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道:“今晚上城门关了,这时候出不去。大人叫我便宜行事。我来之前已经想好,从这儿不远,有间古董铺,掌柜的是我的好朋友,现在风声不好,他前两天已携家带口到乡下去了,几位可到那里暂避,等天亮再说。”他同那古董铺的老板原是连档。要拜见抚台的官员士绅,一年到头数也数不过来,眼头活络的,拜见之先都会从他那里打听大人喜好,他顺带就给那间古董铺介绍生意,要送抚台的礼物,任谁出手也不敢小了,他在中间大捞油水,自然不在话下。一来二去,就算在铺里入了干股。这回老板躲去乡下,临行时把钥匙交了给他,托他照看店铺。他过来以前,就把这茬想起来了。这间铺子同老爷毫无关系,自己虽然往来得多些,也没白纸黑字立过什么,料来是无妨的。把这几个革命党暂时安置到那里去,真真再合适也没有。
他把这意思跟大家说了。筹备了多日的起事,连声响动也没听着就遭挫败,每人均是兜头一盆冷水,现在还要托庇于刘文藻,谁心里也不愿意。但除这一条外,又别无良策,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终于都点了头。庆生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翁岱峰忽道:“等一等。会党那边,还没有人去通知过。我想,要不我过去一趟。”
庆生劝阻道:“不行。这时候还往外头闯,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翁岱峰道:“这次起事,大家分工明确,我分管联络。通知所有人事态有变,起义改期,本就是我的职责,我不能不去。”执意要走一趟。庆生想了想:“既是翁少东主意已定,不如这样,我先带各位到古董铺避一避,再陪翁少东一起去。路上要碰着麻烦,说不定我还能替你挡一挡。”
杨殿卿心里有些奇怪:刘文藻派他来安排众人暂避,尚在情理之中,他忽然提出来要陪翁岱峰去通知会党,却未免主动得过了分。一旦途中有失,他是刘文藻跟前第一个近人,又怎会不牵连到他主人身上?但他好心过来报信,也不好只凭这一点就怀疑他。只稍一迟疑,翁岱峰已道:“好,就这么办。我们走。”
他第一个吹灭了灯,大步走了出去。杨殿卿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五
杨殿卿等人在古董铺后面的小阁楼里躲了半夜。大队小队的清兵在外面街上呼喝着跑过去的声音,近处远处的人喊马嘶、大呼小叫以及零星响起的枪声,一夜不曾停过,直闹到天色放亮,才渐渐有些偃旗息鼓。众人都很担心,不知这一夜有多少同志遭了不测。而翁岱峰去后音信皆无,始终不见回来,一样让人心里忐忑。有人道:“昨晚上这么乱,他去了再来,不更危险?多半是和会党一起躲起来避风头了。”话是有理,总归也只是安慰之词。
又过了半个多钟,忽然外面有人开门落锁。众人凑到阁楼的门缝往下看。见一个人提着个大包裹从前面的铺子进来,看衣裳穿着,仿佛便是庆生,但身形高矮却颇不同。那人走进来后,朝上面轻轻喊道:“杨先生,杨先生,在上面吗?自己人,庆生交代我来的。”
杨殿卿等人听他这么说,才开了阁楼的门,顺梯子下来。“请问您是……”
“您就是杨先生?小的也是老爷跟前当差的,庆生有事走不开,托小的前来伺候。”
杨殿卿道:“昨天事出匆忙,刘大人的恩德,以及庆生小哥不辞风险前来报讯,都还没来得及谢过。他不能来,不会是因为我们惹上麻烦了吧?”他有事要向那人打听,因此言语上特别客气些。
那人笑道:“没有,没有。”把包裹打开,道:“我带了些吃的来,大家先垫垫饥。这里有几身行头,还有从理发铺搜罗来的几根假辫子,待会儿结在帽子里。单等城门岗哨松动,就护送几位即刻出城。”
众人连声称谢。吃饭的时候,问起昨晚的情况。那人道,昨晚上动静虽然大些,好在消息散布得及时,城里的革命党都躲开了,并没什么损伤。不过落在奎龄手中的强武会一干人,只怕性命难保。众人听了,欣慰之余,也复伤感。
杨殿卿又问起翁岱峰下落。那人问:“翁岱峰是谁?”显得并不知情。杨殿卿道:“庆生不曾跟你说起过吗?”那人摇头道:“不曾。”一边催众人快一点吃饭,好随时行动。杨殿卿道:“翁岱峰是我们同伴,我们等他来了一起走。”那人踌躇道:“那位翁爷嘛……不如这样,您几位得了机会先走,那位翁爷,我给您去找,您看可好?”
杨殿卿道:“你根本没见过他,怎么找?”那人一愕,忙道:“庆生不是见过嘛,就让他找好了。”杨殿卿想到昨晚的事,心里有些起疑,道:“我们投身革命,早抱定同生共死之心。他能为去向盟友报信而不顾危险,我们反倒舍弃他自己逃生?总之,没有他的消息,我们不会走的。”其他人也道:“对,他不来,我们不走。”
那人面露难色:“各位,这可是难为我了啊。”杨殿卿道:“要不这样,劳您驾多跑一趟,跟庆生说,请他多忙也务必抽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问他。问完了,我心里踏实了,我们立刻就走,如何?”那人迟疑道:“这个……”杨殿卿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道:“昨夜千钧一发,那位庆生小哥都面无惧色,难道今天反倒有什么顾虑了吗?”那人被他看得发慌,忙道:“不会,不会,既这样,我先告退了。”慌慌张张走了。
众人听出杨殿卿这些话说得古怪,忙问端详。杨殿卿叹道:“大家再等等。但愿我猜得不对。”
那人一去之后,杳无音信。催众人上路的前后来过几个,都被杨殿卿回绝了。
庆生始终不见来。
5
墓碑镇挺过了疾风暴雨般的一夜。春山堂和长枪会两帮会众拼尽全力,终于逼得清兵在天光放亮时回撤休整。山上几位首领均感欣慰,领了一支小队,亲自带了酒食下来犒赏众人。帮众经历了一夜的血战,这时都非常疲惫,不少人馒头还咬在嘴里,就靠着树干睡着了。
万延春的神经紧绷了许久,到这时方始扬眉吐气,大声道:“弟兄们,打得好!清兵这个回马枪杀不成,就只好灰溜溜夹着尾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啦!”
众人都笑。
李揖唐不以为然:“清兵旌旗未乱,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派人下山打探。过不多时,果然回报说,清兵全体在边城驻扎,且正在山下要路上修筑工事,全不是即刻就会退走的样子。万延春又是懊丧,又是不明所以,闷闷地骂道:“这回真他妈邪门儿了!”
周汉城道:“清兵去而复返,必有原因,不如趁现在暂时休战,派人过去见见对方主将,看他们所为何来,也好过像这样打糊涂仗。”
众人都道:“不错。”于是找了一个胆大心细的头目,派他下山去同清兵接洽。
周汉城又想到一计,道:“这里地势险峻,曲折多变,单是用来作防守的屏障,未免不够物尽其用。不如另外再派支队伍迂回其后,往来穿插,牵制敌人,可以事半功倍。”
万延春道:“先生的话不错,可这里是清兵主攻之地,昨晚上我和朱老大两边轮番上阵才把清兵打退,现在大伙儿累得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再抽调人手?”
李揖唐忽道:“堂主忘了,周先生这支不正好是生力军吗?此计是先生提的,由先生自己来带,堂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延春大喜:“先生肯亲自带队,自然马到功成。”
周汉城道:“大敌当前,何分彼此?我应当尽力。”
万延春于是派人去葫芦嘴传令,调那三百人到前山来听用。
便在这时,忽然有个人从镇里下来,却是奉命把守饿鬼洞的那个头目,三步两步走到李揖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没等他说完,李揖唐已是神色一变。万延春问他:“有什么不对吗?”李揖唐笑得很勉强:“可能只是一场虚惊,我先告辞。”拉着那人匆匆转回山上去。万延春只听见他问:“有人进去过?你怀疑是谁?”那人道:“我不知道,不过,昨晚上有两个人来过……”说话间已走得远了。
这样的情景万延春似曾相识,短短几天里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心中疑云大起:毫无疑问,这个人有事在瞒着自己。可敌人兵临城下,又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来得更重要呢?
他并没有多少空闲来考虑这件事。很快,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又惊又怒:葫芦嘴的三百人,竟然拒不领命!
昨晚清兵的突然出现,同样让葫芦嘴陷入了混乱。他们不能离开这里了。这是他们心中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的,同过去挥断,向着新的目标和新的自己进发的第一步。可是现在,他们不能离开这里了。
当然,他们不可能不关心战况。他们不能离开这里,所以他们还是墓碑镇的一员。他们在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就跑到前山去,准备和其他人一起投入战斗。但遭到拒绝,理由是:堂主和军师吩咐过,春山堂在墓碑镇做主人,清兵来犯,自然先由主人出手料理,其余人先请在一旁观战。——这番话听在他们耳朵里,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外还有一件事:金标快要死了。
大夫早就来过。枪伤深及脏腑,已然无药可救。众人无不垂泪。金标清醒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有数了,他听了一会远处传来的枪炮厮杀之声,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死在战场上,太冤了……”
众人里面,以铁生最为悲愤难抑,忽地发一声喊,疯了般地便要去揪了凶手来给金标报仇。谁劝也不行,谁拦都给他一个跟头摔出去,最后七八个人一块儿才把他摁住了,绑在屋柱子上。铁生一边挣,一边骂,把面前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挣得两条膀子被绳子勒得都是血,最后实在挣不动了,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大家也都哭了。
林占虎哽咽着骂道:“就你行?我们都是孬种?三百人打从在一起开始,就同进同退,有哪一个熊过?可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葫芦嘴外头,盯着咱们的,一点也不比放到山下的探子少了!你就咂巴不出个滋味来吗?你要是胡来,会出事的!会出大事的!金标现在这样子,你不管不顾要给他报仇。我呢?我死了你给不给我报仇?他呢?还有他呢?他们要是出了事,你又给不给他们报?你一个人,又报得来几个!”
他们不再理他,转身一起走出去了。他们有自己的主意:这事没个完的,大夫说金标的伤势撑不了多久,他们怎么样也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讨一个说法来,就在他面前把凶手施以刑罚,让他死也可以瞑目。
铁生想了一会儿,想不通,又开始骂。忽然“啪”的一声响,他一愣神,见是金标伸着脚,把床边的马扎儿踢倒了,他慌地喊起来:“你怎么了?来人啊……”
金标被逗乐了:“你瞎喊什么。我跟你说话,可你乱吵吵,就是听不见。”他笑起来仍是像原来那样,声音却弱得多了。
“你说,我听着。”
“他们说得对啊。本来已经闹成这样子了,大家走了是最好,偏偏又走不掉……”他一面咳嗽,一面慢慢地说这些话,“一定要撑过去,撑到离开这里。所以你记着,别冲动,尤其是,别为了我做傻事……”
铁生怒道:“你这叫什么话!我不能为你做,你怎么就能做!”
金标苦笑道:“当时不以为能走嘛。现在不同了……外面的仗不知会打多久……不过无论打多久,我也都等不到了……”
“你别胡说!”
金标笑笑:“有什么胡说的。枪戳在我身上,我不比你清楚?本来还想这辈子是不是有机会能做些大事情,结果就这么死了,当然不甘心,但总算还有句话可以安慰自己,说什么早上听到真理,就算晚上死掉也不懊悔。我从前会怎么想?屁!可我现在想,幸好还有这么句话在。周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理想更了不起,但,你看,没有多少人愿意帮他,所以注定了会很难啊。早上听到真理,晚上就死掉,其实是很轻松的,只需要做梦就好了,但把这个梦造出来,却要靠你们,甚至连你们也看不见。你们实在比我难得多了。”他喘息了好一会,才又接着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们现在一定还是懵懵懂懂地活着的。先生只有一个,那么多人里,却叫我们遇上了,这是我们的幸运。我们难道不应该多保重自己吗?至少在墓碑镇这个地方,能够帮到他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人了啊……”
他说了这一大篇,渐渐有些精力不济,声音越来越轻,后面又说的什么,已是听不见了。铁生怔怔地出神,竟然没有觉得。
——这是昨晚四更天以后的事。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马凤云来了一趟葫芦嘴。
他和瘦高个花了半个晚上,把墓碑镇上十几处有疑问的去处都看了一遍,除了那两处突然新添了守卫外,其他均一无异状。两人约定分头打探消息。瘦高个关心张烈五的安危,心急火燎地走了。马凤云则想到了老梁头身上,这人在春山堂中资历最老,对墓碑镇的情况烂熟于胸,何况他既不是万李那一夥的人,问起话来又少一分顾忌。有了这个主意,便走到葫芦嘴来。
偏在这时,朱阿秀和穆冲找上他来了。
穆冲直到此刻,方才想通了二师兄当时在省城种种怪异情状背后的大致原委:“原来……”
朱阿秀则开门见山道:“你刚才的举动,是和一四五标去而复返有关吗?就算你受人胁迫,难道这么大一座山上,就没有……就没有一个你在乎的人吗?”她方才在饿鬼洞外替马凤云掩护,纯是出于形势紧迫,情不自禁,但想到马凤云终究还是选择站到敌人那一边去,她心里的伤感和委屈,便不用提了。
马凤云心里歉疚:“我不知道一四五标会来。更不希望你们出事。”他叹息着,索性和盘托出了,“这同一四五标无关。春山堂的张烈五,其实是清军派到山上的奸细……”
这消息穆冲听了还不怎地,朱阿秀却大吃一惊:“竟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