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满足背后那些正面动机的同时，不让身边的亲人受到伤害，不仅是我们要教会孩子学习的课题，也是父母们应该学习成长的课题。
被抛弃的孩子总是伤害自己
什么都不知道的妈妈
14岁的星星眉清目秀，外形俊朗，是个标准的小帅哥。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具有两面性的孩子。当着我的面，他的表情很平静柔和，但是，只要感觉到我没在关注他，他就会用很烦、很对抗的眼神瞪着妈妈。
妈妈在星星面前显得很胆怯，很少正视儿子的眼睛。虽然我当着她的面征求了星星的同意，可是她在咨询室里还是表现得很不安，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时不时地会往门口看一眼，好像总在担心儿子会在门口偷听。
我对她说：“你放心，房间的密封性很好的，里面说话，外面根本听不到。而且，外面的老师是不会让星星在门口偷听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再说话时，依然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怎么了，他自残。这是第二次了，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
“用什么方式？在身体的什么部位？”
“可能是用刀吧，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胳膊上，我也不敢看。他姑妈说，第一次好像是在腿上划的。他没有对我说过，我也不敢问。他脾气挺大的……”
“你没有看过？跟他姑妈有什么关系吗？”
“嗯，他住在姑妈家里。”
“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他姑妈说，是因为不让他跟女孩子交往。他跟一个外班的女同学谈恋爱，被姑妈发现就告诉老师了，老师还请了女孩子的家长到学校……”
星星的父母是离异的，奶奶和爸爸对妈妈的积怨一直很深，认为她不会管教孩子，只会宠爱孩子。离婚时，爸爸坚决不允许孩子跟着妈妈。
“你没有坚持要孩子？”
“我没有工作……他爸爸很强势，以前都不让我见孩子，我没有办法……”
在星星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奶奶不喜欢儿媳妇，认为她不会做家务又不会管孩子，所以坚持由自己带孙子。爸爸对儿子期望很高，本来就对妻子懦弱的性格不是很满意，工作很忙常常不在家，夫妻俩缺少沟通和交流。而且，每一次回家都听到孩子奶奶的不满和唠叨，渐渐对妻子有了很多抱怨和指责。
妻子觉得自己很委屈，在婆婆那里受很多气，丈夫还不帮着自己，就赌气更不管孩子了。除了经常会满足孩子的物质要求，生活方面的事都由奶奶承担了。一直到星星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一家三口搬到了成都居住，没过多久，夫妻俩就离婚了。
离婚时，因为生活所迫，妈妈不得已答应了爸爸的一些条件，其中包括放弃跟儿子生活在一起。爸爸明确表示，如果儿子跟了妈妈，会被妈妈害得永远不会有出息。
两年前，星星的爸爸再婚，继母不愿意跟星星一起生活。爸爸就把星星送到自己的姐姐家里。一年多以前，星星的爸爸得了癌症，至今都在医院里做治疗，也对前妻的限制少了一些，所以星星的妈妈可以每个月接儿子出来一两次。
“现在他爸爸生病了，想过让儿子跟自己一起生活吗？”
“我的条件，不太允许，我跟我妈住在一起，男朋友也不赞成……”
星星妈妈无奈于曾经失败的婚姻，在现在的情感关系里也有深深的无力感。所以，她对儿子的状况不仅不了解，也根本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儿子自残两次后，姑妈认为孩子可能精神不太正常，让她带孩子去做治疗。她有一个朋友是我的学生，建议她带孩子过来找我。
“懂我的人太少，世界太虚伪”
星星的咨询登记表填写得很完整，但是字太小了，小得简直看不清楚，真的是跟芝麻一样大小，需要一一跟他去核实。
“帅哥，你是在考查我的眼力吗？你没有看到我已经是近视眼了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我感觉还可以啊。”
“我还真有点替你担心，考试的时候，老师会不会因为看不清楚扣分啊？”
“刚开始会有，现在我的老师都习惯了，没有扣分的。”
“明年就要中考了是吧，到时候，阅卷老师可不是你现在的老师噢。”
“嗯，我知道，到时候我会尽量写大一点。”
“知道今天来我这里做什么吗？”
“知道，我妈说找心理老师帮助我，我妈是怎么说的？”
“跟你说的一样。你这里说的‘几乎没啥优点’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没啥优点，找不出优点来。以前还算是听话吧，现在，也不算了。”
……
“对生活感到厌倦，这好像不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说的话哦。”
“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在网上查过了，我应该是有抑郁症的人。”
“有什么证据吗？”
“真的，懂我的人太少了，这个世界太虚伪了。如果不用上学，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就一个人待着，能不见人就不见人……我不想撕心裂肺地活着，我觉得烦透了，所有的人，我看着都烦……”
星星紧紧地皱着眉头，稚气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沉重而老气横秋的表情，让人真的很不忍心去追问“撕心裂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你这里写的，爸好，妈不好，怎么解释？”
“我爸对我要求很严格，我妈只会害了我。”
“怎样害你？”
“她只会溺爱我，不管我。我做什么事情都不管我，我就会变坏的。”
“是你自己总结的还是别人说的？”
“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从小就知道。我奶奶说我妈从来不管我，都是我奶奶管的。我爸说我妈只会宠我，会害了我的。她不会教育我，就知道给我买东西，现在也是这样的，我想要什么她都愿意给我买。你看，这个手机就是我妈买的，很贵……”
星星说到妈妈宠爱自己时，嘴角却有隐隐的笑意，显然，大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深深影响到了星星对妈妈的判断。但是孩子对妈妈温柔的爱的需求，却不经意地在言谈和表情之中暴露无遗。他穿着短袖T恤，我仔细观察了几次，却没有发现有自残的痕迹，看到他变得情绪不错，我就直接问他：“妈妈说姑妈发现你在自残，有这样的事吗？”
“有，你看……”他卷起T恤的短袖。靠近肩膀的地方，是又红又深的“井”字状的划痕，下面还有一排英文字母：love。
划在别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可见他对自己的形象是很在意的，同时也怕别人看到，跟他在缺点一栏里填写的倒是相符：自恋，但不自信。
“划了多久了？”
“上周刻的。”
“你告诉姑妈的吗？”
“没有，她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血迹了。上次也是这样发现的，上次没有挨打，这次就没有躲过去，挨了一巴掌。”
“姑妈打你了吗？”
“是叔叔打的，他说我是神经病。”
“叔叔？爸爸还有个弟弟吗？”
“不是，是我姑妈的男人。姑妈也是离婚了的，跟叔叔住在一起，没有办结婚手续。表哥叫他叔叔，姑妈也让我这么叫。”
“上一次自残，在什么部位？”
他不说话，直接把裤管拉起来。在大腿上是同样形状的划痕，面积更大一号，只是下排的英文字母不同，这里划的是：kiss。
“划的时候疼吗？”
“划的时候不疼，都是过后才疼的，疼好多天，特别是洗澡的时候。”
“没心没肺”的孩子哭了
自残很多时候透露出当事人这样的信息：我用伤害我自己的方式惩罚你。星星是父母失败婚姻的直接受害者，甚至经常被作为双方矛盾冲突的借口。他无意之中代替父母承担了很多事情的后果。
从小就生活在大人的互相指责中，孩子自然而然地会选择比较强势的一方去认同，所以会轻松自然地说出“跟着妈妈会害了我”。父母离婚后，星星不能经常看到妈妈，爸爸工作很忙，又要照顾孩子，脾气变得更暴躁，动不动就会打孩子。因为怕爸爸，星星很听话，学习成绩也一直还不错，初中进了很好的实验学校。
从奶奶和爸爸那里听多了指责的话，星星也认为妈妈不管自己。所以，他一直对妈妈很对抗，但是，每次妈妈去接他的时候，他又从来不拒绝。
父亲再婚后，继母却不能接受他。没有办法，爸爸把他送到同城市的姑妈家生活，周末的时候再回到爸爸身边。星星原本是爱说爱笑的，可是到姑妈家生活以后，跟姑妈在一起的叔叔不喜欢他大声说话，特别是他笑的时候，叔叔总会阻止，说他笑起来显得很傻。
一年前，爸爸生病后，继母借口没有人管他，再也不愿意接他回去。星星把所有的情绪都指向了爸爸，他不提要回家的事，也拒绝去医院看望爸爸，经常都是姑妈软硬兼施地折腾好久，他才会去医院一次，去了也不跟爸爸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姑妈很生气，经常骂他是没心没肺的孩子。
两个月前，星星跟同学玩时，偶然认识了外班的一个女孩子。在交谈中，女孩子说自己的家庭很不幸福，她在家里经常挨打。星星感觉女孩子跟自己是“同病相怜”的人，有很多共同的“悲惨”遭遇，应该互相帮助。于是，他常常在课间去找女孩子说话，也会在每天放学时等女孩子，在回家的时候共同走一段路。
他们的交往被姑妈发现了，姑妈认为他们在谈朋友，影响到了学习，就去向老师投诉。老师很重视，又找了女孩子的班主任，把女孩子的家长专门请到学校商议。两个孩子都被禁止跟对方再见面，星星又从同学那里听说，女孩子被家长“修理”了。他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心里非常内疚，也有些怨恨姑妈，不再像以前一样听话。
姑妈带他去医院看爸爸时，又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爸爸。爸爸很生气，大声地骂儿子，说他跟他妈妈一样没有出息，这辈子只能做个无用的人，等等。
星星从医院回来以后，用美工刀在大腿上开始刻画。当时流了很多血，可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那个时候，孩子的身心是麻木的，是一种被压抑的、失去了任何支持的麻木……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坚决拒绝去医院看望爸爸，即使姑妈说爸爸想他想得都哭了，他也无动于衷。
他很清楚，姑妈同样会把事情告诉妈妈，可是妈妈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反应，“问都没问”，由此，他更认定妈妈并不是爱自己的，像爸爸所说的一样，是“自私”的妈妈。
放暑假后，不再有同学一块玩耍，他又想起了他的“红颜”。两家相距并不太远，他很想跟她联系一下，但是又不敢。他一怕家长发现给女孩子带来麻烦，二怕女孩子因为上次的事情会一直恨他，一直纠结着。
有一次，他从补习班回家时晚了一些，姑妈怀疑他跑去玩了，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换乘公交车，就提出以后送他去上课。他很生气，认为姑妈不信任他，总是在监视他，结果被叔叔骂了一顿。
第二天，妈妈接他回自己家，照例是劝他要听姑妈的话，不能惹姑妈生气等。他一天都没有说话，也不愿意跟妈妈出去吃饭。妈妈很无奈，下午就把他又送回姑妈家了。当天晚上，他又拿美工刀在肩膀上刻画……
第二次来做辅导的时候，姑妈不顾星星的坚决反对，也跟着来了。她也是很爱护这个侄儿的，又肩负着弟弟托付的重任，更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不好给弟弟交代，所以，急切地想知道侄儿的具体想法是什么。她表示，虽然弟弟坚决反对，但是如果孩子选择愿意跟妈妈在一起生活，她负责去说服弟弟。
妈妈也表示，如果孩子愿意跟自己，她会把妈妈送到姐姐家，腾出房间给孩子住。
我征求星星意见的时候，他突然眼泪汪汪地，想了好久才告诉我：“我还是选择住在姑妈家。”
“你想好了吗？可以说说理由吗？我好帮你参考一下。”
“我爸肯定不会愿意的，他有病了，我不想让他生气。姑妈家离学校也近，我下学期上初三了，很关键……”
姑妈听到我的转述以后，根本不相信孩子会流泪。她带孩子几年了，真的感觉这孩子是“没心没肺”的。妈妈也表示几乎从来没看过孩子哭，他对什么事都很漠然。
不懂孩子的爱，如何爱孩子
不管表现出来的言行是什么样子的，在对父母的爱里，孩子从来不会真的“没心没肺”。他们只是有太多的压抑和反复地“被抛弃”，使他们感受到不公平和深深的伤害。
爱的动机都不会有错，但是爱的方式走了极端，就很容易伤害到身边最重视你的人。在星星的内心世界里，有太多被拒绝和需要得不到满足的情绪。他没有办法抗争，也没有办法改变，就只能通过伤害自己来惩罚大人们的无视，发泄自己的情绪。
对于孩子来说，不管父母有什么理由，孩子心里只会有一个想法：如果把我送到别人那里，那么你是不爱我的或者不要我的。他不仅会有被抛弃的感觉，会带着伤害生活，还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做出一些不良行为，用特殊的方式来一遍遍证实：原来我是如此不好，原来爸爸妈妈不爱我是有理由的，原来我就是这样不讨人喜欢的，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