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冲却道:“从白水渡到洪家堡,也不过一个时辰,又有什么分别?我看重的是,洪家堡是处大镇店,道路四通八达,光凭你我二人,管不下来;白水渡就不一样,进出只一条道,把前后两个口子锁住了,队伍就翻不出天去……”
苏镖师听他狠狠说话的口气,心里暗惊:“你小心别越走越远。”又道:“就算到白水渡,总还有好几个时辰来,难道就让她这么硬挺?”
穆冲的神情显得不大自然,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刚才想到一个法子。”
“那你怎地不说?”
“我怕你有疑心。”
苏镖师见他神色古怪,奇道:“做什么疑心你?快说吧。”
穆冲犹豫着道:“我想用……桥手。”
苏镖师“哦”了一声,当即恍然,也颇感踌躇。原来穆冲在桥手上下过苦功,双臂练得刚硬坚实,劲力内蓄,他提出这两个字,便是想用双臂来横抱谢氏,好运起功夫来,尽量免去她车马颠簸之苦。只是他本来已处于嫌疑之地,这时又提出这样的法子,不免自觉瓜田李下,尴尬不已了。
苏镖师回头往车里看,见谢氏气息奄奄,显然捱得甚是辛苦。他看了一会,心里不忍,道:“圣人说了,嫂溺援之以手,也有情可原。你既为救她,便不用顾忌什么。上来吧。”
穆冲略一迟疑,将缰绳交给苏镖师,自己跃上车来,低头进了车厢。自谢氏嫁与马凤云以后,除昨晚曾将她缚在背上以外,二人从未靠得如此近法。况且昨晚事在紧急,哪及多想?这时见她就躺在自己身前,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不胜苦痛的样子,心里油然觉得怜惜,一时间只听见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竟呆住了。
车外苏镖师的声音传进来:“行得通吗?”
穆冲猛然醒觉,忙道:“就好。”他丹田运气,一股清气升上来,霎时间灵台清明,跟着盘膝坐倒,将力道注于双臂,俯身将她抱起,尽量让她在怀里躺得平稳,不管身下颠簸是急是缓,只一心专注于如何消减外力的冲击,隔了一会,心里渐渐有数了,道:“好了。”
他只道苏镖师会掀开帘子来看,但等了好久,一路车声辚辚,眼前这道帘子,始终没有掀了开来。
他刚进车厢时,杂念纷纭,心乱气急,可这时当真抱她入怀,心里反倒静了下来,车马声,各种杂声,慢慢都从耳边退了开去……世界里,仿佛只剩了他和她两个人。他低头望她,一时竟有些怀疑起这段路程究竟是真是幻?只觉得自己做了十几年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过……
2
城西元宝桥东,沿河沿往北,有一条铁背胡同。胡同里一处门脸不大的所在,叫作全浙会馆,实际是革命党在省城的一个秘密据点。清早,陈慧楼从抚衙出来,刘文藻因已与他谈妥,为示诚意,这次便没遣人跟踪。陈慧楼绕了一圈,确信身后没有眼线,便往全浙会馆来。
他一手经办策动刘文藻事宜,又是革命党在省城发展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这一年里往来省城甚勤,多数都在全浙会馆落脚。只这一次,半为事情紧急,半则是为着周汉城的事不好让党内的同志出力,所以来了省城一日两夜,一直也没过来。
他拐进胡同。这时天色尚早,只见一个人在会馆门口做扫除,认得是馆副吕开源,喊了声:“老吕!”老吕见是他,很是欢喜,忙过来相见。
陈慧楼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个字条,小声道:“你马上出趟城,告诉城外的会党弟兄,赶紧把这个讯息传去边城,让春山堂在顾学台的家眷车马出省境之前,想法截它下来。这一着对我们在省城活动大有帮助,你尽快去办。”
他这番话说得不尽不实。老吕也没多问,接过字条,匆匆去了。
陈慧楼在会馆门前徘徊了一会,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自知这一趟在省城,有些事办得殊不漂亮,若是待会儿和会馆的同志见了面,诸般遮遮掩掩的不爽快,还不如不见的好。正想着,老吕又折回来了:“有件事忘了说。老杨昨晚上从上海到了,指名要见你。”
陈慧楼一呆:“他?”
“是。我想你要来省城,必会到会馆来,就安排他在馆里歇了。这会儿应该快起了吧。”
这“老杨”,字殿卿,以字行,乃是领袖身边顶重要的一个助手,陈慧楼料想他专程前来,必有要事,便道:“好,我这就去见他。”
全浙会馆帮杨殿卿安排的宿处,是后楼上的一处暗阁,平日一如往常,用时则将天花板上的活板抽起,搭上梯子,以供上下。陈慧楼到时,正巧杨殿卿从暗阁上走下来漱洗。两人是老相识了。陈慧楼文人武相,杨殿卿是行伍出身,却生得武人文相,他其实还不到三十岁,但行事老成有谋,很得人推重。陈慧楼不等寒暄,直接便问:“上海那边怎么样了?”
“正胶着着。也不知是福是祸。”
“怎么说?”
“本来谈得还顺利,日本愿意提供一千万借款,待革命成功,我们便须将满洲租让给他们。但几天前,日本国内突然拍电报来,中止了会谈。后来我们搞清了原因,是日本陆军大臣石本向内阁施压,认为满洲是日本打了中日、日俄两次大战以后夺下来的,事实上已经成为日本的势力范围,无须再用金钱购买,觉得这是一笔亏本生意。会谈就这么停下来了。难说是不是好事情啊。以现在各地高涨的革命形势看,真有一千万元在手,推翻满清指日可待。然真做成这笔交易,又显然后患无穷,唉……”
陈慧楼想到这中间的难处,也不禁长长叹息,道:“那你来省城找我,可是领袖有什么新的指示?”
杨殿卿道:“知道领袖对你的评价吗?他说你做事果敢,能当机立断,这是你的好处;但有时决断下得太易,反生出负面的后果来。所以这次你来省城公干,领袖怕你做出过激的事情,特地让我赶过来看看。”随即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难不成你真已经做出事来?”
陈慧楼赧然道:“领袖当真看得我透彻,确是用了些手段,好在并未伤及周汉城,你尽可放心。”
杨殿卿松了口气:“周先生深明大义,在党内威望素著,你做得过火,各方面都不好交代。加上现在和日本的密谈又搁置了。所以这一趟的事,就此罢了吧。”
陈慧楼道:“就算密谈不成,若他把实情宣扬出去,领袖那边,恐怕仍要大大为难。”
杨殿卿道:“这一点上面也想到了。我来省城,就是奉命来委任他做本省起事的总指挥,即刻赶赴边城。我相信周先生是顾大局的人,能领会上面的意思,不会继续在这事上纠缠下去的。”
“真能这样,当然再好不过。只如此一来,他岂不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这次我怎么样都得罪他了,如再归他节制……”
杨殿卿笑道:“周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自到边城主持起义,与你在省城两不相干。对了,刘文藻那边,没有新的进展吧?”
陈慧楼摇头:“这家伙是只老狐狸。”
杨殿卿道:“他是手握大权的旧官僚,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站到我们这边。你也不要死盯着他一头。这半年,省城的新军、旧军里,已经发展起不少力量,你从前在几处武备学堂当过教员,军队里不少士官都可以算作是你的学生,上面的意思,要你利用好这一层关系,以后就专注在省城开展工作。只要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不管刘文藻能否决断,我们都可见机而作。你有什么意见?”
陈慧楼欣然道:“正是如此。我没意见。”
杨殿卿道:“好了,别的事且慢说,周先生现在何处?须得尽快找到他。”
陈慧楼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个白衣人来,脱口道:“有了!那个跟在周汉城身边的,叫作白……啊,白剑声!他自己说过,他便是省城本地的人,我看此人在省城必非无名之辈,找到了他,也就找到了周汉城。”
3
马凤云一行重又回到平沙镇上。平沙镇不是大镇店,镇上便只一家客栈,也不见招牌字号,孤单单破落落地,坐落于镇子西首。马凤云道:“先就歇在这里了。”众人于是下马进店。
阮曾三在柜上包了两个院落。马凤云先到后边看过,一无异状,正要招呼众人,忽见对院墙根下用粉笔新画着一个火葫芦标记——那正是在马家庄时霍景旸叫他记熟的联络记号——改口道:“大家先去镇子四面察看地势,看有哪里可以据险而守的。”这是眼下第一等要紧事,众人答应一声,各自策马往四处去。
马凤云见身边没旁人了,闪身进来,正不知是哪间屋,上房门帘一挑,何众在门首笑嘻嘻地道:“马爷,这边。”
马凤云跟进来,见霍景旸依旧轻衣小帽,正坐着笃悠悠喝茶,屋里除何众外再无旁人,不由得冷笑道:“你们做官的偏有这些张致!你真好大胆,这里不比马家庄,被他们撞见,我可保不了你。”
霍景旸笑道:“我虽是文官,可并不就非要你保护不可。世道不同了,武术这门老祖宗的玩意儿,还真越来越尴尬了。就像在马家庄,你被马庄主打得服服帖帖,可转过头,我一枪就把他结果了。你说是你强还是我强?”
马凤云这才恍然:“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没我这一枪,你以为你们能有命出马家庄吗?呵呵,先不说这个,狼头寨的事,想必你已知道了,三百多人枪,正往这边来,先头部队,大概过午就到。”
这个消息,马凤云却是不知,忙问:“有多少人?”
霍景旸笑了笑,只道:“这个事,光你们几个,怎么扛得下来?我这是雪中送炭来了:须得你我联手,才有机会。”
马凤云摇头:“你道袁应泰他们是好瞒的?你我联手,他们面前怎么交代?”
霍景旸笑道:“马镖头这么精明的人,怎地也明知故问?这交代的法子,不早在你身上带着的吗?”
马凤云一愣,随即明白他所指,不禁“嘿”了一声:“霍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霍景旸有些得意:“不止这个。北边三十里外打虎岭还有支防军,大概只百八十人,本来已定了九十月间裁撤,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我已经派人去调了,不知入夜前能不能赶得到。不过,打仗的事,本也指望不上绿营兵,调他们过来,也只充充场面,讲到实际,还得看我们来做功夫。”说着,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八仙桌上勾画出平沙镇的地形来,道:“先不去管后面的大队人马,只解决了这支过午便到的先头部队再说。”
马凤云道:“刚才我把镇子看了一遍,镇外几面都是空阔的沙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霍景旸斜着眼睛瞧他,似笑非笑:“其实,我有一个计议在此,不过,想先听听马爷的想法。”
马凤云并不来理会他的玄虚,坦言道:“既无险可守,又敌众我寡,就不应正撄其锋,我的意见,想办法把贼人诱进镇里来打。”
霍景旸又惊又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心里想的,也正是‘诱敌深入’这四个字。”
二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畅快,敌人大举压来的紧迫感,似乎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袁应泰等人在镇外巡了一遍,一无所获,回到客栈时,马凤云已和霍景旸商议停当,出来把计策跟众人说了。众人见他胸有成竹,精神都为之一振。马凤云先差金标去寻着地保,告知即将有贼人大举来犯,让将镇上人集中去别处躲藏,跟着说出第二个主意来,便是——借兵。众人不明所以,都问怎么个借法。马凤云道:“现在贼人势大,只有冒险向附近的驻军借兵。咱们离开省城才不过一天,上面纵有捕拿的公文下来,未必就来得及到这里。我这边有顾学台的名帖和镖单路引,有这两件东西,官军必会赶来相助。”
对这个事,大伙心里都不怎么有底:“这使得吗?”
马凤云心里好笑,脸上一派肃然:“我看,值得一试。”
“那么,谁去?”
马凤云把众人扫了一遍:“自然是我。”
4
日头渐渐爬过断壁残垣。日间的韩家园,虽然一样样,依旧都静默着,但比在夜里看去的幽暗森冷、混沌难测,终于要多出来了光明。正静着,忽然清朗朗一声轻喝,一条白影子如鱼般从井底跃出来,落到井台上,抱拳笑道:“让爹累了半夜,孩儿有罪……”一眼瞥见父亲靠在井台上,愣愣地坐着,一副寂落失神的样子,不由得一呆,这声笑就咽回去了。
他走上前,郑重磕下头去:“爹,孩儿在外面这么久,始终没一个音信,刚一见面,就又让爹难堪,孩儿真是……”
白润臣叹了口气:“你以为是这个吗?”
“那么,是爹还信不过孩儿的所为?”
“信得过也好,信不过也好,你一样要启程上路,是吗?”
白剑声心里难过,硬起心肠来道:“是的。”
白润臣点点头,他这样回答,早在他意料中了,叹道:“你既决心已定,就放手去做吧。这个世界,爹真的已经看不清楚了。或许,我们爷儿俩能有多一些时间像方才那般说说话,爹就能多明白一点哪边才是对的。不过话说回来,便真有时间了,爹又未必能平得下心气,你又未必就肯,爹总当你是受了煽惑入了邪道,而爹在你眼里,怕也不过是个老顽固罢了,呵呵,呵呵……”他笑了两声,笑声里颇多凄凉感慨。
“这个请您放心。”一边有人接过话头,周汉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神情虽还委顿,但眼睛里又已恢复了沉思的神采,“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我相信不需要太多时间,中国的老百姓就会接受这个观念,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自内心地站到我们这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