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在“时序”上也呈现出鲜明的现代风格。“时序”，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叙述次序，热奈特认为它主要指“在故事中接续的时间顺序和这些时间在叙事中排列的伪时间顺序的关系”。传统小说和现代小说的很大区别在于时间概念的理解和运用方面。传统小说采用正常的时间组织故事，情节呈现出线性发展的特点。现代小说中“时间的参照被有意识地扭曲”，呈现出多种的“错时”形式，如“闪回”、“倒叙”、“预期”、“预叙”等。
这种“时间倒错”是由于作者有意将叙述者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错综复杂地组合在一起造成的，目的在于增加文本容量和表现复杂意蕴。《狂人日记》以“水平时间”结构全篇，任由狂人思绪在民族几千年历史的时间长河中自由流动，在“语颇错杂无伦次”中表现出对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刻审视和惊人发现。《祝福》以叙述者“我”的心理时间为小说的结构依据，中间“嵌入”祥林嫂的故事作为“整体追述”，形成“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倒错，表现出作者隐含其中的复杂意识。《故乡》开头通过“闪回”的方式，将眼前破败灰暗的故乡与“我”内心美好鲜明的记忆形成对比，借以揭示主题。《伤逝》以“手记”形式，采用“倒叙”的方式，让读者在将主人公先后言行的比较中“看”到人物灵魂自我分裂的深重危机。正是通过“时序”的艺术运用，使得小说在看似平凡的故事表层下表现了深层意蕴。
综上所述，历史转型时期波澜壮阔的文化思潮以及由此萌生的小说启蒙观念，带动了小说表现对象与读者群体的根本变化，鲁迅深厚的文化涵养聚合成现代小说创作的艺术智慧，实现了中国小说从观念形式到文体地位的全方位提升。鲁迅小说在吸收现代艺术，继承和超越传统小说的基础上，最大可能地实现了小说的功能升值，并达到了令人敬佩的高度，从而收到了“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的艺术效果。
（二）狂欢思维：主体的现代启蒙言说
《狂人日记》是果戈理中短篇小说中的名篇。鲁迅的《狂人日记》虽然受到果戈理同名小说影响，但在表现的思想主题和艺术形式等方面却极大地超越了前者。通过两者比较的方式，可以更深刻理解鲁迅《狂人日记》言说的现代启蒙意识。
就主题而言，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以二十则日记的组合形式，叙述了小公务员波普里希钦因为地位悬殊遭遇爱情悲剧终因受迫害而狂的故事。
小说以狂人的眼光透视出等级社会制度下人情的冷酷。作家以细致入微的笔触，将一个善良卑躬的小人物栩栩如生地立于纸上。波普里希钦是彼得堡省政府里的一名九等文官，他恪尽职守，勤奋工作，尊敬上司，循规蹈矩。但是尽管这样，并未给他带来光明前途。他时常受到科长的嫉妒与辱骂；他的努力也没有为他带来生活质量的提高，必得等到规定的日子才能发下微薄的薪水，省政府的清水衙门生活使他处在尴尬与窘迫的境遇中。
但他天性高贵，趣味高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认为凭着他的能力会有好的未来。波普里希钦的全部不幸来自于他的浪漫爱情。四十二岁的他竟然痴迷地爱上了部长的千金莎菲。他并不想通过爱情依傍部长的一臂之力平步青云。就其本质，波普里希钦更是一个耽于幻想的温柔多情的绅士。
岁月的流逝并未带走他青春的炽恋，不惑之年的他仍然对爱情保持着单纯执著的热情。问题并不在年龄的差异，在旧俄时代，一个耄耋老人与二八少女挽手同进教堂也是不足为怪的，普基廖夫的油画《不相称的婚姻》就是一个明证。关键在于你是否具有这个社会所要求的东西：名望、地位、权势、金钱。这些关键词，在波普里希钦的人生词典里几乎空白一片，因此，接踵而来的打击就难以避免了。他愤恨这个等级森严的专制社会，但又无力改变现实困境，在精神失常中梦见自己成了将军，成了西班牙皇帝费迪南八世，受尽毒打与侮辱，最后被送进了疯人院。小说结尾在日记的最后一则，也即主人公连年月日也颠倒不分的疯狂状态里，记下了他生命结束前令人心颤的痛苦体验：
不，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下去了。天哪！他们怎样地对待我！……救救我吧！把我带走，给我一辆快得像旋风一样的雪橇。开车呀，我的驭者；响起来呀，我的铃铎；飞奔呀，马，带我离开这世界！再远些，再远些，我什么都不要看见。
天幕在我眼前回旋，星星在远处闪烁，森林连同黑魆魆的树木和新月一起疾驰；灰蓝色的雾铺陈在脚下；雾里有弦索在响；一边是大海，另外一边是意大利；那边又现出俄国的小木屋。远处发蓝色的是不是我的家？坐在窗前的是不是我的老娘？妈呀，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把眼泪滴在他热病的头上！瞧他们是怎样地折磨他啊！把可怜的孤儿搂在你的怀里吧！这世上没有他安身的地方！大家迫害他！——妈呀！可怜可怜患病的孩子吧！
波普里希钦以狂人的姿态，在黑暗里爆发出对等级制度的质疑和控诉，正是在这里，小说的主题闪现出耀目的光彩。在迅疾如骤雨一般的节奏过后，作者以他特有的诗意语言，描绘了弥漫着灰蓝色调的、有着星月点缀的夜空和以森林大海为背景的自然景色，使小说的节奏趋向舒徐宁静，也使泼墨般浓黑的疯狂世界远离，转向清朗明净的自由天国。小说最后出现的特写镜头：俄国的小木屋，窗前灯光下慈祥的母亲，以及母亲的热泪与宽厚仁爱的手臂，都使我们由衷地感觉到涌动在作者心灵深处的人性温泉。
《狂人日记》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备受屈辱辛酸的“小人物”，果戈理在这些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精神，对中外后世作家产生了巨大影响。鲁迅的《狂人日记》深受果戈理影响，但比其“忧愤深广”。狂人发出的“吃人”的呐喊，如闪电划破了漆黑的中国文化夜空，传达出他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传统本质的发现。在小说中，作家借助于狂人心理，思考文化与“吃人”的关系、吃人的方式、吃人的结果等问题，这正是《狂人日记》反映出来的思想深度与意义蕴涵。不仅如此，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是冥思苦想的人，每个人都有种‘伟大而没有解决的思想’，他们全都首先‘要弄明白思想’。他们真正的整个生活和自己的未完成性，恰恰就在于需要弄明白思想”。《狂人日记》也充满了这种伟大思想的交锋，其深刻的内涵来自于作为启蒙者的历史“中间物”的作者本身。早期启蒙理想的失落与英雄梦幻的破灭，十年沉寂对中国千年文明的沉重积弊与超稳定性的认识，大多数庸众的冷漠与沉重的“睡眠感”，“铁屋子”的破毁者与在场者的原罪感，中国历史朝代更迭的轮回感与革命的挫折感等，都使鲁迅内心充满了遵命与怀疑、言说与缄默、希望与绝望的复杂缠绕。“狂人”是中国现代启蒙者的艺术形象，“日记”是狂人的现代启蒙言说，它录载了启蒙者身处历史转型特殊时刻中的灵魂颤栗与神经悸动。
就艺术生命而言，果戈理的《狂人日记》能够在俄国文学史上占一席地位，并经过两百多年的时间荡涤流传至今，自然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作者对主人公精神病心理的分析与刻画，开创了俄国文学史之先河，它直接影响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为代表的近代作家。他刻画主人公的精神病态心理，从生活化的细节和精神病人的特点自然切入，极富真实感。波普里希钦敏感内向的性格，很适宜在日记这个私人领地自由展开他的内心世界。他喜欢自言自语，猜疑心重。他时常出现幻听幻想，以至觉得“英国有一条鱼浮出水面，用古怪的语言说了两句话”。雌狗与雄狗会招呼相恋，互通情书。作者借助最私人化的日记形式，刻画了主人公潜意识中的性心理。小说还在许多处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刻画了他的谵妄状态。如他对庸俗而不懂艺术的同僚的鄙视，对未来前途的自许，对以貌取人世俗的诅咒，以及以费迪南八世的自称，对西班牙皇位的继承，甚而发展到在涅瓦大街微服私访与穿着自制的怪异斗篷等待西班牙使节团进攻的疯癫状态。最后，波普里希钦被人关进了疯人院，遭到毒打与折磨时，他却把这些当成是进了西班牙王国遭到的怪异礼节与民族风俗，把被剃光了头发浇了冷水当成是皇帝受到了宗教的裁判。小说的最末一句是：“知道不知道在阿尔及利亚知事的鼻子下面长着一个瘤？”荒诞的联想在充分表现一个精神病者的非理性状态的同时，使小说呈现出冷峻的理性，读者也因此在这荒谬中体会到小说“不可见之泪痕悲色”的艺术魅力。
此外，小说在叙事时间方面也颇具特色。小说记录了狂人波普里希钦手写的二十一则日记。前十二则日记内容已让我们感觉到了主人公的谵妄心理，但日记的年月日记录还算正常。从第十三则日记开始，日月颠倒错乱，越来越明显的非理性现象暗示着主人公患病程度的加重。如：“二千年四月四十三日”、“三十月八十六日，昼与夜之间”、“某日。没有日期的一天”、“同年接在二月之后的一月”、“三百四十九，月二，年月三十日四”等。
受迫害的狂人已经分不清昼与夜，记不得日与月，“鬼知道是什么日子”。
这确实是一个时日混沌、魑魅魍魉的世界！小说通过二十则日记，相当完整而清晰地记叙了波普里希钦从热恋相思到恋爱破灭遭受迫害的全过程。
然而，随着主人公病情越重，病人的理性意识也越清晰，现实的丑恶本质在他一派狂言中揭露无遗。小说明白地昭示读者，正是等级制度酿成了人与人的不平等的悲剧。根据等级制度的生存逻辑，波普里希钦这个可怜的小人物，依仗着虚拟的皇帝称号，向这个压迫挤对他的贵族社会实施强有力的报复！他应邀前往部里，目中无人地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不像以往那样卑躬屈膝地向科长鞠躬道歉，也不理会面前的公文。当部长来到，科里的许多官员慌忙不迭地将燕尾服上的纽扣扣起来以示尊敬时，他倨傲端坐，视部长为“软木塞子”，最后在文件上署名费迪南八世扬长离去，令充满世俗腐臭的官场目瞪口呆。他揭示了女人与爱情的本质：“我现在才知道女子是怎样的东西。直到现在，从来还没有人知道，她爱的是谁，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的。女人爱的是鬼。”这个鬼，就是叫做金钱、地位、权势、体面等一类世俗虚荣的东西。他还愤怒地抨击那些“做官的父亲们，这一大批吹牛拍马、趋炎附势的人”，他们“老说自己是爱国分子：其实他们要的就是地租，地租！为了钱，他们甘心出卖父亲、母亲、上帝，这些爱慕虚荣的家伙，出卖基督的人”！亦幻亦真，痛快淋漓，是小人物仗着疯狂之力向这个不平等社会掷去的利箭投枪，也是疯狂之火焚烧之后冷凝的岩石，折射出小说理性的钢刃之光。小说深刻批判了导致主人公疯癫的不公平的社会现实，显示出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力量。
果戈理《狂人日记》的题材本身决定了主题的局限性，不及鲁迅《狂人日记》的“忧愤深广”。小说虽然也以心理结构作为叙事时间，借日记的错乱形式来记载主人公疯狂程度的加深过程，但由于缺少鲁迅文本中思想的穿透力与意义的辐射性，因此，小说时空错乱的艺术形式仅仅停留于审美表层。
鲁迅《狂人日记》的思想核心是对传统的颠覆和人的解放，小说同时表现出作者在历史转型时期的矛盾心理。厚重的主题和复杂的主体意识导致小说话语层面的狂欢化特征。作者巨大的思想矛盾通过小说中的多重“对话”，表现为狂欢思维。狂欢思维的基本特征表现为“对话”，它不仅指向他人，同时也指向自我。巴赫金的狂欢诗学以小说为研究对象，主人公与作者的“双主体性”、时空关系的相对性、杂语多声与未完成性是文体的显著特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