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珏说:“舍得。”梅问:“他舍得你吗?”瑞珏咬咬牙:“舍得。”梅又问:“你舍得你的孩子吗?”瑞珏的心像刀割一样:“舍得。”梅再问:“孩子舍得你吗?”瑞珏全线崩溃,泣不成声……这之后,瑞珏与梅心心相印,胜似姐妹。谁也不会料到,两个封建婚姻的直接受害者,反倒闪耀出如此美丽的人性光芒!
按说,这样善良绝伦的瑞珏,命运总该给她一个善终吧?没有。高老太爷命在旦夕,高家的重孙即将诞生,这本来是生命规律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不行。世代交替以防“血光之灾”的封建伦理,要求临产的孙媳必须搬出家门,而长孙的责任,守候爷爷是第-位的,远在郊外的妻子只能兼顾。因为封建的伦理是这样规定的:媳妇可以再娶,孙子可以再生,祖宗却是不可替代的。寒冬腊月,就在郊外的茅草屋里,一对悲苦的夫妻,只能这样回忆着往事、憧憬着未来,以减轻现实给他们带来的伤痛——觉新:珏,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笑话吗?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
瑞珏:我也正想着这事呢。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儿子媳妇站这边,女儿和姑爷站这边。呀,这不是杜鹃在叫吗?
觉新:冬天的杜鹃是不会叫的。
瑞珏:明轩,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的夜晚杜鹃在湖边上叫吗?
觉新:我记得,我记得。那是春天刚刚开头。
瑞珏:是啊,春天刚刚开头。
觉新:可现在是冬天了。
瑞珏:冬天也有尽了的时候,可我现在……
最后,瑞珏和高家的爷爷都没挨过这严酷的寒冬。高老太爷死了,瑞珏也死了——她把初生的婴儿交给丈夫,溘然而逝,正如曹禺所说,从结婚到死,完成封建婚姻的全部使命!
1943年的初夏,《家》终于上演了。那一年里共演出八十余场,观众达八万余人,创重庆抗战演剧场次、观众人数最高记录。当时,重庆人口九十万,几乎每十个市民就有一人看过《家》,那情形真是令人难忘……十三年后我再演瑞珏,那就等到十三年后再说吧。
“卡捷琳娜”与“阿露霞”
1942年1月,上演俄国戏剧大师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代表作——五幕六场悲剧《大雷雨》。那是一台好大阵容的戏。此剧写于1859年,反映苏联“十月革命”以前俄国封建社会的一个角落。俄国的封建社会和中国的封建社会有共同之处,也有很大的区别。
故事发生在古老的伏尔加河河畔一座古老的城市——卡里诺夫城。这是一座山明水秀、风景如画的城市,但也是一个保守落后、死气沉沉的地方。
卡捷琳娜,一个原本天真、美丽又虔诚的姑娘,自从嫁到城里的卡巴诺夫家,笑容消失了,话也变得少了。结婚两年来,简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婆婆专横跋扈、狠毒乖戾,丈夫则懦弱、颓唐,任由母亲刁难妻子,还把自己一肚子的窝囊气撒在妻子身上,甚至愤然离家,逃避夹在母亲和妻子间的烦恼……这时,城里有一个寄人篱下的年轻人鲍里斯,悄悄爱上了卡捷琳娜,但他只能远远看她一眼。就为偶然能看上的这“一眼”,他也忍气吞声地住在叔叔家里。
从小饱受宗教熏陶的卡捷琳娜,陷入痛苦挣扎的感情泥淖里——她知道她不该爱上鲍里斯,但她又情不自禁地思念他,特别是在婆婆数落她、丈夫无视她的时候。为此,她整天良心不安、担惊受怕,特别听到大雷雨声便吓得要死,总觉得那是上帝的惩罚降临了。终于鲍里斯被他叔叔赶出家门,去往遥远的西伯利亚。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对生活一无所恋的卡捷琳娜一头跳进古老的伏尔加河。
我扮演卡捷琳娜也是第一次尝试外国经典话剧,觉得很难,特别是戏里有大段的独白(那还是在演《家》以前),又是外国人的感情,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时是孙师毅导演这个戏,他对演员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但对整个戏的舞台调度有一个全盘的安排。他事先做了一个舞台模型,上面摆了些小假人,按照剧情发展搬来搬去。到正式排练时,“搬运”我们这些大真人可就难了。因为我们有时念着念着台词,台步就不知走到哪去了。孙导一觉得不对,就上来扯我们。我们就这样一边被导演扯来扯去,一边照旧神情专注地嘴里念念有词,很好玩。
对剧中的大段独白,我真是没办法,只好找人帮忙,特别是剧中扮演卡巴诺夫的石羽和扮演鲍里斯的江村,他们在台上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恋人”;在台下,他们无数次地听我的“独白”,给我解释独白以外的俄国封建社会的背景,帮我把握卡捷琳娜这个人物应有的思想感情。他们对我的帮助真是令我难忘。
卡捷琳娜最后一场戏,是这样走上绝路的:
鲍里斯走了。卡捷琳娜并没回家,仍痴痴地站在原地。现在到哪儿去呢?回家就跟进到坟墓里去一样。不,还是在坟墓里好!卡捷琳娜突然向往起坟墓来:一棵小树下面有座小坟……阳光温暖着它,雨水滋润着它……春天,坟上会长出青草,那么细软细软的……鸟儿会飞到树上,它们唱歌,生儿育女……鲜花盛开,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什么样的都有……“什么样的都有!静悄悄的,太好啦!”卡捷琳娜想到这里,好像轻松些了,她又对自己说:“死不是比活着轻松多吗?既然我憎恶这卡里诺夫城,我憎恶这个家,还活下去干吗?活下去,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不,不,不必了……”远处传来喧喧嚷嚷的声音,是婆婆、丈夫他们找来了。
卡捷琳娜借着火光,吃力地爬上高岸,大声叫道:“我的朋友!我的欢乐!
我的爱!永别啦!”说完,一头栽进黑浪滔滔的伏尔加河……
第一次演这样大型的外国戏,效果怎么样呢?演出过程中,就有人发表评论说:一点没有俄国味儿。不过反倒有刚从苏联看过《大雷雨》回来的观众,也对记者说:很像!很像!其实,《大雷雨》从首演到结束,共十二场的档期,我们一直是边演边琢磨,不断改进,不断完善。通常,我们每天晚上演完戏后,第二天一早就集中在国泰戏院对面的大茶馆里,研究昨天的戏有哪些不足之处,有哪些不错的地方,今天应当怎么改进。孙导对我们也很放手,让演员自己去丰富。扮演卡捷琳娜丈夫的石羽跟我的对手戏最难把握,其实他也爱妻子,但又身不由己。于是,石羽设计了各种方案,我们俩今天这样试试,明天那样试试,每天不断改进。
演《安魂曲》的背景是这样的:1942年12月,官方召集重庆电影戏剧界人士百余人举行谈话会,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的负责人张道藩来听意见,好几位导演提出演艺界经营的艰难,张骏祥特别以音乐家莫扎特死于贫病为例,说明戏剧工作者的生活及精神之苦。这也让我想到江村平时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可又有谁会知道他出客的西装是借来的,围着一条潇洒的绸巾是为掩盖西装里面连件衬衣都没有。他时常轻轻干咳几声,更不会有人想到那是危险的信号——肺结核!这就是中国版莫扎特的写照,在贫病交困中,依然孜孜以求做好自己的工作,还要好上加好!
莫扎特之死前的努力与挣扎,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现象。可能是出于这样的共鸣,1943年1月,怒吼剧社推出三幕话剧《安魂曲》。
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是音乐史上罕见的奇才。他出生在一个音乐世家,三岁开始弹钢琴,五岁可以作曲,六岁时和姐姐一起跟随父亲到欧洲各国巡回演出,轰动欧洲,被誉为“音乐神童”。这位过早成熟的天才,虽也受到过王公贵族的种种厚爱和赞赏,但也饱尝了贵族社会对他人格的蔑视和侮辱,身心遭到一次次打击。后来,莫扎特终于辞掉宫廷里的职位,摆脱了奴仆般的地位,勇敢地成为奥地利第一位不依附于贵族的自由作曲家。莫扎特的作品,具有优雅、清新、欢快和抒情的风格,旋律天真质朴、温和、甜美,充满青春的朝气。可惜他只活到三十六岁,死后被葬在修道院的贫民墓地,连块墓碑也没有。然而,他给这个世界留下近五十部交响曲、二十二部歌剧、五十部各种形式的协奏曲,还有许多室内乐、独唱、合唱作品,为人类作出重大贡献,在世界文化史上立下不朽的丰碑。
《安魂曲》是莫扎特生前的最后一部未能完成的作品。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切入。这时的莫扎特已是重病缠身,他的爱人阿露霞,因演唱他写的歌剧而爱上他,也因受不了他的贫困而离开了他。因为穷,他必须为歌剧院写歌剧,尽管报酬微薄得可怜;因为病,又拖累了他写作的进程,使生活更显得潦倒不堪。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留下订金,要他在规定时间内必须写出一首送终的安魂曲。莫扎特拒绝了,又接受了,与其说是屈服于重金之下,不如说是冥冥中促他与自己的生命最后一搏。于是他奋力写作,昼夜不息。
最感人的全剧尾声:莫扎特强忍着病魔的熬煎,凭着刚强的意志奋力写着为自己的——《安魂曲》,先在琴台上,后在小桌上,最后斜倚在病床上,艰难地不断地一页一页地写着。每写满一页,揭去一页。然后是一页一页的乐谱相继飘落地上。他充满激情的脸告诉我们,他是竭力把一生中最后的余热全部倾注在这一乐曲中,直到他提笔的手在床边无力地垂下为止。这时,他的一个学生走来,虔诚地跪在床前为他送终。紧接着,等候在门外的来客管家进来,拾起地上散落的乐谱悄然而去。这时,场外传来歌剧《魔笛》的音乐……
我在剧中扮演莫扎特的爱人阿露霞,因他的贫困弃他而去,却又因他高尚的灵魂割舍不下。莫扎特在与阿露霞诀别时说:“我尝过多少痛苦,可是我并没有丢失什么,现在一切都变成音乐了。”其实生活时常就是这样残酷,一个高贵的灵魂就在于决不后悔自己为理想吃尽的人间苦难。
谁来体现这样一个高贵者的灵魂——小小的个子,天真的,快乐的,执着的,童心不泯的,爱心永驻的——形象呢?当时身材挺拔、面容英俊的金山很想扮演这个角色,但导演张骏祥选择了更忠于莫扎特本人形象的曹禺来扮演。焦菊隐的翻译,张骏祥的导演,曹禺的主演,这个组合太厉害了!一向只管写戏的曹禺要演戏了,重庆的观众翘首以待。曹禺无论外表形象还是内在气质,更重要的是曹禺的思想感情,都与角色息息相通。曹禺太能理解莫扎特的处境了,因此他把莫扎特演得出神入化。这种深度可不是光凭演技可以达到的,我有幸与曹禺同台戏演出,真为他表演以外的修养与境界所折服。
《安魂曲》的出台也很不易,导演张骏祥虽是中央青年剧社的社长,但官方却不准他为该戏动用社里的一分钱。正如《戏剧春秋》里所描写的第三关,还是余克稷以业余戏剧人的身份为此四处筹到三十万的经费,经过二十天的紧张排练,最后是以怒吼剧社的名义出演的。上演后,官方又来刁难,国泰大戏院要先演四场电影,然后再来布置舞台,等我们上演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但热情的观众偏偏就站在戏院外的马路上等到十一点。远道而来的观众看完戏,就干脆坐在剧院里等天亮。有一次演出结束,外面大雨滂沱,连我们也走不了了。观众和演员隔着大幕,台上台下对坐着,我忽发奇想,建议拉开大幕,和留在剧院里的观众联欢。这些观众大都是从沙坪坝特地走进城来看戏的大学生,他们热爱话剧,节衣缩食也要省出钱来看话剧,是最忠实的观众。那一天,我们在一起分享对《安魂曲》的感想,讲故事,拉家常,玩游戏,拍手唱歌,一直到雨过天晴,天色大亮。就这样,从月初到月底,整个演出期间,我们的日子就这么黑白颠倒着过了大半个月。
最令人感动的是,教育家陶行知看完《安魂曲》后激动地流下眼泪,连夜赶回他的育才学校,半夜三更敲钟唤起全校同学,和大家讲述他的心得体会。
第二天,是《安魂曲》的最后一场演出了,育才学校的同学步行一百里,从草甸子赶到重庆城里,挤坐在戏院二层的台阶上观看《安魂曲》的末场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