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商量计划的时候起,黑皮心里就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安,好像从一开始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们命运的东西……他始终也没想到那是什么,直到现在。当他伏在一个半高的干草堆后面,拿枪瞄准袁应泰他们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子。
他终于想到漏过的是什么了:
少了一个人!
虎头从一开始就少算了一个人!那个从进仓以后就直接上了仓顶的人!
那个人去了哪里?
……
他也就刚想到这儿,忽然看袁应泰和阮曾三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原本瞄着他的几杆枪一起转了回去,就像当他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马凤云顺原路穿出庄来,走到离草料仓还有半里地远近的地方,忽然听仓里传出密集犹如爆豆的枪声。他呆了一呆,随即知道:出事了!
枪声只持续了一分多钟,然后慢慢歇了下来,又零星响了几枪,终于,完全地寂灭下去了。
马凤云飞步奔来,几个纵跃到了仓前,“啪啪”地拍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杆枪伸出来,顶在他面门。马凤云说了声:“是我!”枪管缩了回去,接着,仓门打开,露出门背后的袁应泰。
马凤云一眼就看出他神情不对,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恐惧、庆幸和疯狂的东西,让他心底骤然凉了一记:“出什么事了?”
袁应泰笑了笑:“都死了。”
马凤云吓了一跳,忙走进来,见大伙拿着枪,站着,没一个人说话。袁应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不是他们!我们都没事,哈哈,连一个挨枪子儿的都没有,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充满了宣泄的意味。
阮曾三稍稍让开,让马凤云看到身后的尸体。十几具尸体,倒在草垛上,倒在地下,每个人都中了不止一枪,虎头整张脸都被打烂了,黑夜里他们的血看上去是黑色的,把干草明亮的颜色染得很深。
有一股火在马凤云心里烧了起来,烧得他生疼。“为什么?”
“怨不得我们。是他们挑起来的。喏,那边还有一个。”阮曾三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上黑皮的尸体,“那个是金标干的。……他们想干什么?没来得及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要把我们全干掉。我们只有这么做。怨不得我们。”
袁应泰又笑起来:“我们打他们,他们也打我们,但是,他们就全死了,我们呢!子弹嗖嗖地打身边过,但我们连一个挨枪子儿的都没有!擦破皮的都没有!这什么意思?这是说,我们的革命一定成功!一定成功!哈哈,哈哈……”
马凤云喝了一声:“别笑了!”
袁应泰还笑:“哈哈,哈哈……”
马凤云突然大吼了起来:“别笑了!”
全场陡然静了。所有人都看他。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显得这么沮丧,这么愤怒,除了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来,马家庄的麻烦已经结束了,他们完全可以带着轻松的心情,在这里休整一夜,然后,毫发无伤地离开。但是,现在一切变得不同了:被触目的鲜血浇灌出来的荆棘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生长出来,填满了前路上所有的空隙。——他被卷入到一场原本可以避免且毫无意义的战斗里来了。
他无法把内情说出来。他说出来的只能是:
“你们在马家庄的地面上,杀死了马家庄的人。坏事了啊!”
4
省城火车站。
这时已是夜深了。众人正等得心焦,忽听车站外有了动静。阿灿挤到外面去看,回来欢欢喜喜地说,外面的军警正在一队队撤离。周汉城和白剑声都很高兴。
又过了一会,车站恢复了正常的调度。一列火车在鸣笛声中率先驶离。又过不多久,几名站警走到站台上,大声喊起来:“下午一时开往上海的火车!准备发车了!”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因这趟车滞留的,听见这话,人人精神一振。
阿灿拎着大包小包站起来:“先生,是我们了。”三人跟着人流,慢慢移向车厢去。
白剑声忽然注意到,车站外这时捅进来一队官兵,从服色番号上看,并非是之前的军警,而是省城驻军里最受倚重的“老三营”的营兵。见这队人进得车站,更不耽搁,迅速分几路向站台包抄过来。他吃了一惊,忙提醒周汉城看。
周汉城也是一惊,随即看清带队的还不是普通军官,竟是一名标统。要知省城驻军虽有数千之众,但其中精锐,全在新军的一标三营,可说是省城安危的基石,其统兵官非是巡抚心腹股肱,不能出任。这时竟会亲自带队前来,必有重要缘故。二人对望一眼,心中都绷紧了。
阿灿道:“先上车再说。”三人加紧脚步,挤上了火车。
那队兵来得快极,不多一会儿已将站台两边封了,没来得及上车的乘客重又被圈了起来。那标统大手一挥,火车前、中、后部同时有一小队清兵抢上车来。
三人从车厢里观察外面情形,见站台上,官兵在圈住的中间搜寻,凡有穿长衫,身材清瘦高大的中年男子,就揪出来辨认一番,不合的推回人堆里去,觉得可疑的就押在一旁。顷刻间站台上呼喝声、哭闹声混成一片。白剑声一打量那些被捉出来的男子的样貌,已知就里:“先生!”
周汉城也发觉了:“他们是冲我来的。”
三人跟着注意到,车厢左右两个方向上,都有清兵挤开人群,逐节盘查,渐渐会合向中间来。
阿灿急问:“怎么办?”
周汉城沉声道:“他们要捉的只我一个,你们不要妄动!”
“这怎么行?”
“你们要一起被抓,于事毫无补益。若在外面,还可以想法子救我。”
白剑声忽道:“我有个法子。先生,我们把衣服对换了,快!”
周汉城立时明白他的用意:“不行!”
白剑声急道:“没别的办法了。我去引开官兵,阿灿,你保护周先生走!”
周汉城和阿灿同时道:“不行!”
阿灿道:“让我来!”
“什么?”
“白大哥,我没你那么大本事。你引清兵走了,接下来再有危险,我豁出性命都没法保护先生周全!再说这儿是省城,是你的地头,我两眼一摸黑,又能把先生藏哪儿去!引开清兵简单,但要保护好先生,太难了!你做那难的事,简单的,我来!”
……
周汉城在火车站被击毙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至抚衙。刘文藻接到标统聂大功的密报,瞥了身边的陈慧楼一眼。陈慧楼的脸色有些发青。
“这不是你真想要的,对吗?”
陈慧楼没有回答。但他知道,刘文藻说得对。他是一个很干练的执行者,任何事情交给他都能雷厉风行地完成,可正因为这样,他也很容易走到自己的前面去。“击毙周汉城”,在起初说出口来的时候,不过是行动里一个可能的结果,然而,当它真的变成现实,他才发现,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好在第二封密报很快就到了。刘文藻接过看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知道这上面说的什么?”
陈慧楼摇头,神不守舍。
“先前击毙的那个周汉城——是假的。”
陈慧楼震了震:“假的?”压在心头的重负忽然间移去了,他几乎是软在了椅子里。
“假的。真的已经逃走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嗯?”
陈慧楼长长出了口气:“是,这样结束,再好也没有了。”
刘文藻看着他,徐徐道:“那么,你让我帮的忙,我已经帮完了。”
陈慧楼省悟:“你要我怎么做?”
刘文藻早已想定,这时便道:“顾崇文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很明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道理,我一向不把他当敌人,他也不会想当我的敌人。可他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文人。文人时不时地会冒冒傻气,犯犯糊涂。他现在就是这样,倔脾气上来了,真保不住会做出什么来。假如他脑袋一发热,把我们的事捅出去,还真不好收拾……不过,不用动他,他毕竟是堂堂提学使,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而且,也用不着。他有他的命门。他是个很顾家的人,家眷就是他的命门。他正在四处找信得过的把他家眷送回原籍去。你不管找谁,用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在半路上……掐住了他的命门,他就不敢动了。”
5
穆冲顾不得天色已晚,从县衙大牢出来,径直前来顾宅,求见学台大人。顾崇文其实并没睡下,只因白天穆冲恼着他了,觉得此人有些不知进退,有意要打压他,让他在前厅等了好一会,这才慢吞吞出来见面。
穆冲早等得心急火燎,见大人出来,忙上前磕头。顾崇文道:“这么晚了,有事吗?哎,你要还是为马凤云家小的事来的,我劝你就不要开这个口了。”
穆冲过来就是为说这个事,被顾崇文先行截住,满肚子话就像被扎住了袋口,喉咙胀得难受,偏偏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大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慢慢说道:“马凤云是罪有应得,先让他家小吃吃苦头,也是应当的。”
穆冲急道:“大人说的是。只是我家嫂嫂身子弱,这牢里的光景,实在承受不起,现在她病情十分危险,要再待下去,只怕……随时会有不测。非是小民不识好歹,实在情势紧急,所以斗胆再来求大人开恩。”他边说边向上叩头,说到急切处,声音禁不住哽咽了。
顾崇文眯缝起眼睛瞄他,看他是否作伪,道:“这拿病来说事的,也不算什么新鲜招数了。”
穆冲连连叩头:“小人所说,确是实情,还望大人开恩。”
顾大人想了想,道:“你顾念兄嫂情义,也是你的好处。这样吧,法理不外乎人情,本官再退让一步,只要你办成这件差事,安全保得我家眷回原籍,回来以后,我就放了你嫂嫂,只追究马凤云一人,也就是了。”
穆冲急道:“多谢大人,只是我嫂嫂危在旦夕,要是等保护大人家眷回来,怕就……”
顾大人截住他的话头:“咄!我主意已定,就这么办了。现在我来问你。我离开时候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好好想过了吗?”
穆冲苦求顾大人不允,不由得急火攻心,仿佛天地间撒下来一张大网,把他和谢氏罩在里面,无论如何挣扎,都看不到路出去。这时听顾崇文说起这个,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去。白润臣课徒,人品上一向看得很紧,穆冲自己也立身谨严,从未做过半点不法之事,但是这一刻,他脑海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渐渐要飘远去的那个念头紧紧攥了回来——直激动得他连身子也颤了。
“穆冲?”
穆冲狠狠一咬牙,忽然向上叩头:“大人,小人想得很清楚了,我愿为大人效劳,只是,小人有一个请求。”
顾大人神色不愉:“怎地又来讨价还价?”
“大人容禀。省城如今动荡不安,大人家眷当真要走,宜早不宜迟,何况之前早已经准备停当。小人的意思是:用不着再等,明天一早,便可动身。”
顾崇文回嗔作喜:“你真是这么想的?”
“小人不敢欺瞒。”
“好极了!你这般为本官分忧,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大人。”穆冲这么说着,复又磕下头去。他心里清楚:自己既提出这个主意来,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6
草料仓里,鸦雀无声。刚才这场枪战,人人和死神擦肩而过,一时竟没人想到“在马家庄的地面上,杀死了马家庄的人”这一节。经马凤云一语点破,众人不由得都静了下来。
半晌,阮曾三问:“怎么办?”
马凤云闷头想了一会,说了三个字:“说实话。”
袁应泰一下子炸了:“说实话?怎么说?谁不知道马家庄的规矩,杀人偿命!一条命抵一条命!这不是死了一个人,咱们抓阄,抓一个出来赔他们,剩下的照样上路,这是死了他妈的十好几个!他们十几个人!我们也就十几个人!说实话?说实话就全赔在这儿啦!”
马凤云道:“刚才我和庄主会了面,我觉得他不是说不得理的人,再说,这事是他们挑起来的,曲不在我方,分说清楚,未必便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袁应泰道:“你是说,向老家伙求饶?我不干。”
阮曾三冷笑:“只怕由不得你。”
袁应泰怒了:“你说什么!”
两人又要争执,这时候,仓顶上的金标又打出口哨来。众人来到仓门,只见黑夜里,一盏灯笼引路,几个人影,几辆车马,从庄上向这边来。头前的还是那位长者。马凤云这时已知道这人名叫马守愚,专管钱谷,是庄上一位要紧人物,便道:“一定是来打听刚才的枪声的。大家有决定了吗?”
袁应泰很干脆:“打啊,跟他们费什么话。”
阮曾三问马凤云:“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什么?”
“杀了他们的人,向他们低头,然后可以活着离开马家庄的?”
“没有。”
“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低头?”
马凤云心里想的是:霍景旸此刻正在庄上。刚才枪声那么激烈,他一定知道这里发生事情了。以他的身份地位,来同马庄主斡旋,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口中只道:“如果向他们低头,就可以有一个机会:同庄上的高手过招。赢了的,就可以离开马家庄。”
阮曾三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赢过?”
马凤云想起马庄主那武学大宗师一等的身手,黯然摇头:“从来都没有。”
“既是这样,我也赞成打。我们硬闯出去。”
这时候金标在上面喊:“嗨,你们最好上来看一下。”
几人听他语声不对,当下一起上了仓顶。金标指给他们看:只见不管是通去庄上的道路,还是离开庄子的各条去路上,影影绰绰都有人影晃动,同时有兵器的冷光闪烁不已。那自是庄上听到枪声,料到有变,预先封杀了镖队的前后去路。马凤云叹了口气:“硬闯,怕也来不及了。”
这时马守愚几人走到仓前,看见马凤云在仓顶上,朝上拱手:“马爷,这些是庄主吩咐送来的几副车马,供各位路上使用。”
袁应泰低声骂道:“奶奶的,跟老子玩先礼后兵那一套。”马凤云还礼道:“多谢。”
几人从仓顶上下来。马守愚道:“庄主答应的,我现在送到了。却不知马爷应承的事……”
马凤云看看袁应泰。袁应泰默不作声。他又看阮曾三。阮曾三咬咬牙,向他点一点头。马凤云一揖到地:“这个……要恕在下食言了。”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