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满十六周岁,就开始给师父唱“搭桌戏”了。给师父唱“搭桌戏”不是组织固定的班子,而是由师父出面,靠他在梨园行里的熟人,四处请人,组织临时的班子,由我来唱主角,请来的演员当“四梁八柱”,算是傍我的。演戏赚的钱,给人家包点车钱,剩下的归师父所有,算是徒弟酬敬师父的。
唱“搭桌戏”,卖得进座卖不进座是没有把握的。开始时,不敢请辈分比我高的名演员,一般都是和我辈分相当的演员来唱戏。后来逐渐请了些长辈,这就需要我同师父一起到处磕头,求人捧场。我唱《玉堂春》,请过姜妙香先生演王金龙;唱《大登殿》,请过李多奎先生唱王宝钏之母。有一次,我唱全部《法门寺》,请的是谭小培先生演赵廉,郝寿臣先生演刘瑾,慈瑞泉先生演贾桂。
这些老先生对我都挺好,感情很深,他们常常为了鼓励我而对师父说:“你这位徒弟错不了!”在舞台上,刘瑾叫贾桂给宋巧姣银子,扮演刘瑾的郝先生借题发挥,说:“这孩子多机灵呀,将来也错不了!”演贾桂的慈先生把银子交给我,又风趣地说:“要注意嗓子呀,少吃点凉的!”这些老先生的提掖鼓励对我是很大的鞭策,我更加时刻提醒自己,不可稍有松懈。我对他们都很尊重,每次同他们一起演出,我都事先在后台恭候,远远地迎他们进后台,演完戏,我一定要送他们出门,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很远,这才回来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演大轴戏是很累的,在前台演出要全神贯注,在后台还得处处张罗,因为我的演出全靠周围的人,包括管事的、场面上的乐师、化妆的师傅以及许多演员。这些人都得招呼到了,稍有不注意,可能就会有人出来挑眼。例如,我在后台化妆,随便进来个谁,我要是没留神,不站起来打个招呼,人家可能会说:“喝!瞧你年岁不大,谱儿可不小哇!”所以,我在后台要特别注意,见到一个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总要恭恭敬敬地给人行个礼,道声辛苦。即使这样,若是遇到个别的有不顺心事的人,还可能顶我一句——“你认识不认识我,就跟我打招呼?”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得笑着脸,给人家鞠躬问候。所以,我每唱一出戏,不仅身体累,精神上也实在张罗不过来,搞得十分紧张。
除了演出时的客情张罗外,演出的行头问题也要花很大的心思。那时候的年月叫做“衣帽年”,观众看戏,不仅看演员,还要看行头,看排场。例如,唱一出《凤还巢》,程雪娥每一次出场,都得换一件新帔,才有光彩;锣鼓一响,大幕一拉,后面的那个“大守旧”就得重换个新的。“守旧”上要绣着各种花卉图案,连门帘、台帐也得讲究绣得光亮亮的。要是“守旧”上印个某某名牌商品的广告,观众一看,认定不是好角,就不来看这个戏了。所以,那年头唱戏,要讲究排场,看谁的势派大;势派小了,人家不买账。要想势派大,得想方设法去借行头,这些东西,自己是没有力量置办的。我每唱一出戏,就得到处磕头求情,挺费一番周折。
师父见我唱戏,台上、台下都挺有人缘,就开始张罗让我挑大梁组班唱戏了。要我唱全部的《龙凤呈祥》、《玉堂春》、《骊珠梦》,奔着一个晚上唱一出大戏的路子唱下去。我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让我挑班唱戏,因为首先行头就置办不起。师父的心里没有这本账,当初契约上规定,行头由徒弟来置办,他可以不操这个心。重要的是,我是初登舞台,没有多少实践经验,一唱戏就挑大梁,太担风险,对以后的艺术发展没有好处。我母亲是过来人,深知这里面的困难。所以,为了组班的事,母亲同师父常常争论得很激烈。
唱了一段时间的戏,对我也有一些好处,起码我可以有了较多的实践机会。通过实践,使得内、外行都知道了我,远近都有一些传闻。不久,就有人来约我搭班,请我去唱二牌青衣。母亲就抓住了这个时机,竭力坚持不让我挑班唱戏,答应了人家约我搭班的要求。从此,我就开始了一边搭班演戏,一边继续求艺深造的生活。
搭班唱戏
搭班唱戏对我来说,是个解放。所谓搭班,是加入别人组织的班社演戏,自己去当配角。当配角只管自己演戏,不用操持班社里事务性的工作,这就可以把自己全部精力用在艺术的学习上了。
搭班唱戏拿的是“戏份”(即演一场戏的酬金),由班社管事的根据搭班演员的资历大小、戏的轻重分发。这里面标准的掌握有很大的伸缩性。记得我在王又宸先生的班社搭班时,初次去戏馆子演戏,穿的是一件旧棉袍,刚走出家门,李多奎先生来了,问我:“你这是干什么去?”我说:“唱戏去呀!”李多奎先生说:“就凭这件破棉袍?”一句话把我说愣了,我闹不清楚这棉袍同唱戏还有什么关系。李多奎先生对我说:“你穿这件破棉袍去唱戏,唱得再好,该拿十块钱,人家给你五块!”说着,就把他的一件水獭大衣递给了我,说:“把这个穿上吧!穿得体面点,人家才瞧得起你。没办法,现在是‘衣帽年’哪!”我穿着他那件水獭大衣去唱戏,人家待我果然就好点。可见,搭班唱戏也得去熟悉当时的人情事理,遗憾的是,这方面我一直不太熟悉,只知道去演戏,外场上的事多是靠着我的母亲以及许多前辈、朋友们的帮助维持着。这些都是我难以忘怀的。李多奎先生后来同我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关系,从我在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搭班开始,到以后我组织的“谦和社”,以至建国后的北京京剧团,我和李多奎先生的关系一直很密切,这都是后话了。
在我十六、十七岁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搭的班是不固定的,最早是在雷喜福先生的班社里,同他演的剧目有《审头刺汤》、《法门寺》等。有时我单挑一出《虹霓关》、《樊江关》等戏,还唱过一些应节的戏,如《洛阳桥》,我在台上自拉自唱,这些都还留有印象。不久,王又宸先生约我到他的班社里唱二牌青衣,我就开始搭他的班,并同他一起到天津、济南等地演出过,开始了同外地观众的接触。
王又宸先生,字又震,别号痴公,原是票友出身,私淑谭派,他的嗓子同老谭(鑫培)先生很相仿,由于长期刻苦钻研,学谭派颇得神韵,他演的戏,以《连营寨》最佳。他年轻时在上海演出,被老谭先生看中,不仅收他为徒,而且将女儿许配给他。老谭先生故去后,王又宸先生则以谭派正宗老生戏为号召,在各地演出。
我学戏,宗的是王(瑶卿)派,而王瑶卿先生又是谭鑫培先生的长期合作者,所以,我同又宸先生的戏路子合适,这就很方便我们的同台合作。我在王又宸先生的班社里搭班的次数最多。我们经常在一起演的戏如《四郎探母》、《红鬃烈马》等,有时,又宸先生演老生的大轴戏,我在倒第二压轴,单挑一出《苏三起解》、《能仁寺》等。
我同又宸先生去外地演出,以天津去的次数最多。天津的戏不好演,这是梨园行里较为普遍的看法。我体会,天津观众的感情比较外在,他们看戏很专注,一出戏里什么地方该使个什么腔,该走个什么身段,都记得清清楚楚。演出时,演员要是少了点什么,该走的身段不走,该使腔的地方不使,他们就认为这是瞧不起人,非得叫个倒好不行。反之,演员的演出卖力气,能够达到他们预期的要求,甚至使出点意外的绝活,他们就认为是够交情,喝彩,叫好,掌声不绝。我同又宸先生去天津演出,是初次到外地演戏,处处不敢马虎,又加上年轻,底气足,唱起来总是铆上的。例如《二进宫》这出戏,从始至终唱的是二黄,一调到底。有句话叫“男怕西皮,女怕二黄”,一般唱这出戏,老生、花脸的调门要适当低些,“就合”一下青衣的嗓子,我唱这个戏,就不要求别人“就合”我。老生、花脸的调门有多高,我就唱多高的调门,这样唱,观众听着过瘾,所以,他们挺欢迎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天津,是在中国大戏院,经理叫孟少宸。演完第一场戏,孟少宸就笑呵呵地到我住的惠中饭店看我,高兴地对我说:“君秋,这里可是你的大本营啊!往后约你来,你可不能不来。”后来果真如此,像孟小冬、谭富英、马连良等先生只要到天津,尽管他们的班社里有二牌青衣,孟少宸还要指名特约我去演出。
唱戏不能只凭天分、卖力气,而应该不断地在艺术上求得深造。在舞台上实践了一个阶段使我懂得了这个道理。那时候,在京剧界,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诸先生在舞台上各树一帜,争芳斗艳,有很高的声望,形成了京剧旦角艺术的鼎盛局面。“四大名旦”的艺术吸引了众多后学者,我也在此之列。我多么希望我的学习能够得到他们的亲自指教哇!然而,我深知求艺之难,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拜个老师要费多大的周折,我是深有体会的。我以为,要向梅、程、荀、尚四大家中的某一位请教,就更加困难了。严酷的现实迫使我杜绝向名师求教的念头,但愈要抑制这种念头,希望的火苗便愈是烧得旺。因为经济拮据,我很少有机会去看他们的演出,我常和小伙伴们在戏园子门口流连徘徊。华乐和中和这两个戏院是梅、程、荀、尚及许多先辈演员经常演出的地方,每当他们演出时,戏院的门口总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站在门口观望盛况,能够很熟练地辨认出哪辆车是梅先生的,哪辆车是尚先生的,再听听过往观众对演出情景的赞美议论,这些,对我都是一种很大的精神安慰。
没想到,我企求得到的、又自以为不容易得到的求名师指点的愿望,竟在我的第一次演出之后得到了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