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为什么会那么漂亮?
我呆呆地看着天空。
白云静止不动,白云比肩而行,蔚蓝的广袤里只有它们。是云美了天,还是天美了云?亦或者,只有它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美的。
如果,天空上有座城,会不会更美?记得以前在哪里看过一幅画,在哪里来着……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反正印象中有那么一幅画,背景是浅蓝色的天空,飘着团状的云,极其白的云,云朵之间有一个岛状的地方,上面有褐色的泥土,有青翠的植被,有灰暗的墙体,有红色的瓦块,所有的颜色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看到那副画,我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如此漂亮的白云蓝天,容不得杂质的白云蓝天,变成了一方背景,这是何等傲慢的做法。
那幅画,似乎又真真切切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真真切切地收获着人们的称赞。或许在心底,我也幻想能去到那样一个地方……不对不对,很不对,如果真有漂浮在天上的岛屿,去到上面又和困在海岛上有什么分别呢?恐怕比海岛还难以生存——如果没有神力,那一定是一个枯萎了的岛屿。那样一座岛,应当是一个监狱,关押着犯了错的天使。
这样的一座岛,到底哪里能吸引到我呢?
突然,我的头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整个人都被迫站了起来。那股力量又猛地向下,我仿佛能听到了脖子断裂的声音,但事实上,它只是被拉着来回晃动、扭转而感到痛苦。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纯洁的天空,污浊的泥土,在不断的转换中渐渐融为一体,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
这黑暗是圆的,封闭的,拥挤的,它开始无规律地转动,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被黑暗的边缘剧烈撞击,最疼的是撞到额头,最难受的是胸腔。眩晕带来了强烈的呕吐感,胃里仅有的污秽被吐了出来,难闻的气味立刻充满了整个黑暗,到处都开始变得粘腻。不知道是因为刺鼻的气味还是封闭的黑暗,呼吸开始变得异常艰难。无力的四肢做着最后的挣扎,拼命地敲打着黑暗的边缘。
就在我以为胸腔会因为过于刺痛而撕裂的时候,黑暗终于打开了。
我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大口地呼吸。视线逐渐恢复,我惊喜地发现,此时的白云蓝天,朦朦胧胧得带了一层可爱的粉红。
“臭死了!”“恶心!”刺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但是我实在没有力气。坚硬的石子毫不留情地砸到我身上,真的很痛。幸好还有半个身子能躲在刚才的黑暗里,但是让我再爬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打死我我也决不回去!
失去意识之前,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轻松地去到那个天空中的岛屿,是不是意味着天地之间,我能轻松地离开任何地方,再也没有能够阻挡我的了?
正文
随着上课铃响起,趴在走廊栏杆上,慵懒地晒着太阳的众人,一齐不情愿地走回教室。物理老师走进来的时候,教室很安静,班长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起立!”
“老……师……好……”
物理老师会不轻不重地扫一眼整个教室,清清嗓子,再开始讲课。唐老师的声音很低沉,讲起课来很催眠,一声一声,又慢又沉。就是这个人的声音,敲乱了白苏子的心,再没能找回正常的频率。
“苏子?白苏子?白苏子!”
白苏子回过神来,意识回到会议室内,心跳却留在了记忆里。
“我说尊敬的白苏子小姐,您在这发什么呆啊!这会是我们向您汇报工作的,您要是不听,难道要我们坐在这里对空气吹牛啊!”坐在白苏子旁边,化着精致又夸张妆容的女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插着腰,一副凶相。
白苏子拾起一双玉手,施施然地放到会议桌上,撑着头,歪歪地仰视女子,嗓音有着没睡醒的柔软,“你们本来就在欢快地吹牛,我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
女子一愣,嚣张的气焰顿时萎了,面色尴尬地坐了回去。
白苏子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每个她看到的人都自觉地低下了头。白苏子的笑容愈加灿烂,最后直接笑出声来,“我说,你们这么丧气做什么,我又不是在批评你们。”
会议室里的人都松了口气,暗地里相互交换了个同舟共济的眼神。
白苏子温柔地笑着,说出的话却极度邪恶——“所有的……都重做吧。”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的一阵唏嘘,苏子继续说,“我虽然没接触过经济管理,但有些道理我还是懂的。简单来说,我要的,是必然能达到的最高标准。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是如何工作的,但是在我这,不要怕你们给出的计划听起来不够响亮,就算保证有绝对1块钱的利润,我也不想听到可能达到100块的利润,”苏子扫视了一圈,“当然,你们肯定也知道,我要的,也绝对不可能仅仅是1块钱的利润。”
白苏子转了一圈转椅,啪地一声站起来,脸上是俏皮的笑容,“就到这吧,同志们辛苦啦,来给自己鼓个掌!”说完自己就带头拍起掌。虽然所有人都觉得这种行为透露着成年人不应该有的傻气,也只能在老板的淫威下不失礼貌地附和。白苏子就像一个笑面虎,明明只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笑起来却让人看着痛苦。
“小舞留一下,其他人都回去吧。”
所有人叽叽喳喳地结伴离开,会议室恢复了安静。
坐在白苏子旁边的女子先开了口,“苏子,抱歉。”
“啊?这又从何说起。”
“这些人都是我选来的,让你失望了。”
“小舞,你这就说笑了,我们刚起步,很正常。”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肖舞以为白苏子又开始发呆了,刚想出声,清脆的声音从漂亮姑娘的嗓子里传来,“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啊,只是一个分公司而已。”
“你!”肖舞听到这话,火气又上来了,“白苏子!你以为……”
不待肖舞把话说完,白苏子对她柔柔一笑,站起身,直接往会议室外走。
“你去哪?”
“玩。”
“白苏子!”
肖舞看着来回摇晃的活动门,嘴角猛地抽了抽。
走在街上的白苏子,秀发飘逸,贴身的布料勾勒出诱人的曲线,纯洁无害的脸上含着浅浅的笑。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有的善意,有的不善意,有的停留得长,有的停留得短。逛得有点久,周围陌生的景色也开始变得无趣。随意走进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咖啡店,闭着眼乱指地点了餐,白苏子很受用服务员惊奇的目光。
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她好像又回到了高三的那个教室。
物理老师在黑板上认真地画着电子在磁场中复杂的运动轨迹,白苏子在座位上艰难地憋着笑。啊,他怎么能那么可爱,明明可以用投影仪直接放答案的啊,答案上不是打印着图吗,他到底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再画一遍呢,还这么认真,哎哎哎,连坐标都要用尺子量着画吗?会不会有点认真过头了,一会就要擦掉了啊。憋呀憋,没憋住,噗呲笑了出来,老师斜斜地瞟了她一眼,羽毛一样,轻轻的。
还能听多少节物理课了?还有多少节呢,她从来都不敢算,假装还像开学时那样多。
当高中毕业越来越有实感的时候,白苏子就愈加珍惜每一节物理课,就算是老师进来那惯例一般的一眼,若是能经过她这里,她都能高兴得躁动不已,傻笑一节课。记得有人问过她,到底在笑什么,她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笑的。
每节课她都那样痴痴地看着老师,像一只蓬勃生长的玫瑰。但是在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秋天快来了,冬天也不远了,快点凋谢吧,快点凋谢吧。
从记忆里回过神,荒凉直直地刺痛了白苏子的每一寸皮肤,让高跟鞋包裹着的脚发麻。白苏子索性脱了鞋,搭在对面的靠椅上,惊讶地发现丝袜又破了一个洞。秀眉一皱,她把双手探进超短裙的裙底,将丝袜直接抽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将其投进垃圾桶。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即使这种做法并不会暴露她的裙底,谁又会认可她这样做呢?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她知道这样很撩人啊,不信你看看窗外的人,那些人的眼神。她很享受这些想要注视着却得不到的目光。
突然,一束强烈的视线直直地看向她,进了这家店,而且还坐到了她的对面。白苏子整个人都仿佛被定住了。那人严肃地看着她,却平和地开口,“白苏子?回来看母校了?”
白苏子急急收回双脚,老老实实地放到高跟鞋里,端坐得像个小学生。“唐老师……您……怎么在这?”她完全不敢看老师,只能盯着手里不知是什么的饮品,说话的声音就像只蚊子。
“我到附近的超市买东西。”老师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好听,西服衬衫,还是那么考究。她试探地用余光打量着他,像是在慢慢打开期待已久的礼物。老师这样,还真是很……嗯,禁欲呐。若是八年前,纯洁的她肯定不会想到这样的词的。白苏子又忍不住笑了。
“白苏子?”
“啊?”
“哈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发呆啊。”第一次和老师闲聊,身体僵硬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我以前喜欢发呆吗?”
“对啊,尤其是上我的物理课。眼神呆呆的,一看就知道没在好好听课!”老师语气戏谑,完全不像是责备。也是,他似乎从来不曾责备过她。“不过,你却是学得最好的。”老师的眼里尽是温柔慈爱,就像一个普通老师一样。
她是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进B大的,物理成绩第一。她记得,那时老师先把物理排名放到班级群里,状似神秘地问,你们猜猜这是什么排名?然而还没等人回答,他就自问自答地说,“这是物理排名呦。”,后面坠着一个可爱的表情。场面一度很尴尬。
“那不是发呆啦!”白苏子有些不好意思。
“嗯?那是什么?”
“……好吧,的确是……发呆吧。”告诉他吗?不可能啊。
“发呆,吧?”
“好吧,好吧,就是发呆!”
两人都笑了。这样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甚至她都不曾敢想象。
“白苏子,你是回来看母校的吗?”老师也点了一杯咖啡,她记住了,是碳烧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她有点惊讶,那东西能喝吗?
母校?那是她最讨厌的东西。她摇摇头。
她听到老师叹了口气,“果然啊,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改变想法了呢。”
毕业的时候,文艺委员组织大家给老师写留言,她写了很多,表达的很少。有一句是,她再也不会回母校,她讨厌这个学校。她还记得,文艺委员把装着所有人的纸条的盒子送去不久后,唐老师就来到了班上,总结发言了一下对大家的不舍,对这份礼物的珍惜。还有那句,“有的人说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说还有点早。”。她记得很深,因为她任性地将那句话列入只对她说的话。当时她还偷偷笑了,嘿,还这么麻烦地放在班上讲。虽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老师看到她那张纸条的可能性,不是一般的低——时间那么短,纸条那么多,怎么会轮到你。
但是,凡事不都有个万一吗?她是那样任性。
八年后的现在,老师肯定看过了,难得他居然还记得。白苏子又是不好意思,那时还真的什么都直接写了,包括对他的喜欢,只是写在了物理里——我很喜欢物理,也很喜欢老师。她一直自说自话地认为那算是告白了。
“没关系,老师知道你有你的想法。那你怎么到W市来了?”老师熟练地拿起白色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她想着,这怕是世间最好看的喝咖啡的动作了吧。
“我啊?工作调到这边了。”
“工作?”
“嗯。”
“什么工作?”老师放下杯子。她看着那双手,那双拿了将近十年粉笔,在黑板上留下线条的手,很白,很宽,很好看,很可靠,看得她有点痴。
“嗯?不想说也不用勉强。”
“啊?没有!在这边做L公司W市分公司的总经理。”这份喜欢,经过时间的打磨,没有一点消退,竟有越演越烈的趋势。白苏子有点难堪地望向了窗外。
“啊!那很不错呢……没想到曾经那么喜欢物理的你居然从商了。”
居然从商了……居然从商了?她,是不是让老师失望了?上学那阵,整个年级的人都知道二班有个女生极其喜欢物理,立志要做一个物理学家,那时很多老师都说她是有这个天赋的,其中就有唐老师。可是她现在却来经商了。可是,她并不是放弃物理了啊,她深爱着物理的,就像对他,从来没变过啊!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她想问问老师,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但是,她问不出口啊。万一他的答案是“是”呢,她该怎么办!
老师对她失望了!
白苏子突然捂着胸口,额头上是细密的汗。
“白苏子?白苏子?你怎么了?”
老师急切地走过来,拿出手帕,一手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手扶着她的肩膀。
太近了,太近了……
白苏子推了推老师,声音发颤,“药,包里的药。”老师立刻打开她的包,从里面找到一瓶药,焦急地问,“几颗?”。
“……一,一颗……”老师想去要杯白开水,白苏子直接就着手边的饮品吞了药,缓了好久,才觉得恢复了点力气。期间唐老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顺着她的背。
太近了……
回过神的她潜意识地一把推开老师,也没掌握轻重。老师有点惊讶,然后略显尴尬地坐回去,问道,“好点了吗?”
“嗯,谢谢老师。”
“你这是?”
“心脏有点小毛病而已,没什么。”
“心脏病?!上学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你有心脏病?”老师很惊讶,他还记得上学那会白苏子的体育很好的,并没有心脏病的迹象啊。
白苏子只是低着头,没有回答。
见白苏子没有回答的意思,唐老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想说?也……没关系。”两人陷入猝不及防的沉默。
不是不想说,是她说不出口啊。因为思念了你八年,思念出了心悸,思念出了心绞痛?最后还是战胜不了心魔,找了借口偷偷跑到了你在的这座城市,提心吊胆地从事自己没接触过的营销,这些,怎么能告诉你呢?
唐老师先打破了沉默,“你和我去趟附近的一家商城吧。”
“啊?”白苏子讶异地抬起头,恰巧对上了老师的视线,她慌忙地移开。
“去给你买套衣服。”
“啊?”
“跟我去就行了。”唐老师说得毫无余地。
白苏子突然想起老师进来时严肃的眼神,脸上火辣辣的。
回到办公室,身上穿着老师买的一条齐膝连衣裙,她的脑子还有点懵,怎么就答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