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这么多羊怎么来的。他嗨嗨一笑说:“大羊嘛下小羊,小羊长大了嘛再下小羊,小羊再长大嘛再下小羊,就是这个样子,快得很!”呵,如此发财之道,足以让那些想发财却摸不着门道的人悲哀!我不敢小看他,但他似乎对我不感兴趣,扔下欲言又止的我,唱着歌赶着他的羊走了。我不知道这个牧人内心在想些什么。他与我告别后,与羊混在一起,变得也像一只羊,让人难以分辨。
一年多以后的一天,我和朋友一起去吐尔逊家做客。刚一进门,吐尔逊说,他为我们准备了大块手抓羊肉。在新疆吃大块手抓羊肉总是让人兴奋,所以我们立刻激动起来,急忙在四周寻找煮肉的大锅,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大块羊肉在哪儿?开始煮了吗?”有人已迫不及待。
“在那个地方——”吐尔逊用手向院子里指了一下。我们向院子里望去,一棵树上拴着一只羊,浑身肥嘟嘟的,让人觉得是一只不错的羊。刚才进门时,我无意间看到了这只羊,它可怜巴巴的样子并没引起我对它的关注。我知道,在维吾尔族老乡家做客,更吸引人的是他们别具民族特色的食品和独特的待客方式,还有热情而又美丽的少女,至于一只羊是如何被宰杀的,做客者几乎不去过问。看来,今天这只可怜的羊将结束它的生命。它睁着一双纯洁的眼睛,打量着我们这些来登门做客的人。我在心里说,羊啊,你不知道,我们可是来消灭你的,上天注定你长得越好,便越早被人吃掉。多少年了,人吃羊历来都心安理得,而要是让羊吃人,那就乱套了,是万万使不得的。这是造物主早已给我们界定的生命关系,谁也不能改变。
大家一致提出要亲手宰羊。吐尔逊笑了笑,说:“那就看你们的。”三个小伙子于是挽起袖子,高举着刀步伐坚定地向羊走过去。羊仰起头咩咩叫了两声,声音洪亮而又坦然,像是对他们三人不屑一顾。他们没有搭理羊的叫声,同时向羊扑去。但是,杀羊的情景完全不是大家想的那样简单,羊与他们展开了较量。说是较量,过多暴露杀性的完全是他们。羊被一条粗硬的大绳绑着,没有多少施展本领的余地,它只是灵巧地躲避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全扑空了,有一个人居然一下子栽倒在地。另外几个人在扑向羊时有些畏怯,怕它的一对尖利的角刺进自己的身子。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徒劳地退开了。
吐尔逊笑了笑:“大块羊肉嘛,不容易吃!”他走到羊跟前,伸出手抚摸羊的头,并开始在喉咙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羊很乖顺地向吐尔逊靠了过来,并闭上了眼睛。吐尔逊轻轻吟唱的曲调是一种古老的旋律,让人感觉到歌声中有掠过高原的白云,草原上悠闲吃草的群羊,或者是从深山汩汩流出的雪水,美丽的少女们正在掬水洗着头发……羊有了一种沉醉的样子。吐尔逊继续哼出对羊颇具吸引力的声音,羊缓缓卧倒,将喉咙的部位呈现给吐尔逊。吐尔逊的刀轻轻地刺了进去,羊没有挣扎,如注的血喷了出来,洒在吐尔逊的脚下。
我们惊呆了!顷刻间,一头充满灵性的羊和维吾尔族汉子吐尔逊彻底将我们震撼了。眼前完全是幻象一样的世界:神秘宁静、从容而又安详……我想起坐在吐尔逊的土房子里吃抓肉的时候,是1994年2月10日。透过小窗户,我看见帕米尔的雪峰正在闪闪发光。
选自《西北军事文学》2012年第5期
虎子
梅寒
虎子是我家养过的那些狗里面,出身来历最不明朗的一位。父亲外出,半夜里一个人往家走,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竟一路跟到了家。走进院子,打开灯,灯光底下,那个小东西正摇着小尾巴,粉红的小舌头一伸一伸的,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看起来还没满月的一只小狗,浑身毛色黝黑发亮。父亲当即就笑了,弯腰将它从地上抱起来:嘿,小家伙,你从哪里跟上来的?来了,就说明你跟咱家有缘。在这住下吧。
它就在我家住下来。虎子的名字,是我给它起的。虎头虎脑的一只小公狗。
虎子能吃,长得快。我也稀罕虎子,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饼干用米汤泡了喂给虎子吃。虎子很给面子,来家不到半年,它已经是一条相当威风的成年公狗了。四肢粗壮,小柱子一样,浑身的毛似黑缎子。尤其特殊的是它那条粗长的尾巴,不似我们以前养的那些狗,卷卷的向上翘;虎子的尾巴向下,有点像狼尾巴,扫来扫去,威风凛凛。
看家护院,自然不在话下。家里主人出坡干活儿,临走前跟虎子打声招呼就行了:虎子,好好在家看家,我们下坡了。虎子摇摇尾巴,围着主人转一圈儿,就从从容容地走向大门口。门前有块大青石,虎子蹲在那上面,左右巡视。来来往往过路的,它不理。谁要是靠近大门,想推门进去,虎子站起来,低声一吼,就把来人给吓得心惊胆战了。
你家虎子真是条看家的好狗,威风着呢。都知道有虎子在,进不得家门,所以再有事要到家里来,看到虎子蹲在门外青石上,来人不声不响就退回去了。
虎子给自己定的职责范围挺宽,不但守着家门不让陌生人进入,家里的鸡鸭鹅们也受它管制。春天的傍晚,母亲站在门口儿,“啾啾”、“哦哦”地唤小鸡儿赶小鹅,刚来到世上的小家伙们还不太懂得规矩,该回家了还东一只西一只到处瞎跑。母亲唤了这只来,那只又跑了;赶了那只来,这只又溜了。虎子看到了,飞快地跑过来,帮着女主人赶。东一扑,西一跳,粗黑的尾巴在空中划几圈儿再加几声低沉的“呜呜”声,那些不听话的小鸡仔小鹅仔就“唧唧”、“啊啊”争先恐后地回家去了。
若说虎子也有擅离职守的时候,那它一定是去履行它的另一职责去了。那时,我在镇上读中学,每周五下午回家。不知道虎子咋学会的看日历,它总是把每个星期五算得丝毫不差。那个下午,它显得心神不安,在院子里走来晃去,一副不知道干什么好的样子。母亲看出它的心意来:又想去接你小主家了吧?去吧。虎子获得赦令,“嗖”一下就冲出家门,往村外公路上跑。村外有一座小桥,也是两个村的岔道口,人来人往不断。虎子视力极好,我还在一里之外呢,它就看到了,飞跑着迎过来。我见了虎子,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虎子跑上来又是摇尾巴又是蹭我,嘴里“呜呜吱吱”,就差不会跟我说:我可想死你啦!
周五把我迎回来,周日再把我送走。还是送到那小桥头。我骑在自行车上,它跟在后面跑,迎着风,像一头黑色的小骏马,我骑在车上都能听到后面虎子有力的脚步声。到桥头上,我说,虎子,回去吧。它还不走。我不管它了,骑上车就走。虎子还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另外一个村子,才停下来,慢吞吞回去。
想想那些被虎子接接送送的日子,我的眼眶就止不住发热。
虎子有打猎的高超本领,是它来家之后的第二年我们发现的。冬天里,大雪封山,某天虎子从外面回来,神气活现地将一只还有余温的大野兔一甩甩到主人面前。它居然自己捉了野兔回来。此后,它便经常将一些野物带回家,野兔啦野刺猬啦等等,有一次,居然逮了一只极难逮的大山鸡回来。
要是虎子不把家禽和野禽弄混的话,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了。可它喜欢上打猎之后,慢慢就分不清家里外面了。山上没找到野物,它把视线投向了家里。第一次是把母亲养的肉食兔给捉出来了,母亲没太在意,只把它狠狠批评了一顿。虎子也认了错,好长一段时间没再犯类似的错误。可时间久了,虎子又技痒,却不敢再拿家里的那些家禽们下手——它跑到村外去了。邻家大婶儿拎着自家被咬死的大白鹅气咻咻地找上门来。这次不能只口头批评了事,母亲把虎子用小条子抽了一通。它没反抗,闭着眼睛,趴在母亲面前乖乖认罚。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家里渐渐招架不住了。
虎子的野性越来越足了,它越来越像一只狼。
虎子原本就是一条猎犬。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把村上人都得罪了。找老胡来把虎子劁了吧,去去它的野性。母亲说。
兽医老胡来家,虎子警惕着不敢靠前。
母亲就把目光转向我:你去,虎子跟你最亲。
我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我过去摸摸虎子的头,说:走,虎子,咱去捉蚂蚱。
虎子高高兴兴地摇着尾巴跟我去了北大场。老胡和几个青壮劳力已等在那里。
虎子被劁的时候,我没敢在现场。我回家,准备了一锅香浓的小米粥,等着虎子回来给它调养身体。
虎子没回来喝。它从手术台上摇摇晃晃走下来,就出走了,再没回家。
我也永远失去了向虎子道歉的机会。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1期
老人和马
梅寒
月亮从东山后面升起来,就挂在山顶那棵树的梢上。院子里没点灯,只有院西墙马棚那儿,一星红红的火,在月光底下明明灭灭。何处的笛声,被山风一路送过来。声音时高时低时强时弱,断断续续。听不出什么曲调,却跟山里的夜风那般寒凉。
小子,老师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有什么办法呢?手里的一袋烟终于抽完了。老人将烟袋锅子在脚后跟上轻轻磕了磕,站起身,向笛声飘来的方向望一眼,转身走向西墙边的马棚。
马棚底下,一匹浑身雪白的老马,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入定的老僧。
那是一匹跟他一样老的老马了,跟着他在这一带的山山水水间来来回回已经走了许多年。走了多少路,摔了多少跤,身上留了多少伤,他记不清了。今夜,他心里只有一种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悲伤。他是来跟老马告别的。明天,他就离开这里,到山下去,马却还要留在这里。马还不能退休。因为它还没有找到新的合适的接班者。
老伙计,腿上这伤,还疼吧?阴天下雨要犯病,你自己可要小心……
老人在老马的左前腿那儿站住,迟缓地弯下腰,去抚摸老马腿上那块伤。那是那个暴雨天留下的。那天,他和老马如往常一样到山上去接孩子。去小学校的路上,风雨就来了。那天风刮得邪行,像要把整座山都拔起来,雨浇得人眼睛睁不开。三个孩子坐在马背上,老人牵着马走在前面探路,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顺着他找的路往前走。雨天路滑,原本就陡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在一处近六十度的陡坡前,马尝试了几次都没能上去。马背上的孩子们坐不住了,要下来自己走,被他制止了。他心疼马,更心疼那些山里的娃。为了学点文化,那些孩子每天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才到那所只有他一名老师的小学。他让孩子们坐稳,破天荒地冲老马发了脾气:不中用的东西,这点坡也上不去。老马似是听懂了他的话,没有丝毫埋怨,用力晃了晃双耳,再一次奋力住坡上冲去。近坡顶,老马像一堵重重的墙倒下去,前腿正跪在一块锋利的山石上……
老马的伤,后来慢慢好了——孩子们从家里带来草药为它医治。它那条腿却瘸了。他的心,也从此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