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庵》一折里,有这么一个情节:王娟娟背地里同冯大娘子的儿子冯异比高低。说戏的时候,金枝师傅让我手托脸蛋,双眼微闭,嘴角含着笑意。
我的动作和表情,总是不能恰到好处。金枝师傅一遍又一遍地加以指点,不厌其烦。爸爸提醒我说:“记住,演到这里,要害臊、害羞。”为什么要害臊呢?
原来王娟娟悄悄地爱上了冯异;可金枝师傅和爸爸谁也没有说明。我还是个刚刚十岁的孩子,怎能体会出这样的感情呢。又一次演出,我在后台不断念叨着“害臊、害羞”,生怕到时想不起来。出场以后,我演得很认真,无意中眼一乜斜,瞥见爸爸在门帘后边注视着我,心里一紧,脱口说出了“害臊、害羞”。
刹时间,整个前台都喷了(即忍不住笑了)。也许是观众没听见,再不然就是他们原谅了一个满口奶腔的孩子,台底下并没有异常的反应。我聚精会神地往下演,演到王娟娟跟熟睡中的冯异比身材,觉得自己比他高出一头,随即把身子一缩,然后一溜碎步跑下场,台底下响起了鼓励的掌声。
演完戏回到后台,还没喘口气,爸爸就给我一巴掌。他说:“害臊、害羞是叫你心里那样想,你为啥要说出口?”我撅撅嘴,委屈地想,既然心里那么想,为啥说出来就得挨打呢?爸爸见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抬手又要打,金枝师傅揽住说:“也怨咱没给孩子说清楚。唉!唉!”他甩了甩手,看了看我:“怎么说才好呢?——长大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舞台上的王娟娟正在守孝,可我穿的是什么呢?上身是妈妈一件旧布衫改的白褂,下身穿一条用破布缝的淡粉色裙子。一天,掌班的李伯伯对大伙说:“妙玲这孩子有出息,就是戏箱太不般配了。咱们从戏价里匀出几‘分’,好赖给孩子添添箱好不好?”大伙痛痛快快地答应给我买两身裙子袄,一身白的,一身绣花的。从此我才有了自己的戏衣,我高兴得上蹿下跳,真是心花怒放啊!
我跟金枝师傅熟了以后,没事的时候常常跟着他转来转去,尤其喜欢替他打饭。他有一瓶体己香油,每次吃面条,他都拿起香油瓶,小心翼翼地往我的碗里滴一点,然后再往自己的碗里滴。他一边吃饭,一边给我说戏。一次演出后,他关心地说:“妞,你上火了,嗓子跟平常不一样。”回到下处,他翻出一包干树叶和几块霜糖,交代我说:“这是经过霜打的桑叶,用它熬水喝,再把霜糖吃下去,喉咙就没事了。”这个单方果然是很灵验的。爸爸见金枝师傅对我如此操心,这样体贴,心里很是感激,也很不安。他托人买了一瓶香油,亲自给金枝师傅送去。金枝师傅哈哈一笑说:“老哥,难道我们的交情连一滴香油也不值吗?”
跪舞双枪
双槐师傅是演武生的,他的武功又冲又飘,双枪尤其耍得出色。据说,他三十岁还没学会翻高(即把桌子摞起来,站在上边往下翻),但他不甘心,仍然苦练不止。有人劝他说:“凭你的本事,也够吃一辈子了。人过三十不学艺,骨头都硬了,还冒这个险干啥?”双槐师傅斩钉截铁地答道:“武生,武生,凭的就是武功!哪怕把命泼上,我也得练。”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练成了。
双槐师傅教过我一出《荆轲刺秦王》。这出戏没有多少唱,主要是武打功夫,演来紧张激烈,扣人心弦。其中的甩发是我从前没有学过的。后来他还教过我耍枪花。
耍双枪,我是下过一番工夫的,不料想双槐师傅偏偏看不上眼。我嘴上不说,心里却不服气。一天,他拿来两对枪要我和他同练,练着练着,他忽然喊了一声“停”,把枪尖往地下一点说:“跪下练练。”我一向都是站着练的,听他这么一说,以为他是故意难为我,可又不便点破;赌气往地下一跪,拼出全力把双枪舞得嗖嗖作响。谁知眨眼工夫,就觉得力不从心,左臂稍微一软,枪尖触地,震得虎口发麻。
我还没有从震惊和羞愧中清醒过来,双槐师傅已经跪下去了。他把两杆枪舞得如白练翻飞,风雨不透,令人眼花缭乱。我看得都有点累了,可他越舞越有精神,仿佛臂力是永远也使不完的。临了,双槐师傅说:“我来考考你:戏里边没有跪着打仗这一说,我为啥要练跪舞双枪?”我想了想说:“站着练可以偷懒耍滑;跪着练嘛,你要是稍不用力,枪尖就要划地……”我的话还没说完,双槐师傅高兴地说:“对了。给,我送你一对枪。你记住:要想好上加好,就得学会一样本事,那就是自己难为自己。”我点点头,高兴地接过了枪。这对枪我保存了很长时间,一看到它们,就想起双槐师傅,受到鼓舞。我还越来越认识到双槐师傅教导我的话,比他送给我的双枪更有分量,更为金贵。
几十年来,我一直感到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向金枝、双槐两位前辈行礼拜师,可是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对我的爱护和栽培,更钦佩他们那种提携后进的精神。
调换角色
爸爸对我的进步很高兴,1934年春天,他带我第三次进郑州。
那天晚上,周海水要演《斩蔡阳》。我们到后台的时候,他正在化装。互相问好以后,他跟我爸爸说:“孩子长高了,也很机灵。听密县来的人说,妙玲的武功不错,叫她给我上个马童中不中?”爸爸说:“这是她的造化。可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老弟多操心了。”马童这角色,没有一句唱,讲究的是翻腾功夫,有多大本事尽可鼓住劲拿出来。我穿了一套黑色豹衣豹裤,头勒一条黑扎巾;本该穿薄底靴,因为我的脚太小,试了一双又一双,都不合适。周师傅说:“就穿你脚上的鞋吧。”管箱师傅给我的鞋上缀了两个带子,爸爸帮我系紧。
收拾停当,爸爸叫我给前后台的师傅磕头行礼,并拱拱手说:“孩子小,请老少爷儿们多多关照。”我正要跪下,有人过来揽住我说:“人不亲行亲,不必客气。”周师傅哈哈一笑说:“礼多人不怪嘛。”
随着锣鼓点的响声,门帘一掀,我飞也似的砸个踺子出场,接着是一溜小翻。这时候台下就有了彩。我又劈了双叉,走了趴虎,最后是一圈乌龙绞柱。
按规矩,接下去我应该拾起马鞭子,迎关公出场。掌声中我忽然想到上次在这里演出的窝囊劲儿,不由得徒添几分精神,要痛痛快快争一口气;再加上那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戏情戏理,便猛地转身又重复了一遍。散了戏,周师傅高兴地说:“这孩子长进大,有出息。大哥,你们爷儿俩都留在我这里,咱们一个锅里耍稀稠吧!”爸爸自然高兴得很,因为天晚,许多话都没细说。
第二天,爸爸请周海水下饭铺吃饭,当面提出我正式拜师的问题。周师傅说:“大哥,孩子留在郑州,你咋办呢?再说密县还有两口人。我倒有个主意,你看咋样?”原来他要爸爸和我加入他的戏班,爸爸教戏兼管一些杂务;我参加演出,并随班学艺。爸爸的身钱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是每月五元,每季(四个月)二十元。他说:“这样你们一家四口就可以都住在郑州,彼此有个照应。”爸爸说:“我情愿给老弟打下把。还求你收妙玲作个徒弟吧,孩子啥都不会,可不敢接你的钱。”周师傅说:“老哥,你放心吧,我决不会亏待孩子的,只当我多了个亲闺女,按月给她五块体己钱。”爸爸再三推辞,周师傅终究没有应允,还催他说:“明天,你就回密县把嫂子和小侄接来吧。”
晚上,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心里老是在想:我也会挣钱了!
周师傅教我的第一出戏是《卖苗郎》。苗郎没有几句戏,板式好唱,我很快就学会了。可周师傅总嫌我唱得不够味,窝没了一条好嗓子。他解释说:“苗郎是个苦命的孩子,家里穷,他妈要把他卖掉。将心比心,要是搁在你身上,该是啥滋味?”经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小时候的苦,也想起了几个姑姑受的罪,顿时,心一酸,眼窝都湿了。原先跟周师傅学唱,他一句,我一句,我心里却没有动过情;如今只那一个“娘”字,我就觉得其中有说不尽的冤情。
心里一恸,腔里就带出来了。周师傅说:“这就对了,唱哭戏要是不能叫人掉泪,就不算好唱家。”从我九岁学戏起,这大概可以勉强说是第一次接近角色,当然开窍还说不上,只不过稍微透点气罢了。
那时候,汤兰香也在这个戏班。她比我大一岁,我叫她兰香姐,她待我也很亲。兰香姐是周师傅的徒弟,已经学过几出戏,有时演旦角,有时演小生。
《卖苗郎》正式演出那天,兰香姐扮青衣(苗郎娘),我扮苗郎,周师傅扮老生(周老汉)。出场以前,他怕我怯场,一再鼓励我说:“我给你保险,你只管放心大胆唱你的就是。”演完以后,我还没有卸装,爸爸就领着我给周师傅磕头,交代我说:“谢谢你叔的栽培。”
演过几场,周师傅又叫我和兰香姐把角色对调。兰香姐和我对周师傅都很尊敬,他无论派我们什么角色,我们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主角或配角,戏多或戏少,谁都不计较。我有不到的地方,周师傅随时加以指点。这期间我的进步比较快,戏路越来越宽,但心里有了疑问:为什么老是变换角色呢?一天,趁周师傅高兴,我壮着胆子向他提了出来。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是要看看你演啥最合适,省得埋没你的长处。”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在一出戏里,扮演不同的角色还有个大好处,那就是能使你更好地吃透戏情,品到戏味,悟出戏理。”可惜我太小,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越来越深刻地领略到其中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