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在上。
广场上摆着数十张长桌,木制桌面在阳光下,反照出一层薄薄的油光。一桶一桶的红酒,和着大块的面包与肉,消失在少年们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喉咙里;酒杯的碰撞声飞散在小小的会场上。
这是梅兹镇的成人礼。今年满十八岁的少年与少女们,在这一天汇聚在小镇中央的广场里,欢笑,纵饮,为彼此而庆祝、歌唱。
今天的小镇是只属于他们的。唯一一个在场的成年人屡次想要开口致辞,却每次都被“干杯!”所打断,不得不让出高台——马上就有位年轻可爱的少女上去唱了一首祝酒歌,赢得一片喝彩——向某个角落走去。
那儿只站着一个少年:唯一一个在这种欢乐的日子,也还穿着锁子甲,佩着长剑的少年。
并没有什么必须远离人群的理由,他的容貌也还够得上帅气;然而与其他仗着一副俊脸就活跃在女孩子群中的少年来说,他却只是板着脸,站在墙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成年人顺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捞了个装的满满的大杯子,踱到那人的身边。
“有什么事吗,镇长?”
“你怎么一个人站这儿?不吃东西?”
“呃……”墙边的少年人走出了阴影:“肚子不舒服,不大有胃口。”
镇长一笑:“小狄亚斯啊,又嫌弃吃得不好了?”
狄亚斯板着脸,就像脸上突然多了一副面甲似的。
“我绝无此意。”
不用什么读心术,这四十来岁的中年镇长,便能看出眼前这十八岁少年说的不是实话。
“嗯?真的不是吗?”
随着玩味的问话声,狄亚斯露出了无奈的苦笑,然后神情便转为坦然。
“不是才怪了。”
黑面包里掺着麸皮;火腿腌的不入味,像是只在面上刷过一层酱料;咸鱼上桌之前肯定是没泡透,有的咸的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有的淡的像是白面条;酸苦不堪的桶装红酒,乍喝上去就像是在喝陈醋;还有割的七零八落,烤的半生不熟,平均每磅肉分不到一粒胡椒,除了肉块够大别无可取之处的烤肉……当然公正地说,绝不是有人中饱私囊或者什么;以这个世界的平均标准来说,这已经算是一顿不错的好饭了。
但即使过去了十八年,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其他一切,狄亚斯仍旧无法习惯这样的饮食。
没法习惯。
然而当狄亚斯默默在肚子里吐槽的时候,镇长抿了口红酒,长出一口气。
“唉,也不知道你家祖上究竟是何许人物……”
“……”
这辈子无父无母,来不及知道;上辈子的话,目测八代贫农。
“面对这种美食竟然还这么挑剔……”
“……”
镇长啊,您别糟践美食这俩字行吗?
“要不,一会儿来我家,陪我一起吃顿晚饭?”
“不不,那怎么好意思。”
“别那么客气……”
罔顾镇长的心情,狄亚斯朗然开口。
“我真没客气!”
在这人生的十八年里,狄亚斯并不是没去镇长家蹭过饭。
首先要声明的是,这个镇长并不是纳瓦尔王国常设的职务,而只是梅兹镇上的民众公推出的首领;他要率领镇上的人抵御狼群、抵御魔兽、抵御强盗、抵御贼寇、抵御过路的佣兵和十字军、抵御想在这个边荒镇子上刮些油水的大人物和贵族的私兵,间或还要抵御国王。
换句话说,这是个类似志愿者的职务,无限接近于带着红臂箍的居委会大妈。尤其是报酬部分。
而镇长本人不会做饭,他的妻子去世的早,又不像一般的游侠故事里那样有个温柔娴静厨艺高超的女儿……
这还不如自己做呢好吗!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镇长摇了摇头:“对了,我家还有一卷科隆出产的腊肠,要不你拿去?”
狄亚斯干脆的一点头。
“那好,我就却之不恭了。”
镇长一呆:“……你不客套一下?”
“十二根腊肠,可比客气重要多了。”
“……”
镇长一时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因为不想说话,而是因为出口的话音,已被轰鸣的钟声盖过。
三长,三短,三长。
这是警钟,久未被敲响过的警钟!
在这四面接敌的信号下,广场上顿时乱了起来。有些人开始奔跑,向着广场边缘的街道;有些人开始尖叫,在钟声爆发后依然不减;而更多的人,则是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都别动!!”
镇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高台,放声大喝。被这声怒吼所震慑,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按照居住地,男人们,护送住得近的女孩子们回家,然后各自取兵器,到离你们住所最近的镇门待命!”
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然而却不再急促;不时有人挪开桌子,三五成群的走入巷口。
“……”
下意识的跟着镇长跑了起来的狄亚斯,不由得仰起头来。
“嗖——”
眼前,是张逐渐变大的鞋底。少年赶紧一个侧身,躲开从高台上跃下的男人。
“跳下来之前不看看脚底下有人没有吗!”
“没时间了!——狄亚斯。”
“啊?”
与前大不相同的,低沉的话音响起,狄亚斯不由得把目光凝在镇长的脸上。那已是张死板如岩,紧咬牙关的脸。
“我去东门,你去西门,敌人主力在的话就回来通报,明白吗?”
狄亚斯下意识的并腿立正。
“是!!”
-------------------------------------------少年奔跑中----------------------------------------------
跑了十来分钟后,梅兹镇的西门已经近在眼前。
远远的,便能听见惨嚎声与哀鸣声……
“狼?!”
远远地就能看见,在镇口的鹿砦和拒马上,搭着两三具狼尸;而数倍于尸体的狼,正与七八个或身披皮甲,手持长矛;或一身布衣,只拿着短枪或木棒的男子缠斗着。然而,守卫和志愿兵们,却明显处于下风——在拒马和鹿砦组成的简易防线被跃过后,这小股狼群发挥出了数量优势,环绕着众人不停扑击。
已经有三个人受伤了、而其他镇民,则都还没到……
少年拔剑在手,冲锋向前。
只是十几步的距离,然而狼们已经回过头来,分出了三只迎将过来。狄亚斯顿住脚步,双手握柄,挥剑劈斩。
一轮银光打了个电闪。
锋利的长剑直斩而下,劈中了迎面直冲而来的狼头,剑刃陷入肉身之中;鲜血立时便迸涌而出,染红了赭黄色的土地……
“当心!”
应付着十几只狼的人圈里,突然爆出一声惊呼。另两只狼已是一左一右,纵跳起来扑击向眼前的目标。狄亚斯松开陷在狼尸中的长剑,右膝向下一跪,伸左手向外一格,左边那只狼的狼爪便只掠过左臂锁子甲的甲叶,扑了个空。而这突然向右矮了一截的上半身,则更是低头弓腰,竭力向地面压将下去。
巨狼在空中扑击,一道弧线飞过少年的头顶。爪子划在背上,激出金铁交鸣之声;腥臭的狼口滴落的涎水,则落在少年身后的地上。
然而,狄亚斯只是把压弯了的背一弹,跳起身。
头,撞在柔软之极的狼腹上。
“嘭!”
这匹狼哀叫着滚了出去;狄亚斯趁势拔出长剑——然而还没等剑刃递出,远方便嗖的一声,投来数杆标枪。
又是一匹了了帐。
其他的镇民们,也都赶到了现场。
“杀光它们!”
民众们一拥而上。顷刻的功夫,这小股狼群便悲叫着,向后逃去。而人是追不上狼的。在镇民们给最后几匹挂在鹿砦上,跑不出去的狼补刀后,为首的大叔走了过来。
“怎么了,狄亚斯?”
“只有这点狼的话,不会敲警钟才对?”
“那就去守其他门吧!”
在敲过代表战斗停止的钟声后,镇民分成了三组。为首的大叔带着后来的几个体力最充沛的人冲回去守西门,伤员各自回家,除去守备队外的其他人则平均分配成两组,去支应南北二门。
“狄亚斯,你带去南门的那一队吧?”
少年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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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暮色西垂。
镇子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广场上。
刚刚发生在南门的战斗并不激烈。或许是由于进行了一会儿,狼群的数目甚至不如西门多。北门也是如此。然而,最后一处敲起钟声的东门却不然。
其他三门似乎仅仅是佯攻,而在这里,汇聚着四十余只狼……
还有一只身为魔兽的银牙狼。
无论等级高低,魔兽不止具备锋利的牙齿与爪子,至少也拥有一定程度的智力,还可以施放魔法。也只有这样由魔兽统辖的野兽群体,才会真正对这个几千人的镇子造成威胁。
从钟声中并不能判断出主攻方向;所以各处的人手,实际上是相差无几的。如果东门被攻陷,狼群们或许依旧会被歼灭,然而镇上的民众,或许会伤亡惨重吧……
至少不像现在,只死了一个人。
那是镇长。
身为退役骑士、大剑士的他,原本是绝不会死的。
然而,他现在已经躺在广场中心的白布下了。左手中紧握着剑,右手则锁着银牙狼的头。长剑就那么洞穿了魔狼的下颚,刺透了整颗首级。
没有人能分开两具尸首。
似乎有哭泣的声音。似乎有咬牙切齿的怒骂声。似乎有人在商议,要将这姿态铭记于心,小镇的中心广场上,要立这一任镇长的石像。
狄亚斯什么也没说。
少年只是紧了紧身上的铠甲,握住了手中的长剑。
明天开始,做个骑士,做个游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