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金森
湘楚大学历史系已退休多年的平兑之先生,亲自给本系的二十多位中青年教师打电话,称他将于周六中午在“红叶酒楼”设午宴,请赏光莅临。
我也在应邀之列,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我们只是学生的辈分,居然受到先生的宴请。是他七十七岁寿辰还是有什么别的喜事?一打听,都不是。原因很简单,就是我们买过他的藏书!那些书都是珍本,而且不能叫买——每本一律一元,是拐弯抹角的赠送。赠了书,还要设宴款待我们,不能不让人感激涕零。
先生姓平,名兑之,字寒星,一辈子以治史为乐,受人称颂的著作有《中国青铜时代考》《商文明探微》等十几种。因他系山东聊城人,故老友称他为“山左史家”。
退休前,每给新生上第一堂课,平先生必做自我介绍:“我人名中的‘兑’,应读‘锐’。《汉书·天文志》云:‘兑作锐,谓星形尖锐也。’故我的字为‘寒星’。”他的性情和治史态度,正如他的姓名:待人平和谦逊,立论却鲜明而有锋芒。
做学问的人,离不开书,平先生也不例外。访书、购书、藏书、读书、写书,成了他生活的重要内容。老两口工资不低,还有不菲的稿费,除应付日常开支外,全用于买书。他曾作诗自况:“出卖文章为买书。”
爱书的人,往往藏之自用,绝不外借。正如宋僧惠崇说:“薄酒懒邀客,好书愁借人。”但平先生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的藏书对友人和学生是开放的。只是他取书借给你时,必用一张牛皮纸包好,还叮嘱借者,还书时要连同牛皮纸一起还。但他从不登记,他相信借者的德行。
我就多次去平府借书、还书。平府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里有花有草有树,十来间青瓦白墙的平房,除卧室、厨房、卫生间之外,全用于放置书籍。客厅的正面墙上,悬挂着平先生手书的汉简横幅,录的是唐人韩愈的《师友箴》:“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
记得几年前,我写《考清顺治帝之生平》这篇论文,关于顺治的丧事,是土葬还是火化,颇多迟疑,便于一个周日的下午去平府求教。我们坐在客厅中央的方桌边,周围全是书架,书香氤氲扑鼻。平先生安顿我坐下喝茶,便去了另一间房子,不一会儿就搬来一大摞书,有线装的老版本,也有平装的新版书,如《东华录》《清实录》等等。
平先生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款款地说:“《东华录》中,可看到顺治死后数日,称‘梓宫’,又过数日则称‘宝宫’。前者即棺木,后者也叫‘宝瓶’,也就是骨灰坛。这就证明,顺治是有过出家经历的,先用‘梓宫’装殓,是礼仪需要,表明他曾有过皇帝的身份;再火化入‘宝瓶’,是遵守佛门的规矩。”
我问:“先生,为什么《东华录》以后的多种《清实录》版本中,却只有‘梓宫’而不见‘宝宫’?”
“问得好啊。我寻出这一摞书借给你,你可去细细比较。《东华录》是作者蒋良骐于乾隆时,摘抄自当时的还没太删削的《清实录》底本,故可信。后来的此类关于实录的书,是官方发布的,就将‘宝宫’删去了,是为顺治溢美。”
我连连说:“谢先生赐教。”
平先生打电话让我们去他家,是上个星期六。秋高气爽,院里的一树红枫,叶艳如火。在一畦金色的菊花前,摆了几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一摞摞的书。平先生坐在一把圈椅上,我们都围坐在他的四周。
平先生吸着烟,笑眯眯地说:“这些年来,你们到我家来借书、还书,因此我就知道你们需要些什么书。你们是历史系的有为者,已成气候了。我呢,想留点什么,让你们有个念想,想来想去只有书最适合。”
平先生爱书如命,如今却要散发出去,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不可!不可!”
他摆了摆手,说:“治史的专向性,决定了你们需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们找好了,分别放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搁着诸君的名字。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绝对是好书。”
大家蓦地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婉辞。
他说:“我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卖给你们,一元钱一本。老师需要钱,你们不同意吗?”
我们能不同意吗?
有人说:“您可不可以把书价定高些?”
他沉下一张脸,说:“我是一口价,不改!各人把书拿走,钱就放在桌子上吧。”
在我的一堆书中,有清乾隆时刻本《东华录》,还有各个时期的《清实录》,以目前市价估算,值数万元。
告辞时,我们排列在平先生面前,鞠躬致谢,然后满载而归。
在平先生宴请的这一天上午,我们又互相打电话提醒:千万不能失约,定于十一点整到达。我们应该去迎候先生,而不可让先生等候我们。
当我们走进“红叶酒楼”时,平先生早已端坐在那儿了,这不能不令我们羞赧。
十人一桌,一共三桌。菜肴一道一道摆上来,杯子里斟满了红酒、白酒和果汁。十二时整,平先生端杯站起来,说:“谢谢诸君光临。名义上是我做东,其实大家都出了钱,这叫AA制,钱是大家买书的钱。我原意是赠书,恐大家不收,故说是卖书。但收了钱我心不安,便找了这个相聚同乐的机会。把钱花了。”
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很高兴大家能来。借此机会,祝诸君奋发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绩,也谢谢诸君多年来对我的关心。来,干杯!”
一个月后,平先生将家中的三万余册藏书,捐赠给本校的图书馆。
三个月后,平先生溘然长逝。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数月前,平先生已查出身患肺癌,已到晚期,却秘不示人,安详地将诸事安排妥帖。
哀乐低回,咸泪迸飞。
灵堂里,高悬着我们共拟的挽联:
教书、借书、赠书,泽惠后学;
研史、释史、撰史,功在千秋。
选自《光明日报》2012年11月16日
紫鹊界
聂金森
老摄影家关山越开着一台小车,沿宽敞平坦的山路登上紫鹊界的山顶时,已是暮色四合了。他从《新湘报》已退休七年,在职时是纯粹的摄影记者,丁点大的官衔都没有。
退休离岗那年,在一家大公司当总经理的儿子送他一辆小车、一套高档摄影设备,笑着说:“爹,从长沙去紫鹊界,没有车不行,你要拍出好照片,没有好设备不行。”
他拍拍儿子的肩,说:“知父莫如子,这礼物我收了!”
紫鹊界周围的梯田有八万多亩,一年只种一季稻。无法使用现代化的耕种设备,当然也不用农药、化肥,稻米的质地极佳,价格比其他稻米贵三倍以上。而且这里成了著名的旅游地,一年四季游人如织。
暮色由淡青变成深灰,等待收获的稻田呈现出厚重的暗金色,极有质感。弯弯曲曲的田埂抛掷出遒劲的线条,如蛟龙腾跃。天上出现了灿烂的星光,还有一弯月牙。散落在梯田各处的农舍,亮起了红红的灶火,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关山越忙打开照相机。
不远处一座供游客歇脚的木头房子里,走出一个头扎长巾的汉子来,喊道:“关兄,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关山越一回头,惊喜地说:“梅兄,你怎么来了?”
“你公子打的电话,怕你有闪失哩。你先拍照,我到木屋里去煮茶,等会儿我们再扯淡。”
“好。”
关山越第一次到紫鹊界来,是1975年秋,那年他正好三十岁。他是从工厂宣传科调到《新湘报》当摄影记者的,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搞新闻报道的业余通讯员,但拍过不少好照片登在报纸上。上任没俩月,省里“农业学大寨”办公室的负责人找到他,说新化紫鹊界开垦的梯田比山西大寨的规模还要壮观,是个值得宣传的典型。于是他随陪同的人,在稻熟时节来到了紫鹊界。那时提倡采访作风的简朴,没有惊动当地任何人,花了几天时间拍了一大组照片回到省城。
这组照片以专版发出,大标题极醒目:“紫鹊界——农业学大寨的标杆。”接着,这组照片又参加了全国摄影大展。关山越成了摄影界升起的耀眼新星,成了报社的骨干摄影记者。
有一天,关山越正在编辑部开会。忽然有人告诉他,有个来自紫鹊界的农民,在门外有事找他。他赶忙出来,站在面前的是个陌生人,三十出头,但显得老气,青裤、白短褂,赤脚套一双草鞋,头扎一条长巾,粗眉、大眼、阔嘴。
“我叫梅坳垅,是专门到省城来找关老师的,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在这里说吧。”
“不。”梅坳垅摇头。
关山越只好把他领到摄影工作室。
梅坳垅顺手把门关了。
“关老师,别沏茶,我说完就走。”
“哦?”关山越觉得很蹊跷。
“紫鹊界的梯田,不是现在开垦的,是秦汉以前就开始了开垦,然后历朝历代越垦越多。之所以旱涝保收,是紫鹊界特殊的地理结构造成的,是天地的造化,与农业学大寨沾不上边。我读过一些古书和地质资料,抄录成一份材料,给你做参考。”梅坳垅从一个印花布做的袋子里,掏出一叠材料纸,慎重地递给了关山越。
“你怎么不直接找报社领导说,或者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情况?”
梅坳垅说:“谁愿意听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我只悄悄对你说就行了,因为你是个有才华的人,才华必须用在正处。好,我走了,也许……后会有期。”
望着梅坳垅远去的背影,他恍然若失。
这一夜,关山越读完梅坳垅送他的一叠资料后,真的失眠了。关于梯田肇兴于秦汉之前,关于梯田历朝历代的开拓渐增;以及紫鹊界属于基岩裂隙孔隙水类型,地下水极丰富,成土母质为花岗岩风化物,岩体多节理、裂隙,疏松透水,从谷底到山顶都如此,故旱涝无碍,丰产年年……各种史料、地质信息尽列。他惊叹梅坳垅的用心,可若真的将此事揭穿,虽责任不在他,但他在报社就丢大面子了。如此神奇的紫鹊界,不能不让他梦绕神牵;素昧平生的梅坳垅,不能不令他视为知己。
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到紫鹊界叩访、拍照,多次与梅坳垅把酒临风。他一心一意要拍真实的、诡丽的紫鹊界,他拍紫鹊界永恒不变的梯田格局,拍紫鹊界与时俱进的姿仪:新的水稻品种的试验、旅游观光的奇妙景点、农家生活的日渐富足……
他对梅坳垅经常说的话是:“当年的失误使我与紫鹊界与梅兄结缘,我要用毕生精力来为紫鹊界正名,更是为开拓紫鹊界古往今来的农民树碑立传,直到我端不动照相机为止。”
今晚又拍了不少好照片,进京的影展就差这几幅了,这组照片就叫:“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句子出自曹操《观沧海》一诗中。
关山越听见梅坳垅打开木屋的门,走出来大声喊道:“关兄,水开了,茶沏好了,快来喝茶吧,是紫鹊界的‘鹊舌毛尖’!”
“来了!来了!”
关山越想:喝完茶,要让梅坳垅站在梯田边,给他拍一张弱光肖像照,而且在影展上放置在第一张。
选自《天池小小说》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聂鑫森说,他希望自己的小小说具有“一种文化品格”,“不管是对久远历史的钩沉,还是对现实历史的切入”,贯穿其中的是一种古典主义的人文情怀,“所要表达的是对文化传统的守望与坚持。”《山左史家》《紫鹊界》,秉承了作家这一以贯之的精神追求。平兑之、关山越,这些深受传统文化浸润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是作家对精神家园坚守的虔诚;而他们身上高洁、坦荡的君子之风,则寄寓了作家对物欲横流的当下生活的思考与批判。
作品叙述姿仪之“从容”“温雅”、结构之精致严谨、语言之淡雅凝练,以及浓厚的书卷之气,体现出作家独特而鲜明的艺术风格与深厚的艺术功力。
(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