亚河的风光美景,没听父亲的计算,但克律肖对父亲的一番话引起了她的注意,立刻侧耳细听:“咳!好啊,您从巴黎招来一个女婿,全索木尔城都在谈论您的侄子,不久我就要草拟一份婚约了,葛老头。”

“您……您……您……一大早出……出……出门…… 就为……为了告诉我这事?”葛朗台说,肉瘤微微一动。“那好吧,我的老……伙……伙计,我实话实说,把您想知……知道的都告诉您。我宁肯把我女……女……女儿扔……扔……扔到罗亚河里也不把她嫁……嫁……给她堂……堂……堂弟。您可……可……可以向外界宣……宣布。不过,算了,他们爱……爱怎……怎么说就……就怎……怎么说。”

这个回答使欧叶妮头晕目眩。刚刚在她心中萌生的遥远的希望忽然间开花、成长、结成一束花簇,现在眼看被剪成碎片落在地下。从昨夜起,连结两颗纯洁心灵的一切幸福的纽带使欧叶妮对查理依恋不舍。然而从今后,这纽带只能从痛苦中得到加强了。她承受的是苦难的伟大与壮丽,对财富的显赫不屑一顾,这不就是女人崇高的命运吗?父亲的感情怎能在他心灵深处泯灭呢?查理犯了什么罪?简直不可思议!她极神秘的爱情萌芽此刻又被神秘团团包围。她两腿发颤地往回走,来到阴暗的老街,往日这里充满欢乐,此刻却是一幅忧郁的景象,她感到了时光与现实留在这条街上的凄凉。爱情教训她一桩也忘不了。离家还有几步远,她抢在父亲前面去敲门,然后站下等他。可是葛朗台看见公证人手里原封未动的报纸便问道:“公债行情如何?”

“您不愿听我的话,葛朗台,”克律肖答道,“快点算吧,两年内还可以赚两成,而且利率很高,八万法郎利息就有五千里弗尔。行市是七十法郎。”

“看看再说吧。”葛朗台摸着下巴说。

“上帝!”公证人突然叫道。

“嗨,怎么啦?”葛朗台问,这时克律肖已经把报纸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读读这篇文章。”

“巴黎最受人尊敬的商业巨商葛朗台先生于昨日由交易所返寓后举枪击头毙命。死前曾向众议院议长及商事法庭提出辞去所兼职务。葛氏步入绝路与其经纪人洛甘、公证人苏世埃之破产有重大关系。以其威望与信誉本足以得到巴黎商界之援助,然深受尊敬的巨商却因一念之差殒命不胜惋惜之至……”

“我已经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句话令公证人浑身一颤,尽管他镇定自若,可想到巴黎的葛朗台先生也许曾乞求得到索木尔的葛朗台先生的资助遭到拒绝时,背上仍感到凉嗖嗖的。

“那他儿子呢,昨天还那么兴高采烈的……”

“他还蒙在鼓里呢。”葛朗台仍旧平静地说。

“再见,葛朗台先生。”克律肖全明白了,他要去告诉德·蓬丰所长让他放宽心。

回到家中,葛朗台看到早餐已准备好了。葛朗台夫人坐在木座椅上织冬天戴的袖套,欧叶妮扑过去搂住母亲的脖子拥抱她,内心的激动犹如我们有口难言的忧伤一样。

“你们先吃吧,”娜侬大步跨下楼梯说,“他睡得像个天使,闭着眼睛,可爱极了!我进去叫他,嗨,真是的,没人应。”

“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他今天不管什么时候醒来都会听到坏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欧叶妮边问边往咖啡里放两块不知几克重的白糖,这是老头儿消磨时间时亲自切好的。葛朗台夫人不敢提这个问题,只好望着丈夫。

“他父亲开枪自杀了。”

“我叔叔?……”欧叶妮问。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夫人叫道。

“是可怜呀,”葛朗台接着说,“他一分钱也没有了。”

“唉!可他睡着的模样好像他是地球王似的。”娜侬温柔地说。

欧叶妮不吃饭了,她心里很痛苦,就像初次对恋人不幸表示的同情被倾注到全身时的那种痛苦。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不认识你叔叔。有什么好哭的?”葛朗台说着,用饿虎般的凶光瞪了女儿一眼,他看成堆的金子时大概也是这种目光。

“可是,先生”女仆说,“谁见了不同情这可怜的年轻人呢?他睡得那么香还不知命中发生的事呢!”

“娜侬,我不同你说话,闭上你的嘴巴!”

欧叶妮此刻才明白一个热恋中的女子应该永远将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底。她沉默不语。

“夫人,在我回来之前,你什么也别对他讲,”老头儿继续说,“我得把牧场靠路边的沟渠修整一下。我回来吃午饭时同侄儿再谈这件事。至于你,小姐,要是你为这花花公子掉眼泪,这就够了,孩子。他就要到印度去,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从帽子边上拿起手套,像往日一样 平静地戴在手上,交叉手指扣紧,然后出了门。

“啊!妈妈!我要闷死了,”欧叶妮等到屋里只剩下她和母亲时,叫道,“我从没这么难受过。”看到女儿脸色煞白,葛朗台夫人打开窗户让她呼吸新鲜空气,过了一会,欧叶妮说:“好受多了。”

表面上一向沉着冷静的欧叶妮此刻神经如此紧张令葛朗台夫人震惊。她凭一般母亲对孩子特有的直觉望着女儿,猜透了她的心事。说实话,欧叶妮和母亲的生命比肉体相连的著名的匈牙利两姐妹更为亲密,她们永远一块儿呆在这个窗洞下面,一块儿去教堂,睡在同一间屋里,呼吸同样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夫人说着把欧叶妮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

听到这话,姑娘抬起头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母亲,揣摩她的想法,然后问道:“为什么送他去印度?要是他真的不幸,不是正该留在这儿吗?难道他不是我们的亲人吗?”

“是的,孩子,这是当然喽。不过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应当尊重。”

母女俩默默地坐下来,一个坐在木座椅上,一个坐在扶手椅里,重新拿起各自的活计。为感谢母亲对她的谅解这种谅解令她敬佩欧叶妮吻着母亲手说:“你真好!亲爱的妈妈!”这句话使母亲那张长期痛苦而变得憔悴的老脸显出了光彩。“你觉得他好吗?”欧叶妮问。

葛朗台夫人只是微微一笑作为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道:“你已经爱上他了?这可不好。”

“不好,为什么?”欧叶妮说,“你喜欢他,娜侬也喜欢他,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他呢?好了,妈妈,咱们摆好桌子等他吃早饭吧。”她扔下活计,母亲也扔下活计,却又说了一句:“你疯了!”她能为自己分享女儿的欢乐而感到高兴。欧叶妮叫来娜侬。

“您还有什么吩咐,小姐?”

“娜侬,中午有奶酪吗?”

“啊!中午,有的。”娜侬回答。

“哦,对了,给他的咖啡要很浓,我听德·格拉森先生说巴黎人爱喝浓咖啡, 给他多放点儿。”

“您让我去哪儿搞这么多咖啡呢?”

“去买呀!”

“要是被先生碰见那可咋办?”

“他这时还在牧场呢。”

“我得赶紧去买。不过费萨尔先生给我小蜡烛时已经问我咱们家是不是来了三王(指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译者注)。咱们花钱这么大方,全城人都会知道的。”

“要是你父亲察觉出来,”葛朗台夫人说,“他会打我们的。”

“嗨!让他打好了,那我们就跪在地下任他打。”

葛朗台夫人不再说什么,只是抬头望着天空。娜侬拿起头巾出了门。欧叶妮铺好白桌布,去顶楼摘了几串觉得好玩才挂在绳子上的葡萄。她蹑手蹑脚沿着过道走去,唯恐惊醒堂弟,可又情不自禁地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想:“他睡得倒很甜,殊不知大祸临头了。”她挑了几片最绿的葡萄叶子,像有经验的司宴官一样把葡萄装点好,然后洋洋得意地摆在桌上。她去厨房里把父亲数好的梨全拿来在绿叶上摆成金字塔形。她蹦蹦跳跳,跑前跑后,恨不得把父亲的全部家当洗劫一空。但所有的钥匙都握在父亲手里。娜侬拿着两个鲜蛋回来了。看到这两个鸡蛋,欧叶妮真想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

“拉朗德佃户的篮子里有鸡蛋,我向他要,这小宝贝为讨我喜欢就给了我。”

欧叶妮二十次扔下手中的活计跑去看煮咖啡,听堂弟起床时发出的声响;经过两小时的精心准备,欧叶妮终于成功的料理了一顿既简单,又花钱不多的午餐,却彻底打破了家里传统的老规矩。午餐是站着吃的。每人一点面包,一个水果或者一些黄油,再加一杯酒,看着摆在壁炉边的桌子,放在堂弟刀叉前的靠椅、桌上的两盘水果,一个蛋杯,一瓶白葡萄酒,面包和一碟堆得高高的白糖,欧叶妮想到父亲万一这时回来瞪着她的那双眼睛不由得四肢发抖,所以她不时地瞅瞅座钟,计算着堂弟能否在老头儿回来之前用完午餐。

“欧叶妮,放心好了,如果你父亲回来,一切由我担着,”葛朗台夫人说。

欧叶妮禁不住掉了泪。

“噢!我的好妈妈,”她叫道,“叫我说什么好呢?”

查理在房里哼着歌转来转去好一阵,终于下楼来了。幸好,还不到十一点。瞧这巴黎人!他穿戴的那么俏仿佛在苏格兰旅行的贵妇家里作客。他喜气洋洋,和蔼可亲地走了进来,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使欧叶妮见了又高兴又难过。

他早已把安茹别墅的灾难视为笑话,乐呵呵地走到伯母身边:

“您昨晚睡得好吗,亲爱的伯母?还有您,堂姐?”

“很好,先生。您睡得怎么样?”葛朗台夫人问。

“我么,睡得好极了。”

“堂弟,您大概饿了吧?”欧叶妮说,“请用餐吧。”

“中午以前我从不吃东西,我那时才起床呢。不过一路上我可遭罪了,那就吃点吧,何况……”他掏出布列盖造的最精巧的平底怀表,“怎么,才十一点呀!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台夫人说。

“是呀,我原想收拾东西呢。好吧,就随便吃点,家禽,山鹑什么的。”

“圣母玛丽亚!”听到这话,娜侬惊叫一声。

“山鹑。”欧叶妮想,她真想拿出全部积蓄去买一只山鹑。

“来坐这儿。”伯母对他说。

花花公子随便地坐在靠背椅上,犹如一位俊俏女郎在沙发上落坐一样。欧叶妮和母亲拿过椅子放在壁炉前,然后坐在他身边。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查理问她们。他觉得大厅在白天比在晚上的灯光下更难看。

“是的,”欧叶妮看着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娜侬,大家都住在诺阿耶修道院里。”

“你们从不出去散步吗?”

“有时候去,星期日做完晚祷,天好的话,我们去桥上走走,或看人们割干草。”葛朗台夫人说。

“你们这儿有剧院吗?”

“看戏!”葛朗台夫人叫道,“看那些戏子!先生,难道您不知道这是罪过吗?”

“给您,亲爱的先生,”娜侬拿来了鸡蛋,“我们请您尝尝带壳的童子鸡。”

“噢!鲜蛋!”查理说,活像那些奢侈惯了的人,早把山鹑忘在脑后了。“这可是好东西,有黄油吗?嗯,我的好娜侬!”

“啊!黄油?那您不想吃烤饼了?”女仆说。

“给他黄油,娜侬!”欧叶妮叫道。

姑娘望着堂弟切面包的神态有说不出的喜悦,犹如巴黎最动情的女工看一出无辜者获胜的戏一样。查理受过风度优雅的母亲的教养,又得到过时髦女郎的熏陶,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雅、潇洒、细腻,活像一个搔首弄姿的情妇。少女的同情与温柔颇具磁铁般的诱惑力。查理看到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关注的对象,觉得对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炽烈的感情无法抗拒。他用充满真诚、爱怜的目光瞟了堂姐一眼,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他出神地望着欧叶妮,发现这张纯洁的脸上线条绝妙的和谐、态度的天真以及眼里闪烁着青春的爱情,只有愿望毫无肉欲。

“真的,亲爱的堂姐,要是您穿着盛装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厢里,我向您保证,伯母言之有理,您会让男人动心,女人妒忌,他们不犯罪才怪呢。”

这番恭维使欧叶妮乐不可支,心砰砰直跳,尽管她对此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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