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些牌位,便是开启秘道之匙了。它们是经巧匠精心设计,以自身重量镇住机簧,只有将所有神主全部移除,控制秘道的机簧方始得以发动。马凤云惊佩其巧思之余,却也不由想到:这些牌位上的人物,大多是被李揖唐之父所害,死后牌位却又被安排来做秘道的镇物,此举真意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洞口下有十几级石阶,秘道里一片漆黑。马凤云点亮了火折子,拾阶而下。这洞口是在山峰之巅,秘道不断延伸向下,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约两三里远,一路平安无事,没有明枪暗箭向他袭击,心里隐约想到:刚才神龛移动之前,底下机簧连番响动,多半已是将秘道里的机关关闭了。他对地下的情形一无所知,也不晓得现下是走到了山中何处,好在秘道里便只一条通道,别无岔路,他只需顺着道路向前便是,倒也省了许多心思。
直到这时,他才有余裕回想这一天里的事情。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以至于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明明深陷在绝境中的他们,竟会突然迎来偌大的转机。
本来昨晚上,白剑声和马凤云均有意借着雨幕掩护,冒险夜探李宅,只是此行异常凶险,且一旦行动失败,他们几个性命事小,很可能会反过来逼迫敌人提前下手,那就大事去矣。因此三人合计了一夜,竟是进退维谷。
然便是在这个时候,穆冲来了。他换了一身白衣服,很触目的颜色。
他神情很古怪,又是惊恐,又是哀伤……就像小孩子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魇象还缠绕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马凤云恍惚觉得,有一些熟悉的东西又回来了,那是自省城分别以后,他就再没有在这个小师弟身上感到过的东西。
“我……”穆冲似乎想说别的话,但说出口来却成了:“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
在几人反复推敲,终于计议停当以后,马凤云曾经疑惑地问穆冲:“为什么会这样?”
穆冲避过了他的目光,只答了一句:“以后你会明白的。”
……
马凤云在山洞里七高八低地走着,心里兀自在想:为什么呢?
李揖唐被穆冲按坐在椅子上,强作镇定。他又再打量他,越看越怀疑这人像突然间得了什么重病,浑身汗出如浆,虽说自己被他一股大力制得动弹不得,但便是攥住自己的那只手一样在不住打战,他就像一片枯叶挂在椅子上,来一阵风就会将他吹落。李揖唐盯着他,盼他什么时候就会跌下来,就地晕厥甚至就此死去,自己便好脱困。但穆冲明明早已摇摇欲坠,偏偏并不晕去,相反,两只眸子愈发病态地发着亮……
“他不是第一次。”他忽然轻声道,“你不时往外看,是在等那些响线发响吗?”李揖唐全身剧震,“你还不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了。他进去过一次的。……他一定会发现的。”
李揖唐又挨了重重一击,强自冷笑道:“发现?发现了又怎样?他能逃,你呢!就算你也能逃,其他人呢!其他人逃得掉吗!”
穆冲摇了摇头:“不是逃。你忘记了,清兵就在山下面。”
李揖唐一下子哑了。隔了半晌,他忽然拼命挣扎起来,但被穆冲牢牢箍住了,又哪里挣得动分毫?“把清兵从秘道引进来!你们居然要把清兵从秘道引进来!你们疯了!”
穆冲手上加了加劲:“小声点。”
李揖唐只觉痛彻心肺,不得不把声音压得小了,咬牙道:“好吧,我把你们都放了,你现在就去找马凤云回来。我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穆冲轻轻道:“如果师兄找不到秘道,你压根不用求我。如果他找到了,这时候再去,早已经晚了。”
——窗外,火红的晚霞正一点一点冷却,同天空混成一样的深色。夜幕在不知不觉当中降临了。
李揖唐呆了一阵,忽又骂道:“你们这是倒行逆施,你们会有报应的!墓碑镇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它花了多少心血,可现在,这一切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啊!”他当真痛苦已极,“为什么?是因为周汉城吗?”
穆冲有些茫然:“周先生,他或许不知道吧……”
李揖唐喃喃道:“不是周汉城?那是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什么,两道目光直打到穆冲脸上,“你一直是帮我的,为什么会突然反水?你乳臭未干,假如一开始就是在我面前使诈,我一定看得出来。不是!绝不是!你说,你突然倒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连问数声,穆冲始终没有回答。
秘道一直延伸向下。
正如马凤云料想的那样,这秘道是依了地下原有的孔道框架,再辅以人力,将之一截截连接起来,虽然泰半出于天然,工程却也非同小可。他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山洞渐渐转为平坦,又走片刻,忽然转而向上升去,不多会儿,见前头隐隐透出些光亮,他心里一喜,疾走几步,已看清光亮处原是一道石壁,微一错愕,随即发现光亮是从顶上照落下来。走到近前,果见石壁挡路,秘道至此而绝,头上却出现一个垂直向上的洞穴,深达七八丈,洞身浑圆,犹如一口枯井,洞口被什么物事堵住,光亮则从其间的缝隙渗落下来。再仔细看时,发现头顶上方悬着一道绳梯,他试了一试,觉得甚是坚牢,便缘着绳梯直上,三两下就到了顶。见堵住洞口的是一块大圆石,他手上发力,却撼之不动,伸手在周围摸索,果然让他找到一块嵌在石壁上的长形尖石,形如楔子,约有半尺露于石壁之外,他先试扳了两扳,觉得不对,改为运劲将它往石壁里推去,果听得“喀喇喇”机簧响动,头顶上大石缓缓移开,皎洁的月光飞洒在他脸上,跟着,清新的山风扑面而至,他在空气混浊闭塞的秘道里走了这许久,至此胸怀方始一畅。
他走出洞来,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山峰之顶,洞口则是在一个八角亭子下面,由一张石桌掩住。他举目四顾,忽然想起,此处正是边城拈花寺的后山,他初到边城的第一日,就曾和周汉城、白剑声等人一道登临过此处。谁又能想到,关系墓碑镇生死存亡的大秘密,原来一直就安静地躺在他们脚下。他走到亭子边上,凭栏远眺。山下便是如死一般寂静的边城,再远处,墓碑镇的灯火遥遥地掩映在山岭之中,而另一边,则是驻扎在边城外的一四五标营盘,大营上空猎猎飘扬的清军旗号清晰可见。
马凤云心里呆了一呆……
5
柯民佑和刘寿珊回到寄物轩,尚还是下午四时许。正待向奎龄面陈情况,叫来从人一问,却说国公爷约半个时辰前便去抚衙了。二人都吃一惊,齐道:“不是定的七时开宴,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从人道:“爷说,他担心抚台那边会有反复,因此提前动身,好再作些安抚。”
二人生怕有失。柯民佑让刘寿珊即刻赶去抚衙,将这边的情形相告,自己则派人查探城内动静,以防有变。刘寿珊领命出来。到了抚衙近前,见大门上守卫的都是奎龄的兵卒,出来进去,一切井然,心里方始一宽。向门上询问,得知奎龄此时正在厅上同刘文藻叙话,他便不去打扰。
他走进抚衙,果见衙内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诸般交接事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忙进忙出的全换成了奎龄的下属,由几个老吏陪同,逐一对各项进行结算清点。至于账房那边,就更忙得不可开交。照规矩,前后任算交代,至于细头关目,都要一一点理清楚,无论大小,最是件磨人的差使。幸好奎龄事先已有叮嘱,叫督办此事的心里头惦记着轻重,省城平稳过渡,才是眼下头等大事,只要大致上过得去的,就不要多与他计较。属下心领神会,办起事来顿时快了许多。如若不然,他刘文藻又不是什么清官廉吏,账目上的事,岂是一两日里能够完结的?
刘寿珊看了这等情形,心里头有些动摇,觉得刘文藻确像是诚意交出权柄,而之前发现的种种,未尝不是自己和藩司多疑了。心里正在犹豫,忽然背后被轻轻拍了一记,有人笑道:“你办完差使了,怎么不进来回话?”正是奎龄。
刘寿珊连忙施礼:“正是有话要回,听说大人在厅上和抚台说话,因此……”
奎龄笑道:“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了有一个时辰,多喝了两杯茶,呵呵。你说有话回,是什么?”
刘寿珊便把同柯民佑一道去犒赏诸营,无意中发现刘文藻暗中抽调出机枪队并另一小部精锐的事,一五一十跟奎龄说了,道:“除此以外,尚未发现其他异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公爷是何想法?”
“有这等事?”奎龄不由得皱眉,“区区百来人,纵是精锐,实力上也有限,若说刘文藻打算用他们来对付我,反将他大队人马弃之城外,那就太没有道理了。”沉吟半晌,又道,“又或许并无它故。刘文藻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降服于我,内心毕竟不安,因此暗中抽调人手保护,也是有的。”
刘寿珊道:“大人所言,自然不错。不过……”
奎龄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担心绝非多虑。你是巡警道,这会儿就要你把职责切实地给我担起来。还有,柯大人那边有新的消息,速报我知。”他不再多说什么,整了整衣裳,复又走回厅上去了。
奎龄提前过来抚衙,除交代公事外,便是同刘文藻在厅上叙话。他言笑晏晏,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刘文藻心中有数,知道他此举是为让自己打消顾虑,安心受抚。他久经官场,世态炎凉看得多了,但奎龄明明已将印信接了去,仍是同先前一般相待,他看在眼里,心中不觉有些感动。可他终究是非常之人,一向自尊自贵惯的,感动之余,转念又想:你这么做,不过是自认胜势已定,等过一会我施展翻云覆雨之手,将局面扳了转来,到时候再看你又是怎样的一副脸色?
这时见奎龄从院外走了回来,刘文藻问:“外面如何?”
奎龄道:“一切顺利,大概今天就可以完结的。”又道,“账目上的事,刘大人不必挂怀。千里为官只为财,公事上我不得已,其余的,我绝不会同大人为难。”
刘文藻心里五味杂陈,举手一揖道:“多谢。”
二人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这还是第一次绕到正事上来。奎龄似是在等刘文藻说什么话,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假若人人都肯相待以诚,世上的事原可以简单许多,只是……唉,不容易。”
他忽发感慨,刘文藻不解其意,问道:“公爷何以有此一叹?”
奎龄笑笑,摆手道:“我自家忽有感触,没什么。其实,大人眼前受这点挫折,却未尝不是将来的福气。在京师时,人皆说我聪明,可我至多不过是小聪明,大智之人也不会来这里了。前天晚上,我同柯藩台在寄物轩的桂花树下饮酒,他喝醉了,说了一句真心话。他说我拼死拼活地做这个事,就算赢了,被我多省出来一两天,我又够来得及拿它做什么?八月的天儿啊,只这一句话,就把我的心给冻住了。现在说它出来,我舌头上还是凉的。刘大人,我说这句话给你听,只是想说,你我这一场角力,无论你心服口服也好,心有不甘也罢,就坡下驴,小输当赢,退出去吧,别再纠缠在蜗角之争上了。我是想有一番作为,但天意难测。要是时不我予,真变了天,谁是输家还真不好说哩。”
奎龄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刘文藻心里不由得一震,忍不住便问道:“那你呢?”
“我?”奎龄的声音里透出来些许的无奈,“人生在世,总会遇到那么一个时候,会让你情不自禁,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真遇上了,就算是愚,也顾不得了。”
6
柯民佑的酒后吐真言,确实深深刺痛了奎龄。他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悲凉。他第一次犹如照镜般地看到了自己的寂寞:原来,即使他打败了刘文藻,偌大一个省城,也仍只他一个人孤身作战。
而在柯民佑,酒后失言或许是他的失误,但这样的心迹,他迟早还是会对奎龄流露出来的。奎龄一定不知道,作为好友,自己在竭尽所能帮他的同时,一边也在暗暗地同情他:大厦将倾,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固然只会加速它的溃烂,但迎难直上、激流勇进又未尝不会适得其反呢?
快到七时,派出去的探子陆续还报:在过去的两个时辰内,城中共发生斗殴一起,私自集会两起,失火一处,初步查实,均与刘文藻一面无关,除此之外,城中一切如常。
“也许是一场虚惊。”柯民佑想,“刘文藻只是信不过我们罢了。他军队也交了,暗通款曲的革命党也被我们打下去了,还能怎么样?”他话说得轻松,心里却莫名地紧了一紧:
“革命党……集会……”
杨殿卿等人藏身的古董铺,被当作临时指挥部,十八日下午,参与起事的各路头脑都到这里取齐,开了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大约六点半钟左右,一切商议停当,杨殿卿最后道:“七点半钟以前,各路必须赶到抚衙附近会齐。时辰一到,不管刘文藻是否脱身,我们一样动手。奎龄这次所带卫队不多,只要我们突然发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就赢定了!”
众人皆无异议,在无声中互相握手鼓励,纷纷散去。独有老吕在一旁默不作声。杨殿卿走过去,低声道:“你还是不同意我的做法?”
老吕微一犹豫,点头道:“你当然有你的道理。但我总觉得,如果不把刘文藻考虑进来,很可能会危及我们自己……”
杨殿卿摆了摆手,叫他别再说下去。老吕见他听不进去,轻轻叹了一声,也就不说话了。杨殿卿等了一会,见屋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忽地轻声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
在众人面前,杨殿卿一直慷慨激昂,深藏于眉宇间的忧色,直到这时才稍稍露了些出来。“昨晚上我说服刘文藻的时候,你不在跟前……他并没有真正下了决心。”
老吕吃了一惊:“那你怎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