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学习现代舞蹈的开端
我在上海举行了第一次舞蹈作品发表会后，感到自己从事舞蹈事业除少数知己外，当时上海的观众对我十分不了解。怎么办？我应怎样为自己辩护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必须创作出好的、能鼓动人心、又能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大多数人说话的节目。在第一次作品发表会上，观众喜欢的舞蹈只有两个：一个是根据《送葬曲》编制的反映葬礼上的舞蹈《送葬》，另一个是根据肖邦《夜曲》编制的《黄浦江边》。这两个舞蹈作品正好能结合上海当时社会上的一种苦难气氛，因而受到了群众的注意。至于其他节目，观众就似乎觉得多余了。我想，一台节目假定是十二个到十四个，最少要有四个或五个倾向性比较鲜明的节目，才能吸引观众。当时《送葬》和《黄浦江边》所以比较能吸引人，主要是表现了对穷苦人的同情。《傀儡》这一个讽刺性的节目，由于影射了满洲国的傀儡，所以也得到了欢迎。这是我在学习时期，第一次把外国舞蹈形式引进中国来的最初尝试。我感到需要在那次表演会的基础上，再作进一步的努力。会后，我于10月中旬结束了在上海颖村的舞蹈研究所，第三次到东京去学习。这次我是抱着要熟悉日本舞蹈界各种艺术流派的目的而去的。那时德国舞蹈在日本风靡一时，因此，我也很想了解、研究一下德国现代舞蹈。
到达东京后，开始我仍留在高田现代舞蹈研究所内学习，同时也参观了其他舞蹈研究所的学习和创作情况。我看到高田老师和当时日本文坛上的一些着名作家时常来往，她的很多舞蹈创作和作家有密切的合作，是得到了着名作家和评论家支持的。同时我也了解到高田本人也是一位文学家和诗人。因而，我不想再调换自己学习的地方了。另外，我从1934年就中断了提琴练习，代替提琴的是广泛收集来的音乐唱片。我全天广开创作之门，研究和收集贝多芬、舒伯特、舒曼等着名作曲家的交响乐曲，作为自己在舞蹈创作上启发灵感和设计舞蹈意境的资料。这时我沉醉在18、19世纪的世界名曲和世界文学、绘画等各种现实主义、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文艺思潮之中。
这些作品中的精品常常融会在我的脑海之中，使我久久不能忘怀。为了掌握文艺上的各种表现手法，让我运用自如、得心应手地在舞蹈创作中发挥出来，创作出观众所喜爱的作品来，我开始去参观在东京举办的各种画展，从绘画作品中去熟悉各种流派的手法，以便开阔我的思路。特别是文学上神秘主义的作品，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因此，我为了发掘人们心中的秘密，就接连几天站在东京新宿车站的大门口，观察每一个来往的行人，想从他们的走路和表情上洞察到他们内心的活动秘密。在这一年里，我在学习舞蹈上，接触的范围比较广泛，从文学、音乐、绘画、诗歌的欣赏上丰富了自己的知识，同时在表演上也开始注意去刻划人物的内心世界。我感到这对一个舞蹈艺术家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每当我在工作最累的时候，就去洗澡堂，浴后便到附近的围棋俱乐部下棋或观棋，把一天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下。围棋俱乐部在日本东京几乎每一条街道上都有，大多数是摆在退休老人的家里。几个棋桌，几副棋子，一方面他本人可以研究棋谱，消磨时间；另一方面供给附近居户，每日工余后作为消遣的场所。只收一毛钱，就可以呆两三个小时之久，还供应一杯热茶和两片煎饼。我的棋艺是少年时期得到苏州一位叫邹馨臣的棋手指导过的，所以到东京后还可以下几盘。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只有到我最疲倦时，才走进这些俱乐部里去。
我个人自学的安排，每天的分量是很重的：上午听唱片读乐谱和整理素材，下午练习“基本训练”，有时全天在上野动物园记录或观察动物的动作和姿态。我观察狗熊和猴子，鹰隼和仙鹤，往往一看就是一天。我想通过对动物动作与姿态的观察，去寻求它们的各种心理活动：既想找到它们动作中最可笑、最愚蠢的方面，也想看到那些虚伪奸诈的动作和姿态。每次去动物园观察，都有很多收获，回到家后还常常觉得它们很可笑。我想，人是用衣服装饰起来的，因此从衣服装饰上可以区别外表不同的人来。人的表情比起动物来，是难以捉摸的；但是人的眼睛，是遮不住内心深处的活动的。如果用一块黑纱遮住了人的眼睛，那么这个人就会成为一个神秘的人，很难猜到他内心深处的活动。眼和手是人的主要表达感情的部位。无论这个人多么善于花言巧语，他也离不开眼和手的表现；眼和手的表现是逃不脱观赏者的目光的。
欣赏舞蹈或研究舞蹈家的表情活动，也是通过舞蹈家的眼和手的活动去认识的。我通过对动物的观察，进而去研究人的活动，确实使我懂得了人的内心世界是比任何动物都要丰富得多。衣服装饰不能遮住内心世界的活动。
有些衣服装饰可以说明人物的出生地点及所处的社会地位，同时还可以用它来适应社会环境的需要。但要认识人的内心世界所包含的东西，是不能光凭对衣服装饰的认识的；内心的丑恶用衣服是遮掩不住的。我在这半年学习舞蹈过程中，可以说是全身心地投入了研究舞蹈艺术的表现方面，去研究人的内心世界。这在我幼稚的思想里，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
1935年到1936年是我自学中最忙碌的一年，也是我收获最多的一年。
在我幼稚的心灵中，开始认识了舞蹈艺术究竟要表现什么和怎样表现的问题。
1935年冬，我认识了在东京学习的韦布、杜宣二位同志。他们是我终生的好友。我先认识韦布，他在东京学习舞台装置。我还和他同在高田舞蹈研究所上过几次课。在这一年里，我编了很多舞蹈，但是仍限于在18、19世纪的音乐和芭蕾舞技术的框框里打圈子。学舞开始的六七年内，我一直是在钻啊钻，钻进了18、19世纪的艺术象牙之塔，结果是路子越钻越窄。可是当时在我的思想里，还觉得自己很高深呢。1936年春节期间，我和韦布、杜宣在一起闲聊时，韦布对我当时学习的方法，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我这样迷恋18、19世纪的音乐和舞蹈，是一种向后看的姿态，一种怀旧的感情；我们应通过20世纪，往前看，打破一种不现实的思想感情。文艺战士应该有勇气去迎接现实的新生活。我琢磨他们的话，确实感到自己已经被18、19世纪的艺术迷惑住了，往往只看到它美的、诱人的一面，而没有觉察到它对我所起的消极作用——使我不敢往前看。
1936年，我和韦布、杜宣交往甚密，他们对我的艺术观产生了影响。我开始注意到20世纪的舞蹈艺术了。从1934年读《邓肯自传》开始，我觉得邓肯的现代舞和芭蕾舞不同，但是到底应该怎样做呢？我是不敢想的。19世纪的文艺使我恋恋不舍，认为那是万万破不得的。那时我没有力量打破旧的框框，仍然钻在这个框框里勤奋学习着。但是当接触到要表现20世纪现代生活中的人物性格时，我就感到束手无策了。我开始苦闷起来，因为我对20世纪这种新兴的舞蹈一无所知。我从报纸和刊物上读到过一些有关德国现代舞的报道。开始时我是有抵触情绪的，觉得现代舞蹈的舞姿很难看，不合乎我过去因袭下来的审美习惯。但看到介绍现代舞的内容及训练上的理论和方法后，觉得很有道理。它与19世纪的古典音乐和芭蕾舞是不同的。当时日本介绍的主要是德国最早的现代舞蹈家拉班及其学生、舞蹈家魏格曼的一套完整的体系。关于现代舞蹈的教学、研究和创作方法，那时也已轰动了欧美。日本也有人去德国向魏格曼学习，其中有两位就是我1930年在东京学习时的老同学江口隆哉和宫操子。他们在德国留学，师承魏格曼的现代舞蹈艺术。1936年他们学成后回到东京，在东京开设了现代舞蹈研究所，介绍魏格曼的现代舞。日本的报刊上还专门介绍了江口、宫二人的作品。那时属于反映现代生活题材的舞蹈，比如有《手术室》、《畸形人》等节目。同时报上还介绍了他们研究所的创作实习课和技术理论课。这些，我过去是闻所未闻的。当时江口、宫二人还开设学校舞蹈班，为普通学校的教师们上课（日本的中小学有舞蹈课）。一次，我把他们的舞蹈活动向韦布谈了，他听后很兴奋。
他促进了我转向对新的现代舞蹈的学习与探索的决心。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收集和了解现代舞中几个流派的情况，如石井漠、高田苗子、邦正美、江口隆哉、宫操子等。他们过去都是芭蕾舞的热心爱好者，后来成了芭蕾舞的叛逆者。其中的江口、宫二人更是系统地接受了德国魏格曼的现代舞体系的训练方法，成为在日本的德国现代舞派的真正代表者。这套训练方法，有着完整的理论和技术。邦正美是一位自学成材的舞蹈家，也受过拉班学说的影响。
而高田和石井漠因不满足于芭蕾舞的表演技术，自己有新的见解，可是却没有一套完整的现代舞的理论和实践。
我对江口、宫的一套体系的认识，是经过几度思想斗争，最后在韦布的启发帮助下，才开始活动起来的。那是1936年6月，韦布从报纸上看到了江口、宫现代舞蹈研究所要举办暑期现代舞蹈讲习会的消息：会期三周，每周六天，除每日上下午各学舞三小时外，还有舞蹈理论方面的讲习。讲习的内容：
（1）舞蹈基本和理论；（2）创作实习技术和理论；（3）现代舞蹈和其他艺术的关系，什么是舞蹈、舞蹈的三大要素；（4）打击乐器上节奏的练习。讲习会的会费为十元。
我和韦布看了讲习会的消息后，就决定两人一同去学习。为了学习上的方便，我们便搬到江口、宫研究所附近的旅馆去住。这种讲习会在日本舞蹈界还属创举。过去日本在学习舞蹈上，从来没有什么理论讲授，也像中国现在学习芭蕾舞和民间舞的方法一样。而现在提倡反映现实生活的德国现代舞，却有了一套和实际相结合的理论及学习方法，对我来说，这是何等兴奋的事情。因此，讲习会的内容，在我心中泛起了无限的希望。想不到由于现代舞的诞生，从20世纪开始，舞蹈也能脱离戏剧而成为一种独立的表演艺术了。
久久所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了。7月初暑期现代舞蹈讲习会开始了。
东京的郊区是十分美丽的，有着高低不平的丘陵。如果选择到一块稍高的地方建设一个宽敞的研究所，那是多么的舒适合宜。江口、宫研究所是完全称得上是环境幽静、风光宜人的场地。研究所的教室比一般篮球场还长二米。
窗子、大门都可以自由打开，房屋高大，空气流通。
参加讲习会的有七十多人，其中中小学校的舞蹈教员占半数。年龄大都在二十五到三十岁光景。他们的学习情绪很高，想在暑假里学习到更多的东西，补充他们在新学年课上的不足。包括我和韦布在内的业余爱好者大约二十余人，还有一些其他研究所的学生。仅有十数位男女青年是属于江口、宫研究所内的学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