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正在上自习的我被一个不速之客喊出来教室。
才出门阳光就劈头盖脸地从空中打在人的身上。从空调房出来,没走几步整个人立刻大汗淋漓,像提着身体是在水里荡了一圈似的。我用卫生纸擦汗,卫生纸白色的纸沫粘在脸上,对面的人看着我滑稽的样子,没有一丝笑意。
“杨小沛?”
“是。”我用手捻了捻纸。
“杨庭之的女儿?”
我不回答,点了点头。
“死者死于凌晨两点,被人用刀直接捅进心脏,全身有被人殴打的痕迹……”
“等等,死者?”
“杨小沛,你的父亲杨庭之于凌晨在大桥洞被人发现尸体。”
“他……他死了?”
“节哀顺变。”
我呆住了,脑子里回想的只有阿真昨晚的那句话——
“小沛,你等我。”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教室,脑子里一会儿时阿真叫我等他的声音,一会是阿真爸妈在医院焦急等待的身影,然后是爸喋喋不休地谈论钱的魔力。我眼睛落到阿真的座位上,他今天没来上课。
讲台上的老师又让课代表分发着试卷,“同学们,这套试卷对高考具有很强的参考价值,大家一定要认真做一下,而且,高考还有一个月之际,我不希望有些人还不把心放在学习上……”
放学后,我胡乱地将试卷和书扔到书包里,抓住书包就往外冲,王静还喊我,“小沛,今晚不和我讨论物理啦?”
“我还有事,先走啦,明天再说。”
我拼命地蹬着自行车,直觉阿真会在半路上找我。果不其然,阿真隐在黑暗里,拦住了我的车把,我跳下车,汗水滚满额头,“阿真,你……”
“小沛,你信不信我?”
“当然。”我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我没杀人!”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的阿真,那么天真,善良,他怎么可能举起屠刀?
明明才过了一夜,可是他脸上的沧桑却仿佛过了千年。我抱着他,他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小沛,我没有,你一定要信我……”
“我信你。”
“那好,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真,别冲动,你还要高考,再说,我们能去哪?”
阿真纯净的眼里有疯狂,“小沛,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我证明不了我自己,没有人看见我,我怕。”
“阿真,你没做过就不用怕,我陪你一起去找警察。”
阿真猛地推开我,双目圆睁,“你也不信我?”
月光下的阿真似乎是月圆之夜里的狼人,似乎我口里一旦说出“是”他就要化身成魔,将我吞噬掉。
我忽然想起赵东华,想起他离去时决绝的眼,我又何必坚持呢?
我看着阿真,心中一软,拉住他的手,“好,我们一起走。”
阿真听到后,笑了起来,嘴角上扬,就像一个纯洁的天使。
我和阿真胡乱带了几件衣服,坐在了凌晨2点开往H市的火车。绿皮火车慢慢地晃动,我靠着窗户看着窗外,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
阿真却毫无睡意,瞪大的眼睛看着黑黢黢的窗外。
“小沛,你看这山……”
我在半醒半睡之间回应他,“嗯。”
“黑夜里这些景物才最美,说不定黑夜才是永恒的光,而白天只是夜的短暂延生,那个叫盘古的老头为什么要劈开混沌的天?”
“没有人忍受得了无尽的黑暗。”
“这样啊。我还是觉得……”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一声沉重的叹息飘入的我的耳朵。
这绝对不是我的阿真发出的,我的阿真才不会这么老气横秋,他是单纯的,热情的。
早上八点到了,晚点一个小时。出了火车站,阿真和我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去哪。
“你饿不饿?”我问阿真。
“你呢?”
“我说我不饿,你信吗?”
“你信吗?”阿真低下头,耳朵贴近我肚子,抬头笑,“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我可没有半天尴尬,“那你还问屁啊?赶紧找餐馆吃饭啊。”
“好的,大王。”阿真弯下腰,打了个千。
“别叫我大王,叫我女王大人。”
“好的大王,是的大王。”
一路说说笑笑,初生的太阳是一轮红色的月饼,挂在树梢上,将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叽叽喳喳的声音洒在了路上。
我和阿真进了个小面馆,点了两碗面,两个人笑嘻嘻地看着对方。
“你傻不傻?”我搓着筷子,吐槽阿真的发型。
“你傻不傻?”阿真托腮看着我的衣服。
我连忙将衣服拉齐,将东倒西歪的扣子解开,扣了半天还是没对上,我胡乱地将衣服系起来。没想到阿真站起身来,蹲在我面前,耐心地将我的扣子扣好,整整齐齐,“你怎么这么笨。”
我忽然眼眶一阵酸涩,嗓子发哑,可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喏,老板把面上上来了,赶紧吃吧。”
“好。”
阿真吃饭很认真,几乎达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我悄悄地擦掉了眼角的泪。
阿真的姑姑住在H市,所以阿真对H市很熟悉,而我则是第一次来H镇。被阿真称为“杨姥姥初入H市”的我眼睛不停地观察着这个城市。还没等我研究个结论,就被阿真带到了H市的大学城里。我们俩顶着大太阳,在楼前合照,红彤彤的脸在镜头下分外惹眼。我不肯再照,于是阿真坐在一旁生闷气。
“太丑了阿真,我太不想照相。”
“我想照。”
“阿真,我们可以等下再照嘛。”
“我……我怕来不及。”
他一说完,我们俩刻意营造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
我坐在他身边,“那我们等下找一个看起来拍照技术好的人给我们照?”
“那好。”
时间过得很快,夜晚无声无息地降临,我和阿真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躺在床上,觉得一身的疲惫都被床拯救。
阿真在厕所里翻翻拣拣,“小沛,这旅馆怎么没有牙刷啊?”
“应该有吧,一次性的都没有吗?”
“没。那不行,我下去找老板要。”
我翻过身,趴在床上看他,“老板不给你就直接去买,别和他吵架啊。”
“切,你以为我是吵架大王啊?”
阿真笑着看着我,眼睛弯弯,一张生气勃勃的脸。
“你不是啊?谁上个星期还和三班的那谁打架?是谁初中的时候为了一个笔和别打架最后请家长?是谁……”
“好好好,我是吵架大王,求小沛姐您别说了。”
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的嘴巴,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他转身看我,眼睛里全身信任和眷恋。
“那小沛你等我。”
“我等你。”
他关上门,被门斜切的灯光弱弱地从门缝里透过来。我站起身来,关上了灯,将自己埋在了床上,眼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再见,阿真。
我想象着此时一无所知的阿真走在破旧的旅馆走廊上,拐角的灯光坏掉了,他摸黑走了过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按在地上,他挣扎着想反抗,被被反剪着双手,耳边有人大声地喊,“别动,警察!”
他徒劳地挣扎,却被冰冷的手铐铐住。
他转头看向走廊,只有昏暗的灯光和紧紧闭着的门。
我口中呜咽,胸腔中一股狂风肆掠,它咆哮,汹涌,似乎要冲破喉咙,大声地喊叫出来,却被脑子里阿真父亲响起的话遏制住。
……
“闺女,算叔叔求你了,你放过阿真吧,我只有阿真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啊,我不能让你把我的命给毁了。闺女,叔叔从来没求过人,一辈子就这一回了,”他说着话,忽然就跪了下来,“闺女,你放过他吧……”
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跪下来,爬到他跟前,“叔叔你别这样,你起来……”
“闺女……”
我看着他的疲惫的眼和额头前的皱纹,想起他以前爽朗的笑,想起阿真妈妈给我做的鸡蛋饭,我忽然无力,“叔叔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他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想要拉我起身。
我却不肯,将自己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
我恶狠狠地咬住自己的牙齿,几乎觉得如果不这样,那口中立刻可以吐出一滩血来;也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让自己听不见外面的响动。可是我还是听见阿真的恸哭,是最尖利的一把刀深深地剜我的肉,是最狠辣的鞭,抽打着我裸露的皮肤。我不敢听,奔进洗手间,将盥洗池的水龙头打开,接满了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水里,猛地一下子抬起头来,透过夜光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比鬼还不如。
外面渐渐静了下来,我几乎是慌张地爬到窗户边,手脚并用。眼睛被泪水变得朦胧,只看清了警车上一闪一闪的灯光。我拼命搜寻阿真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我坐在铁窗旁,月光洒在我的身上,我笑了起来,只是泪水也淌了下来。
17岁的我,在陌生的城市,无父,无母,无亲人,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