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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自从“轰轰烈烈的运动”以来,对秀妹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沉重。

有时她着实难以支撑,愁苦、悲伤的眼泪不知掉了多少,在实在无望无助到了极点时,她想到过绝路。可当感到腹中的胎儿动弹时,她心里就会一惊,孩子给她带来了希望。想到爹临走前说的话:无论如何得把咱王家的后人拉扯大,秀妹又感到一份责任……老姨来了之后,大家明显都轻松了些,但富贵娘不敢懈怠,毕竟老姨初来乍到,有些物件儿和地方儿还不熟悉,所以早饭过后,安顿好李发青吃过药,便过到秀妹家,跟老姨一起张罗着,好多了。总归秀妹身边不断有人陪着了。

到傍晚,富贵娘便可早一点回家,这样已经觉得轻松了不少。

一天下午,老姨去厨房烧开水,秀妹突然问富贵娘:“李姨,俺臭子哥来信了没有?”

富贵娘很是意外,自从富贵去铁路上班后,尤其她不再帮着念信写信后,几乎没再提过富贵,更是从来没问过。原来她嘴上不说,却藏在心里,这种感觉,使看着她长大的李姨既难过又沉重。因为从秀妹问话的语气和神情,都满满地流露着对她臭子哥的惦念和牵挂。这段时间以来秀妹都故意避着不提富贵的,今儿……今儿这咋的啦?富贵娘一下子想了很多。这样想着,莫非是这样?那样想着,又莫非是那样?想来想去,心里有些烦乱,但她无论如何得安慰好秀妹……她看着秀妹苍白的脸,没把富贵几个月没来信的事告诉她,心疼地说:“秀秀,你臭子哥来信了,他那儿挺好。”她走到炕边儿,伸手帮秀妹垫了垫靠着的枕头,“你好好养自己的身体,啊?”

秀妹眉目间都流露着掩饰不住的牵挂:“李姨,俺听老姨说,她村儿也有人在外边当工人嘞……”

“是。”这时老姨提着竹壳暖壶走进来,她根本不知道李姨有个儿子叫李富贵,更不知道他在哪儿或干啥,所以她说话毫无顾忌,“听说外头乱着嘞!俺村儿那个孩子去东北啥地方儿当工人嘞,说那儿两边动武了,误伤把那孩子打死了,你眊冤不冤?”

说着她把暖壶放到当门桌子上,随手拿起脸盆儿往院里走去。

老姨的脚也裹过,只是裹一阵子又放开不裹了,所以她的脚比富贵娘的脚大很多,走起路来也快得多。

她走到院里又是从缸里舀水,又是洗手,全然不知道此时富贵娘的心情……自从“**********”以来,一度因交通不畅,来往信件都会推迟,可是,已经仨月零十八天没有收到富贵的信了,富贵娘的心一直都悬着,可她不想叫秀妹感觉到她的不安,便有意岔开话题说:“你甭说,李伯这几天咳嗽的痰没那么多了。”

凭着秀妹的聪明和敏感,她不会感受不到李姨的焦虑和不安,任凭说得远,也挡不住想得多。

好在这几天秀妹的胃口有些开了。

前几天说想吃凉粉儿,富贵娘用红薯粉给她馇了一碗,虽不像绿豆粉儿那么筋道,可切成长条儿,搁进碗里,放上油盐醋蒜,也是凉粉儿。那天调了一碗秀妹都吃了。

如今一天也能吃俩鸡蛋了。

可她的肚子大得有点出奇,肚皮上全暴起一道道紫条儿斑痕,双腿也肿得像面包,指头一摁一个坑儿。

大家最高兴的就是秀妹能吃东西了。

老姨说,这就是快生了——肚子向下沉了,胃口那儿地方就大了。

人是铁,饭是钢,只有饭食吃进肚里,才会有劲儿。

秀妹也觉得这几天身上有些力气了,镜子里脸色也有点儿红润了。为此,大家心里也都挺高兴。

老姨也劝秀妹,尽量多吃点东西,生孩子的时候要用劲的,要是自己没劲儿,别人谁也使不上。

傍晚了。

富贵娘临回家前说:“她老姨,看着秀妹是快(生)了,晚上你可得勤招呼着点儿。”

“你放心吧,她老姨,晚上俺都醒睡着嘞,秀妹一动弹,俺都能知道。”

“你受累了,她老姨。”

“不用外道,她大伯那儿也不快当(不舒服),你回吧。”

富贵娘走到炕边儿,帮秀妹掖掖被子,又嘱咐了几句,便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心里着实很着急,想起老姨和秀妹说的外边的情况,便又想着跟李发青咋着说,到底咋着才能得到富贵的信儿啊?

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收不到儿子的信嘞。要是平日里,可能还好一点儿,可如今,外边到处都乱腾腾嘞,甭说有的地方儿动刀动枪,就富贵工作的铁路上,有人抄起铁钳、铁锤的打起来也够呛啊!

她越想越觉得心焦肚乱,下决心一到家就跟李发青念叨念叨这事儿,看他着急不着急,叫他平常老说不要拖孩子的后腿,甭价叫孩子来回跑,就叫儿子安心工作……可一进门儿,就见李发青用厚被子蒙头盖脸地躺在炕上,还直喊着浑身发冷。

富贵娘过去一摸他的头,吓了一跳——滚烫滚烫嘞!

一时间,她竟慌手忙脚起来,先拿起洗脸盆,又放下,随后拿来个碗,从暖水瓶里倒了一大碗热水端给李发青,说:“都烧成这样儿了!给,这碗热水,趁热喝喽!”接着又用凉温水弄湿了擦脸手巾,敷在他额头上——这也是因李发青三天两头儿发烧,她跟医生学来的法儿。

这些日子,由于李发青的身体越发不好,脾气也见长,动不动就急脖子红脸地吵,吵过后,就哈喽喘气地咳嗽。

富贵娘就怕他着急发脾气,所以有啥事儿都是翻过来调过去地想半天才敢跟他说。

就富贵一直没来信的事儿,怕说得轻喽,他嫌唠叨挨他吵,怕说得重喽他也担心。所以跟他说啥事儿之前,富贵娘总要自己想得八九不离十喽。

今儿,要说的话想的时间倒是不短了,刚才回家的路上也没断喽想,可是一进门,先给她个下马威。烧得这么厉害,只得先给他喝碗热水,生法儿退烧。不中,还得去趟药铺嘞……其实,富贵娘原先还听人说过,给在远处的人拍个啥报嘞。说那个报挺快,可那玩意儿使啥拍呀,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要不,啥时候去找趟杨老师,问问他能不能给帮忙拍一个。就说富贵爹有病了,叫富贵快点儿回来。反正这也不是扒瞎话。你眊眊他爹,头两天对劲儿还能出去转悠转悠嘞,这一半天,炕都下不了,就说这些,叫杨老师给拍个报。

她有了更具体更明确的想法儿了,心里亮堂了许多,只等着李发青的烧退下来时跟他好好说说。

李发青喝过热水,又用温水手巾敷了额头,过了会儿,觉得他稳当多了,也不喊冷了。

她轻轻地走过来,摸了李发青的额头,潮乎乎的,有点汗了。摸着烧劲儿也开始退了,听他出气吸气也匀畅多了,看样子睡着了。

富贵娘这才和衣躺下准备睡会儿了。

说实话,这些日子富贵娘真累坏了,不仅身体累,心更累。这也是几件事儿都赶在了一起,还是哪一件也小瞧不得怠慢不得的。在自己家时惦记秀妹,在秀妹那儿又挂念李发青。更甚者,这些天一直没接到富贵的来信,更令她心神不安,身心俱累。

她躺下后,先是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啥声音,便激灵一下醒了——啊?有人敲门?再仔细一听,真是有人敲门。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秀妹要生了?

连忙坐起来问:“谁呀?”

“是俺!娘!”

啊!臭子的声音!儿子回来了啦?不是在做梦吧?

就听李发青催她:“还不快开门儿去!”

富贵娘有些激动,将信将疑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李发青:“啊!谁呀?是儿子吗?”

“还谁呀?不是你儿子谁喊你娘啊?”李发青略显激动地说。

富贵娘忙下炕,拧着小脚儿走过去开门,一看,天哪,真的是儿子站在门外,是真的!

“臭子!你咋回来了?”富贵娘哭了。

“娘,俺爹的病咋样儿啊?”富贵急切地问。

“这会儿烧退了……”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什么,“臭子,你咋知道你爹犯病了?”

“哎?家里拍的电报啊:父病速回!”

“这?”

富贵急步走进屋来,把背包随手往炕上一丢,问:“爹,身体咋样儿啊?”

李发青已点上油灯,披起粗布夹袄坐在被窝儿里说:“你娘叫俺喝了一大碗热水,发了汗,烧也退了,轻巧多了。”

富贵坐到炕沿儿上,伸手摸摸爹的额头,不烧了,绷着的心放松了许多。

富贵娘给儿子倒了碗热水端过来问:“哎?谁给……”说着扭头看看默不作声的李发青,“你给儿子拍的报?”

“嗯,咋的,不中啊?”

“没说不中。”

“那不就停当了。”他叫富贵娘也给自己倒了碗水,接着才说,“这外头乱成一锅粥了,听说有的地方都动武了,俺惦记儿子。再说,俺有病也不假。所以前几天,俺就去学校请杨老师帮忙给儿子拍了个电报。嘿!这玩意儿就是快!”

富贵娘面带笑容地白了李发青一眼:“事先也不言语一声儿。”

“言语?外头这么乱腾,要是电报接不着,臭子没能回来,你还不急得碰墙头啊!”李发青喝了一口水,一边往炕台上放碗一边说。

富贵娘听他这么一说,笑了:“哼!还知道多个心眼嘞!”

富贵见爹也不烧了,跟爹娘一起又能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说话儿了,心里又宽慰又踏实。

富贵说他一连给家写了三封信,也不见回信,正想着请假回来一趟嘞,就接到家里的电报了。

他们那里也是有些乱,但他是光管干活儿,不论哪一派丢下来的活儿他都干,说维修这儿,维修那儿,没工夫掺和他们这一派那一派的斗争。

富贵喝了几口水,从背包里拿出带来的点心,打开一包儿给爹娘尝尝,又叫爹把碗里的温水喝了,便招呼爹慢慢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富贵娘要去给儿子做点饭吃,富贵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明早一齐儿吃吧!

富贵娘又去烧了一锅开水,续满了暖水瓶,还剩下给富贵泡脚的热水。

趁这工夫,娘俩也说说话儿。

油灯下,娘仔细端详着富贵,说儿子瘦了。富贵抹拉一下脸:“不算瘦。”

富贵娘还到院里的供天爷处,虔诚地烧上一炉香,用儿子拿来的点心给老天爷上了个平安供儿。

富贵娘坐到富贵对面儿,给他说些这几年村里发生的事情。反正这是当着面儿说话儿嘞,不用挑着捡着说,这才是她的性格。

当说到秀妹和秀妹一家的不幸遭遇时,富贵一下子愣了,有一大会儿,他就只呆呆地坐着不说一句话。

娘问富贵,在东北那儿有没有找个媳妇时,富贵也只说个没,就又沉默不语了。

富贵娘的心是震了一下,还是沉了一下,说不清楚,就突然想到富贵说过娶秀妹的话,这时她好像才感觉到了那句话的分量,也开始觉得富贵和秀妹之间的情分不是人们常说的时间一长就能淡忘的那种。

富贵娘没有为儿子不找媳妇抱怨或失望,反而被感动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使她不禁双眼溢满泪水……李发青躺在炕上,其实一直没睡着,母子俩的话他也听到了,有些话也让他感到沉重。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娘啊,孩子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了,太劳累,要不就早点歇吧。”

儿子回来了,老伴的烧也退了,秀妹那儿也没啥动静儿,至于给儿子想说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鸡叫两遍后,他们都睡下了……

第二天,天刚一亮富贵娘已起来张罗早饭了,母子俩拌了两碗绿豆面疙瘩汤,又因李发青吃着中药不能吃绿豆,就另外为他糊了碗棒子面儿糊糊,还馏了六个鸡蛋,都已做好摆到小饭桌上,又拿来昨晚打开的那包点心,从咸菜缸里捞个咸萝卜,用水冲干净上面的白醭,切成片儿放进一个小碗里也端上小桌,摆好三个小板凳儿……就在这时,树端端儿媳妇急匆匆地赶来了。

她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一时竟把对富贵娘的称谓也忘了,只说:“快点儿吧!快!秀妹那儿……阵儿挺紧了……”

她是去地里给树端端儿送铁刮子,正遇上秀妹老姨着急慌忙地在门口找人给富贵娘捎信儿嘞!树端端儿媳妇二话没说,把铁刮子往地上一扔,一溜儿小跑就来了。

树端端儿媳妇看起来泼泼辣辣的,好像还有点半吊子,倒还明白事理。上一次树端端儿办了那件醋葱(窝囊)事儿,误伤了秀妹。那天,树端端儿回家一说,就被她好一顿数落,说他办事莽撞,有眼无珠,伤害到秀妹大妹子,亏嘞秀妹通情达理,心量大,原谅了他,换个人儿试试,不把他抓个满脸儿花,也得扇两个耳巴子,可秀妹大妹妹不光没打他,人家连句难听的话都没说。

所以,她一再给树端端儿和儿子说,咱可都不能忘喽,往后,要是秀妹家有点儿啥事儿需要帮忙的,咱都得跑欢实点儿。

树端端儿媳妇说到做到了。

富贵娘见她这样急里忙慌,知道秀妹那儿必是很紧急了,他们哪里还顾得吃饭哪,立即带上馏好的鸡蛋和备着的红糖小米儿等物品,还拿上富贵带来的一包点心,疾步走向秀妹家。

这期间,树端端儿媳妇还把老姨说的话说给了富贵娘:从夜里鸡叫头遍时,秀妹就觉得小肚子坠得慌,不厉害,她没在意,后来就说光想去茅房小解,老姨问她有阵儿没,她说不知道,老姨问是肚子一阵一阵发紧,疼,秀妹说,有点儿。再后来,秀妹见下身出了血,她有些害怕,忙给老姨说,老姨对她说甭惊慌,好事!先见红是条龙——生的准是男孩儿。

这句话,顿时叫秀妹淌下眼泪,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儿,叫她爹娘受了那么多委屈,作了那么多的难,要这次秀妹真能生个男孩儿,也算上苍眷顾了她家,也好使九泉之下的爹娘得以宽慰。

树端端儿媳妇说,老姨一个劲儿地夸秀妹,说她够人物儿(坚强),阵儿紧了的时候,脸上的汗珠子黄豆粒儿一样一滴一滴不断溜儿,要是别人儿,早就拿不成个儿了,可秀妹愣是一声儿不吭。老姨说她接生过的孩子也不少嘞,没见过这么人物儿的人。

他们出门前,李发青坐在炕上喊:“臭子啊,你也一齐儿去吧,招呼着你娘点儿,叫她甭慌张。”

实际上,李发青是知道富贵娘这些日子实在太累,生怕她遇到紧张事儿身子骨儿顶不住,才特意嘱咐富贵留点意。

富贵娘叫树端端儿媳妇快给树端端儿去田里送铁刮子,她由富贵搀扶着去秀妹家,母子俩不说话,直管赶路。

此时,富贵的心里却突然五味杂陈起来。和秀妹分别已四年之久,今儿相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秀妹。秀妹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不幸和变故,他见到秀妹后,如何能分担她的忧伤啊?

其实,一直以来,富贵都为自己把该说的话没说给秀妹而懊悔不已。今天,他更感到一种无法诉说的自责,自从听他娘讲述了秀妹家的遭遇后,他一直在想着,秀妹那柔弱的模样,却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和苦痛,她如何承受啊?

一路上,富贵的心情十分复杂,四年的分别,真的是太久太久了,今天即将相见,他有多么企盼,多么激动,又多么忐忑,想着即将见到秀妹,心中百感交集,无法平静,想着见到秀妹的第一句话他说啥呀?他甚至还想到,这次他有一个月的假期,假期里,他可以好好孝敬爹娘,也可以照顾秀妹,好叫娘和老姨都歇歇。

一走进秀妹的家,就看到放捶布石的地方儿,想到那天跟秀妹私订终身的对话,富贵顿时心潮澎湃……按照农村的习俗,此时富贵不能进秀妹的屋,只能依娘的吩咐留在院里等。

富贵娘走到秀妹的房门口儿,跟从房里出来的老姨差点撞个满怀,老姨挽着袖子,咧嘴笑着说:“她大姨呀!是俩——秀妹生的是龙凤胎!”

那个年代,农村的孕妇都不做产前检查,没生之前不知道怀的是双胞胎。产前光说秀妹身子笨,老姨也说,兴许是羊水过多,兴许是双胞胎嘞?当时只是猜猜,还真是。

富贵娘得知后,也是又惊又喜:“俺光说孩子个儿大嘞!哎,她老姨真说准了,就是俩!”她边说边拿着带来的东西走进秀妹的屋。

老姨说,这只有一个沙土布袋(用蓝色粗布缝制成袋状,口儿上左右分别订两条系在肩膀上的带子,袋子里装上沙土,冬天还要放到热炕上把沙土加热,婴儿可在袋子里拉屎、尿尿,需定时更换沙土),给先生出来的男孩子用上了。

富贵娘没有急于去料理沙土布袋的事儿,先朝秀妹的炕边走去,一边说:“俺得先给秀妹冲碗糖水喝,你那儿先用个旧衣裳或破床单包住孩子,甭价着凉喽!”说着来到秀妹炕边,弯腰喊:“秀妹,俺先给你冲碗糖水喝,还是先吃个鸡蛋哪?”李姨拿出一个鸡蛋:“还热乎嘞!”

秀妹轻声喊:“李姨。”这时,富贵娘看见秀妹的头上脸上出了那么多汗,汗水把头发都浸湿了。

富贵娘拿一块干手巾轻轻地帮秀妹擦汗,就听秀妹说:“李姨,俺不想喝糖水,也不想吃东西。”她的声音很低。

不知富贵娘是没听清,还是觉得秀妹该吃点儿东西,就拿来一个鸡蛋在炕沿上磕着说:“吃个鸡蛋,还热乎乎儿嘞!”

秀妹轻轻摇摇头。

这时富贵娘见秀妹的脸色有些苍白,刚擦去汗又湿漉漉的渗满额头,连脖子处都全是汗,心里想,秀妹咋出这多汗?就急忙给秀妹冲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

秀妹轻声喊:“李姨……”轻轻把头扭过去,像是很累,很疲惫,而且呼吸有点急促。

富贵娘弯腰轻声喊:“秀妹,你……”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秀妹不吃也不喝,又出这么多汗,呼吸又这么快,心里有些紧张,就叫:“她老姨呀,秀妹咋出这多汗?你眊眊!”

老姨在炕那头儿一边包裹着啼哭的女婴,一边扭头对富贵娘说:“那没事儿——虚!”

是啊!富贵娘想,俺这几十岁的人了,咋还不知道才生罢孩子的人身子虚嘞?没事儿,自己刚才紧张嘞!她这样想着又回到秀妹身边儿,见她正面向里看着她的儿子,就把富贵回来了的事说给了秀妹,还说他就在院里嘞,一会儿等秀妹缓缓喝碗红糖水,老姨把孩子也包好喽,再叫富贵过来看看。

可是,当秀妹把脸扭过来的时候,只见她的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富贵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轻声又喊:“秀妹……”

秀妹声音微弱:“李姨……”又急促地喘着气。

富贵娘心里紧张,又怕惊吓着秀妹,但又必须再叫老姨过来看看。

老姨把已包裹好的女婴和那男孩并排放好后,才发现秀妹不对劲儿,仔细一看,她愣了!她这一愣,使富贵娘心生惊恐,没言语,只是看着老姨,老姨也有些慌张,只说:“这咋……”便扭头跑到当院供老天爷的地方儿,捣蒜一样磕起了头,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时的秀妹,更显得虚弱无力,而且大汗淋漓,面色更苍白,嘴唇更紫……富贵娘这时真的慌了,有些失控地喊:“她老姨,你快点过来,这咋,秀妹这……咋了?”

当老姨跑回到秀妹的炕跟前时,已慌乱不堪地哈撒着双手哆哆嗦嗦地说:“说真个儿嘞,她李姨,俺没接过双胞胎!”说完,又扭身去院里磕头去……富贵等在院子里,一起根儿,他不知道,真的以为按风俗习惯生孩子时都是要磕头拜神嘞,可是他看见老姨出来进去都显得神色慌张,感到有些不对劲儿,正要上前问问她,就听见娘在屋里叫他:“臭子啊,臭子!秀妹叫你过来嘞。”

富贵此时已心急如焚,他毫不犹豫地大踏步走进屋来。

走进秀妹房间的这一刻,他的心都在颤抖,久久压抑在心头的最真挚最纯洁的感情,在他看到秀妹的这一瞬间,即将迸发,然而,场景竟如此悲惨,叫富贵如何面对?

看见瘦弱无力的秀妹痛苦而艰难地躺在炕上,他心如刀割……在度过了一千四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之后,今天他终于看到了秀妹,可是秀妹……尽管秀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疲惫无力,这都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灵秀的天姿,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富贵眼里的秀妹永远都是最美丽的天使。

富贵快步走到秀妹的炕跟前,轻轻地弯下腰低声喊道:“秀妹,秀妹……”

秀妹将目光从俩孩子身上移了过来。

当秀妹看到站在她面前的富贵时,她那双美丽而又充满倦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看着富贵,微弱地喊一声“臭子哥”便泪流不止。

富贵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也夺眶而出……他深深地弯着腰,轻声对秀妹说:“秀妹,等你起来喽,咱……”

秀妹没等富贵把话说完,就艰难地抬起右手,轻轻地摆了摆,没有说话。

富贵的眼泪滴在了秀妹盖着的被子上:“秀妹,俺有好多好多的话要给你说……你……”富贵哽咽着说不下去。

“臭子哥,俺,俺知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里滚落下来……“秀妹,你怨恨俺吗?”富贵再度哽咽着说。

“臭子哥,你,你不怨恨俺……俺……已经……”

“秀妹,俺咋的会怨恨你嘞!”富贵慢慢地伸出右手给秀妹擦眼泪。

这时,秀妹的脸色更苍白了,呼吸更加急促,脸上的汗水泪水交织在一起,富贵见状心都碎了。他要出去请医生来,却被秀妹无力的手抓住衣襟,她看着富贵断断续续地说:“臭子哥……俺……想……看看……你受……伤的手……”很明显,秀妹已上气不接下气。

富贵把半握着的左手慢慢地伸开,秀妹苍白而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她看到富贵伤愈的手心里,攥着她十五年前给他的那个红色的香附布袋——原来她的臭子哥一直都随身带着。

秀妹吃力地抬起双手,富贵也急忙把半握着香附布袋儿的手凑过来,就在秀妹的手刚刚触摸到富贵的手时,她的双手却突然沉重地滑落下去……这一滑落,便再也没能抬起……秀妹就这样走了……

她带着如花似玉的容貌,带着纯洁善良的心,带着对自己一生深爱着的人的万千不舍和对一双儿女的万千牵挂,永远走了……任凭富贵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可秀妹再也没有了回音……富贵紧紧地握住秀妹的手,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也就在此时的不言中。他对秀妹灵魂深处的无声呼唤,也都在他的灵魂深处无声地扩散着,漫延着,回荡着……四年来,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有一天,上天赐给他和秀妹面对面畅谈的机会,他一定会把藏在自己心底里那么多那么多的话都说给秀妹。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四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见,竟成了诀别……这……这让富贵如何承受?如何承受?

曾经的曾经,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少次无拘无束地一起玩耍嬉戏,一起那么开心地度过了金色的童年,一起那么情投意合地私订终身……太多太多的一起,今天,在今天,都永远定格在刻骨铭心的回忆中了……富贵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这一切,富贵娘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此时她仿佛啥都想开了,只要儿子心里能少一份痛,她甚至默默地埋怨李发青,也在暗暗地责备着自己……人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只有在无法弥补的时候才能懂得,才能醒悟,曾经或当初,往往也只能留下深深的遗憾,或饱受后悔之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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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重生之如此多娇

    重生之如此多娇

    重活一世,她的心里没有深仇大恨,有的只是对自己梦想的坚持,按着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她想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之后,就随便跟爸妈看中的人相亲,再随便结婚,没想到会遇到他。但是也正是有了他,她的梦想之旅才越来越精彩,且看顾子安重活一次活得如此多娇。
  • 半生丑陋半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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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夏,我错了”“错哪了”“哪都错了”“你还是不知道哪错了算了你接着睡沙发吧”
  • 洪荒劫之至宝传说

    洪荒劫之至宝传说

    洪荒亿万纪年,浩劫降临,异域入侵,异域道祖级人物亲自出手,天庭覆灭,圣人罹难。已身合天道的洪荒道祖在天地破碎的一刻从天道中苏醒,借天道之力强行将外敌驱逐,但此时天地破碎,生机断绝。幸有圣人在消散之前以大神通开辟须弥空间,为世间留存了香火。强敌虽退,但终有重临之日,道祖以身合天道,并不能时时苏醒,就如此刻一般,也许下次再醒,这洪荒世界已属异域,秉天地而生的圣人都不是异域的对手,后世之人就更难以抗衡了。大衍五十,自有其一线生机,道祖以通天之力强改天道,自此,后世之人法宝天生,洪荒最后的气运能否孕育出化解浩劫的至宝,洪荒的气数是否以尽就全交给天意了。道祖以最后灵识为此界蒙蔽天机,以防异域察觉,当灵识消散之时,便是大劫再起之时。洪荒开天至宝,圣人合道至宝,人族气运至宝能否再次弭消大劫。
  • 神医小凰妃

    神医小凰妃

    【提示:练手之作,全本免费,emmm~暂时还不知道要写多少字,不过按大纲来说应该蛮多的】 关于女主,很郑重的说!废材逆袭流,魂穿流,虐渣流,感情为主修炼为辅,咱家女主就是贼强咋地?就是喝水睡觉打豆豆都能晋级又咋地?不服你顺着网站来打我哇?嗯!没错!就介样子。关于男主,嗯!很强大,非常强大,宠老婆,妻管严,你问谁最帅,当然是我家男主,不接受反驳!嗯!就是介个样子。 还想要更多简介?不好意思,没了!老子不大会写简介这种东西!自个移步正文看去吧,反正不要钱,觉得辣眼睛的赶紧滚蛋,咱也没钱给您买眼药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