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到了第二年的农历三月，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冯亮到了陈秋水的家乡黑石沟村。那一天阳光灿烂春光明媚，冯亮心情很好。他在村头向一位正在干活的老汉打听，到陈秋水家怎么走，他在不在家，他家养没养狗。
老汉很认真地告诉他，陈秋水不在家，到外地打工挣钱去了。他们家没养狗，他们没有心思也没条件养狗。
冯亮说：大伯，秋水的父母身体好吗？
老汉说：好什么？秋水他娘年前去世了，为治病拉了一屁股饥荒！
冯亮沉默了，看着苍茫的大山，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汉放下手里的镢头，点了一袋旱烟。老汉问他是不是从县城来，是不是县政府的干部，是不是认识冯县长。老汉说：同志，你给冯县长捎个口信吧，他还欠我们五十块钱呢。去年秋天秋水给他买了药，他一直没给我们钱……五十块钱是小数吗？
冯亮的心猛一颤：大伯，您是……
老汉说：我是秋水他爹！那一天秋水身上总共带了五十块钱，因为全给冯县长买了感冒药，就没再给他娘买一点点药。秋水空着两只手回来，跪在他娘跟前大哭一场，我的心都碎了！
冯亮一步踉跄，差点倒在那里。那天秋水买药回到同福楼时，他们还在喝酒。秋水把药交给他，说冯县长，这药真贵，贵得冒烟了。他说谢谢，谢谢，辛苦你了。秋水说我还没给我娘买药呢。他说先吃饭，吃了饭再给老人买药！
酒宴结束以后，他被那七八位科局长簇拥着走了，他回头和秋水告别，看见秋水追了他几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很高兴地想，老同学，别激动，你吃了同福楼的宴席，你一定感到很幸福，很骄傲！
他想错了啊，他想歪了啊，秋水那是追着他要钱，他却浑然不觉！
冯亮在田埂上坐了下来，伸手把老人脸上的两颗泪珠擦掉。冯亮说：大伯，您知道我是谁吗？
选自《天池小小说》2013年第9期
凑数
王振东
黄土洼村支书老赵到乡里开了个会，脸阴得像快要下雨的天，回到家见鸡就踢，见狗就打，把个院子弄得鸡飞狗跳。老伴儿见状，嗔骂道，死老头子，你吃戗药啦？鸡狗和你有啥冤仇，你打它们？
老赵拉过—把椅子坐下，摸出一支烟点上，狠劲儿吸了两口，气呼呼地对老伴儿说，没想到咱村招商引资弄了个全乡倒数第一，乡书记把我批得只差把头装进裤裆里了。
老伴儿也拉把椅子坐在老赵跟前，关切地问，倒数第一，不会吧？咱村不是有个砖瓦窑场吗？那还是岔河娃儿他姨父拿钱开的，这不算招商引资？老伴儿常听老赵在家谈工作上的事，所以对村里的事知道一些。
别说那个窑场了，我本来汇报上了，可乡里说县里为了保护土地资源，专门发了文件，要求立即关了，还算哪门子招商引资？更可气的是，我第—个汇报，谁知道别的村的调门一个比一个高，到后来反倒数咱村没招商引资项目，真他娘的瞎胡喷！老赵气得骂起娘来。
兴许人家真招来商了？老伴说。
招他娘的狗屁！王营村支书王大头汇报说，他们村引进的两个项目，总投资四百万，其实他们连个毛也没引进；马坪村支书马大尿汇报说，他们村准备引进那个项目，是和导弹配套的。制造导弹的零件让—个村生产？鬼才信！
那乡里就信？
咋不信？乡书记说，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马大尿敢想敢干，引资力度大，是全乡学习的榜样，各村都要向马坪村学习，引大项目。
那马大尿这回可露脸了。老伴服气地说。
露脸？有他娃儿露馅的时候。老赵一脸鄙夷。
那书记咋批评你啦？
书记让咱村加大力度，迎头赶上，两个月内完成任务，否则，就地免我的职。老赵满不在乎地说，免就免吧，反正老子也不想干这个破支书了。
老伴儿给老赵倒了杯水，劝道，老头子甭急，法儿总会有的。
老赵叹了口气，啥法儿？俩月引进一百万，你当吹糖人儿呀。
你不会开个班子会听听大家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老赵想想只有这样了，便让村文书通知两委班子成员开会。
会上，老赵简单通报了乡里的会议精神，重点说了乡里要求他们村俩月内必须完成招商引资一百万，然后让大家献计献策。
一阵沉默后，刚被选为村主任的小耿率先说，我说几句，权当抛砖引玉。你们说，咱村老少爷儿们吃的面从哪儿来？
治保主任说，不就是春来磨的吗？
小耿说，对呀，春来的面粉厂难道不是引资项目？
治保主任有些不明白，这也算？
小耿肯定地说，这是实实在在的引资项目，买机器的钱是春来向他县城的表哥借的，咱就说是春来从他表哥那儿引的资不就中了。
村文书说，引资额昨算？
小耿吐出—个烟圈儿。一台磨面机五万，咱按两台二十万算；厂房是他的住房改建的，也按二十万算；其他配套设施按十万……这一凑，总投资就达到了五十万。
账哪能这样算？老赵有点担心。
咋不能？小耿反问道，我看咱说这个项目和马坪村那个导弹项目比起来，可信度要超过它几百倍。
治保主任说，乡里来落实咋整？
小耿说，书记傻呀？书记想调回县里，县里的要求是咱乡必须在招商引资上有大突破，难道书记不想往上多报点数，好受表扬，尽快调回县里？
众人一听，脸上都露出了笑。可老赵仍绷着脸，甭高兴太早了，还有五十万哩。
人们便继续想。
忽然，村文书说，有了，驴套不是有个养猪场吗？就说养猪场是从他表舅那里引的资，写个假手续，不就当咱村一个项目？我算了，驴套养了二十头猪，咱就报二百头，加上建猪舍、买饲料、搞防疫等的投资，报七十万没问题。
妇女主任说，还有二菊养了一百只鸡，咱报一千只，引资十万。
民调主任说，还有二傻办的配种站，尽管只有一头郎猪，咱就报三头郎猪，两头种牛，一头种驴，引资十五万。
中了，中了，老赵赶忙摆了一下手，紧绷的脸终于挤出了笑，这下中了。全部算下来，咱村的引资额达到了二百万，超乡定任务一百万，弄不好咱村成先进村了。小耿啊小耿，真有你的，乡里再让汇报，干脆你去。
数凑够了，老赵心里高兴，便率两委班子成员来到村里赵旺开的饭馆喝酒。三杯酒下肚，老赵说，如果乡里再分任务，赵旺这饭馆就是现成的项目。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2年第11期
评鉴与感悟
本专辑中的四篇小小说，是农村题材作品，散逸着厚实的泥土气。其不同之处在于：集中刻画了今日中国乡土民间那种种令人失望的“干群关系”——或是领导作秀式的扶贫（《送温暖》），或是孤苦婆婆苦苦的等待（《承诺》），或是“无知”县长深深的忏悔（《您知道我是谁吗》），或是现代版搞笑的“大跃进”（《凑数》）。当熊区长对着记者“正气凛然”地大喊：“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当冯副县长满怀歉疚地擦掉老人脸上的泪珠，我们只有掩卷苦笑。的确，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在那广阔的乡土世界里，还有多少荒唐事，还有多少辛酸泪，你可以想象。国家干部本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是其分内职责。但在这里，我们不敢要求，我们更无希冀，我们只想说：去为衣食父母拭泪！
殷贤华的《送温暖》用夸张的手法加速了情节的推进，对时下流行的“送温暖工程”予以犀利的反讽式解构：年关时下乡慰问的熊区长因事临时离场，而“送温暖”的对象——胡大爷却在伺驾归来的漫长等待里饿晕、抽搐、口吐白沫以致于竟生命垂危，但终在熊区长“亲自指挥”的抢救之下幸免于难。让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作者那个漫不经心的结尾：“看到电视里熊区长亲自给胡大爷喂药剥香蕉，不少观众都感动得流下热泪。大家由衷赞叹：这真是一个好领导！”送温暖已有些年头了，电视上的感人场面曾让人心潮涌动，报纸上的煽情文字也让人泪湿衣襟。但读到小说里熊区长随从一大帮，记者一大群，“车辚辚，马萧萧”，浩浩荡荡赶往山沟乡的盛大场面时，真让人不禁慨叹：“送温暖”一旦成了表演，就绝不是虚情假意给群众“送温暖”，而是实实在在给干部送政绩。
《承诺》的作者是小小说界的老大哥白旭初，他也为我们讲了一个“送温暖”的故事，但该文过人之处在于作者将视线聚焦在了“送温暖”八年之后的某一天：当米副县长重访老婆婆，却发现斯人已逝。他面对承诺，只能空余懊悔。古人云：“授人以鱼，可供一饭之需；授人以渔，则终身受益无穷。”老婆婆需要的，不仅是象征性的钱币和物品，更需要党和政府为她解决孤寡无依的切实问题。像这种“雨过地皮湿”的“温暖”，只能让老婆婆“紧紧攥着五十元钱”，凄惨离世。当然，米副县长不忘承诺、重寻婆婆，也算得上是为官的道义、人性的光辉。只不过，一切都来得太晚。值得注意的是，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作家笔力雄厚，仅看其对文中小茅草屋的细节刻画，便可见一斑：
“茅草屋的四壁是用黄土夯筑的，有几处黄土剥落很严重，随时有可能垮塌。一个木制小窗上蒙着的塑料薄膜破了几个大洞，风将破洞处的塑料残片吹得扇过来扇过去，屋檐上垂下来的缕缕半腐的茅草也应和着飘来荡去。屋侧有两畦用竹竿木棍圈住的菜地，一只母鸡寂寞地在草丛里找食。”
同白旭初一样，赵新也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作家。在年轻人汇聚并擅长的小小说创作领地，用力其间的老者本已凤毛麟角，而他们的作品竟又朴实厚重、质数兼优，这就真不得不说是一种传奇了。在《您知道我是谁吗》中，赵新以其惯常的那种简洁明了、动态化呈现的叙述手法为我们讲了一个让人略感酸楚的小故事：冯亮县长在县城偶遇老同学陈秋水，便邀请其一同赴宴。陈秋水在席间为冯亮买回了昂贵的感冒药，冯亮便欣然收下。半年之后冯亮到陈秋水的家乡石沟村，碰上了秋水爹，方才知道自己欠下了别人的救命钱。读小说前半段，有种类似重温《陈奂生上城》的感觉，不过随着故事的推演，不难发现赵新那质朴而个性化的语言味道，那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有裤脚和锄犁的汗气。你看冯县长，土皇帝一样：“酒桌上数我官大，他们敢说一个“不”字吗？”卑微而怯懦的陈秋水只好应道：“你看我这副埋汰样子，上得了那种场面吗？”无疑，这种鲜活而生动的人物语言，只有熟悉乡土的人才能写出。另外，赵新的语言极富激情和感染力，用以表现这种语言特点的，靠的是一种修辞——排比。层层推进铺陈的排比，为的是把文章做足，把内容凸显。既加快了语言的节奏，又将夸张和幽默表现得淋漓尽致，且看：
“酒过三巡后，冯亮忽然咳嗽了两声。
农业局局长很关心地问：冯县长，您是不是因为工作忙，着凉了？
林业局局长把筷子一放：冯县长，对门就是药店，我去给您买药！
旅游局局长说：我年轻，我去！
卫生局局长说：这事轮不到你们，我是卫生局局长，我去！”
与上面三篇小说不同，王振东《凑数》的故事似乎不在“官与民”之间，它围绕一个最基层的“官”——黄土洼村支书老赵而展开。但仔细想来，在我国“省、县、乡”三级行政区划之下，小村干部不过是一个“挂名的官，实在的民”。你看老赵头上，那才是真正的官——乡书记——他可以随意免掉老赵的职。小说的故事是个再明白不过的“现代版‘大跃进’”，这里不再赘述。列位看官听真：莫道此事虚无，也许就在身边。事实上，为了政绩、升迁层层加码，以着曲解、浮夸上行下效，正是眼下官场司空见惯的“游戏规则”，而绝非历史错误偶尔地沉渣泛起。作者嬉笑怒骂针砭时弊，于方寸文章间发人深省，堪称精彩！小说的点睛之笔是老赵最后的变化：“三杯酒下肚，老赵说，如果乡里再分任务，赵旺这饭馆就是现成的项目！”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最终“学”成了自己打心眼儿里深恶痛绝、方才还在切齿痛骂的人，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悲！可叹！可恨！
小小说由于篇幅简短、内容集中，要想将历史厚度、文化广度、人性深度完全而富足地表现，是不易甚至不可能的。但上述四篇以其与乡土老百姓现实生活零距离接触的叙述体现了一个核心命题——文学即人学，即切入社会生活，体现大众苦乐。长此以往，何愁小小说不能伫立在严肃文学之林呢？
（张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