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考研,涂自强需要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奋更节俭,但这些仿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强项。他完全不怕。他凭着纯粹的自己,也能够拿得 下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前途也在这个月亮黯淡的夜晚决定了。
天微亮涂自强就爬了起来。他趴在桌前,给自己仔细拟定出一份学习计划,从专业到政治课以及英语,每一项他都要拼出最好成绩。他明白,以他的背景,只有最好,才有机会。各种关系户能挤走的是排名靠后者,挤掉第一名却是要困难很多。
他写完计划,意犹未尽。又在这份计划书下,写了一份更为细致的作息表。他的时间安排几乎精确到每一分钟。涂自强将这些打印成两份,一份贴在桌子上,一份贴在床头,以让它随时可以提醒自己。
同室的马同学起床时见了他的这份计划书和时间表,大声道,你疯了?犯得着这样吗?你就算这样拼掉命,最后也未见得有你的份。
赵同学送衣服过来,见之亦惊呼,说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涂自强同学前进的步伐了。
涂自强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世上很多事无法用语言沟通,只有自己去做。所以他一概以微笑作答。涂自强心道,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我什么能量都没有,什么背景都没有,甚至连我的外形也帮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颗坚强的心和顽强的意志力。它们可让自己变成最强的那一个。如此,我的一切才都有可能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涂自强平静地做自己的事。他独来独往,内心踏实。任何空虚颓唐的情绪都无法触碰他的身心。他心里仿佛有个小太阳,高悬在上,照耀着自己设计的前程。这前程明亮着他的心,也温暖着他的心。
专业老师从赵同学处得知涂自强的决心及努力,大加赞赏。下课后专门找到涂自强,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声说,你这么刻苦,我很感动。现在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少了。我要给你一个承诺,你的分数只要上线,我一定招你。涂自强也大声地回复老师,我一定考上!
考试时间是在元月。这年冬天,冷得厉害。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涂自强总是安慰自己说,比起高中复习时的冷,已经好太多了。而且上厕所都不用到楼外去哩。而且自己的手脚也没长冻疮哩。比较起考高中和考大学的时光,他现在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甚至,他连赵同学的衣服也没再洗。因为赵同学说,他洗的衣服已经足够买下他的电脑,所以,他不能再盘剥涂自强。
元旦放假三天,涂自强哪儿都没去。宿舍楼里很清冷,正适合他用功。他的英语不强。他们从中学老师那里学来的英语,到了大学似乎都不太对劲。涂自强每次考英语都在中等偏下。毕业虽没问题,四级也考过了,但考研拉下总分,也不合算。他觉得自己必须利用所有时间,把英语攻上去。整个夜晚,他都在练习听力。新年来临的整点时刻,依然有细碎的鞭炮响起,像是漫天的诱惑。但这些,全都没有影响到涂自强的专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他能听到的召唤,是来自那里。属于他的焰火和炮仗也在那个遥远的与他的梦想相关的地方。他全力朝着那里奔赴,就像是赴死一样。
寒假前夕,赵同学和几个不考研的同学,拉着涂自强到外面餐馆吃饭。说是此生交了涂自强这样一个同学,也算一生之幸运,一定要给涂自强上考场壮行。条件是将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后,留在学校当教授的涂自强,要给他们孩子上学开开后门。这当然是说笑,但是瞻望前景,涂自强也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欣然答应去吃这顿壮行饭。
吃饭喝酒笑闹谈女生说段子都是菜。吃得热了,棉衣也脱在一边。涂自强也喝了一口酒,但他酒量太差,一口酒便让他的脸红得仿佛喝了一斤。涂自强只好告饶。鉴于他一向的实在,大家便也放他一马,允许他用矿泉水代酒来跟大家相敬。
涂自强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大餐,更未参与过如此亢奋的聚会。虽然他像往日一样话语少笑容多,但精神却也全部贯注在饭桌的扯谈上。他觉得人生多好呀。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同学!一想到他们,他心里便会有温暖感。席间,两个同学相互争执起来,话题就是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学、费少劲就能上好的大学还能找到好的工作,农村孩子每一样都得拿命拼,结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几个混好了,代价也会沉重无比。说不定半条命都去掉了。同学们争得吐沫横飞,赵同学连连说,不要把标点打得我们满脸呀。
涂自强心里自然是站在农村孩子这边,他觉得不平等是摆在面上的。可是他又想,这世上何曾有过平等的时候。该认的,你自己都得认,然后自己下气力改变就是了,老是抱怨反倒是折损自己的硬气。所以当赵同学调停说,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时,他立即应声拥护了。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多。出门时,风更大,站在公共汽车站,大家都哆嗦成一团。就是这时候,涂自强听到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尤其是这样的晚上。他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竟然是村长家的电话号码。涂自强忙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立即嘶啦嘶啦地响了起来。这是村长在说话。村长说,强伢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一趟吧。
涂自强浑身都抖了起来,说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快回家吧,你爹出事啦,正抢救哩。快回吧。晚了见不上了。声音急促而紧张。
涂自强被这个电话内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村长挂了电话他还听着手机。赵同学忙问,什么事?你家出了什么事?
涂自强茫然道,说我爹晚了就见不上。正抢救哩!为什么抢救?
一边的同学都急了,围着涂自强东一句西一句地讨论。赵同学说,你傻了呀?抢救,就是说你爹有生命危险!
另一个同学吼了起来,说你他妈的怎么没经过事呀,就是说你爹要死了!
涂自强说,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有事?
几个年轻人围着涂自强分析这消息的可能与不可能。赵同学自语了一句,我真笨,说着拿过涂自强的手机,照着打来的电话,回打过去。他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涂自强丝毫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赵同学挂了电话,对涂自强说,回去吧。回家去吧。
六
涂自强赶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老家。出来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没回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省钱省钱。为了省钱,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觉得,省钱就是孝敬爹妈,就是能靠自己读完大学,就是没有爹妈的资助自己也能过得好。掰着指头数,同学中没几个像他这样的。他就是想为那些贫穷而自强的同学做个样子。
但是现在,他坐到了车上,车轮朝着他的家飞速旋转。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像极山缝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此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家。想他那个山洼里的小村庄,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妈。甚至,他连采药都想了。记得他们相好的时候,他最喜欢畅想他们的未来。曾经还对采药说,将来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着手逛汉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而现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这里住了三年,但他却没有去过汉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药说,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这恐怕也是我的个人悲伤吧?路途很长,足够涂自强想一路。考研业已抛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绪不到处鬼魂似的游荡。而他的胡思乱想中,纠缠他最凶狠的却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亲会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走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板栗树下,一直望着他。三年来,父亲的目光,从未出现。而这一刻,却在眼前显现,像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涂自强自责地想,难道省钱比父亲还重要?钱能买到同爹妈的见面?能买爹妈想我和我想他们?能买到爹妈见儿子的欢喜以及他们在村里的自豪?
长途车进了县境,还没抵县城,涂自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电话的人没有介绍他是谁,只是说,没到家吧?先别回去,直接上县医院。涂自强的心怦怦地跳,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来了就知道。然后就挂了。
这时的涂自强很是慌乱,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猜测。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欢把芝麻大点看得天一样大。没有战争又不闹土匪,一个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涂自强见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见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场景: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泛黄的白布单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旁边。村长和他的老婆正在劝着她。村长说,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人舒服一点。
涂自强的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哭他?他这个没出息的,活着不好,偏要去死。他这一走,我儿心里该有多委屈?
涂自强只觉得自己的血往脑门上冲。他冲过去叫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我爹呢?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意欲掀开白布单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人是不是他的父亲。
村长一把抓住他。村长说,强伢,那是你爹。你别看了,已经罩上布了,别惊扰他。你是大学生,关键时候头脑要清醒,先照顾下你 妈吧。
涂自强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从此没父亲了。他蹲下身,一边哭,一边跪到母亲跟前说,这是咋回事呀?我走时爹还好好的。早知道这样,我上个什么大学呀。
母亲说,你说啥瞎话哩!哪能不上大学?这是他的命。
晚间,县里派了辆卡车,村里又来了几个乡亲,帮着把涂自强的父亲抬上了车。涂自强和母亲相依偎着坐在父亲的身旁。卡车上破旧的帆布篷在寒风里呼啦啦响。父亲的遗体被白色的布单裹着。车上原是装了红砖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红色。车向山里驶去,大车灯划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乡路在涂自强眼里格外陌生。他从没以如此方式回过家。这一切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却依然觉得懵懂万分。
风几近刺骨。车颠簸着朝家里行进。母亲身子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停嘴。母亲说,村里修路,原本是经过卢家的地。可他们卢家在县城里有人,硬让人给改了线,就变成从咱家坟地过了。也没见人上家里说一声,就给平了。等你爹知晓,路都修到十几里远去了。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说他们按图纸开挖哩。荒郊野外,无主坟多得是,哪里顾这个?你爹又上卢门理论。他们卢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事。且跟你爹吵,说你家坟地那风水也够晦气,四个孩子没了三个,尸首都见不着,平了也就平了,没准还转个运。你爹嘴蠢,哪里说得过他们?再去找村长,村长说是村里早贴了告示,通知迁坟,你们咋不看?告示贴在几个大村里,咱这坳里,又隔着山梁子,怎么看得见?你爹气不过,到镇上找领导。领导说,国家修路事大,还是你家坟事大?已经平了,难不成把骨头找回来?你爹找不着说理的地儿,气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也顾不得坟不坟的,拉着车先卖了猪,用那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镇上说得去县上。我又拉着他去到县里。县里医院这也查那也要查,不带药,光这査的费就把咱卖猪的钱花没了。查完说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说要交大笔的钱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见医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没了钱呀。我找医生开了一点药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家躺着,怎么躺都缓不过劲。这病了也有好一阵,不想跟你说,怕扰了你学习。这几天,寒得厉害,他的病立马见重,夜里尽说胡话,说祖宗不饶过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说,人比啥都要紧,还是想法子弄钱进医院吧。我一想,是这个话,人要紧哩。慌得又四下借钱。村里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说,你这样借,我儿将来咋还得起?我没理他。结果回来就不见他人。忙求着村里人帮忙寻。结果,在新开的路边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浑身冰凉透了。村里乡亲赶死赶活送他到医院,没进门,人就没了。你说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个坟吗?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儿大学马上读完,眼见着可以带爹妈住城里享福,他却没了命。这样的风水要它做什么呀!
母亲的话比风更像刀子割着涂自强的心。涂自强自小在家来来去去,很少与父亲交流。父亲少言寡语,成天闷头不语,令人觉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现在父亲真的不存在了,涂自强竟有塌天之恍然。父亲或许就是那个替你撑着天却并不让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撑着的人。
涂自强这么想着,禁不住靠在摇晃的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母亲说,我儿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来的。这没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强说,爸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个儿子真该死呀。
母亲说,快别说这晦气话。我说给你打电话哩。你爸说你学习紧,别给你添乱。
涂自强说,爸是怕我负担太重,怕我压不住。
母亲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会长久。
涂自强想,那是当然的。
父亲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着窗,远远能看到坟地边一棵银杏树。涂自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安葬父亲后,家里满处都是他的“咳咳”声。他不想说话,只想为父亲或是为母亲和自己做点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这棵银杏树。它原本是父亲当年所栽。涂自强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将这棵树移到父亲的坟边。树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样。现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这棵银杏树的枝干。夏天时,它青绿;秋天时,它金黄。刮风的时候,它花瓣一样的树叶就会随风晃动。
母亲跟着他站在窗前看树,说,到底上了大学,想事也不同。往后就拿它当你爹,就当你爹站在那里瞧着家。反正你爹往常也不说话,我年轻时就说他像棵树,光是矗在那里。这下真应验了。
涂自强想,是呀,将来它就是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