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儒士收回袖袍，仍是眺望大渎东边，似乎在等待什么，而对于先前他所施展出的一记仙人斩，无动于衷，就像是随手丢了一张纸般，不费吹灰之力。
良久，他干脆盘膝坐于跪地不起的少年身旁，郑重其事的问道；“苏锦麟，你知道‘炁’吗？”
少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立马又摇了摇头，心虚的说道；“我记得先生在学塾里教书时说过，只不过那堂课我没听……啧，都怪小画眉那臭小子，非得要我教他写字！”
苏锦麟天生俊俏，白肤胜雪，若他是女儿身，《十里红妆评》定有他一席之地。
俗话说得好，字如其人，苏锦麟的书法，字文写的真是好，就连清秀儒士都暗暗赞许。
“真的？”清秀儒士轻轻问道。
苏锦麟咧嘴一笑，“假的，我在教小画眉画王八，不是我吹牛，我画的王八着实传神！”
清秀儒士似乎想到了某位老人额间的水墨王八，难得大笑了起来。
“先生，那‘炁’究竟是什么？”苏锦麟从跪姿转为坐姿。
清秀儒士思虑片刻，他招了招手，一团金水跃然掠出水面，飞停至二人身前，“哗啦”一声绽开，变作一面巨大水幕，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水幕里显现出来，如镜中映画。
苏锦麟见着水幕中的天象，差点惊呼出声，现在一脸生无可恋，气呼呼道；“齐先生，你下次要施展神通的时候，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我的小心脏受不了几次惊吓！”
清秀儒士“嗯”了一声，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然后指着水幕中的漆黑星空讲解道；“炁同气，谐音。炁的发掘始于道教，那位道祖以为，炁乃是构成人体及维持生命的最纯粹的能量，玄之又玄，无人能参透。”
“古籍《关尹子?六匕篇》有载，‘一炁生万物’，炁更是衍生天地通宙的本源能量。可以说，如果没有炁，那么人间，天下，都将不复存在，你和我也都不会存在。”
苏锦麟天资聪颖，擅长见微知著，举一反三，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道；“齐先生，你说这些我听得半知半解，但肯定的是，‘炁’非常厉害。呃，先生，那个，你踏水而行，还把那些金水凝聚成一柄宝剑，斩断云霄，等等匪夷所思……是不是和‘炁’有关？”
清秀儒士点了点头，赞叹道；“孺子可教也。”
苏锦麟心中震撼如山岳晃荡，他稳定心神，长呼一口气，勇敢道；“那我也可以吗？”
清秀儒士闻言，收敛笑意，一板一眼的点了点头，正色道；“能啊。就得看你能不能吃苦了。”
苏锦麟又记起清秀儒士提到的另一座天下，便鬼使神差的问道；“先生，既然炁同气，那常言道，一气化三清？”
清秀儒士微微一愣，眼底的笑意又浓一分，他对着水幕挥了挥手，一幅崭新的画面骤然显现，“不错，一炁化三清。”
一大一小两人定睛望去。
清秀儒士醇厚温和的嗓音不时的响起，为少年答疑解惑。
少年望着水幕中的绚烂光景，听着儒士的敦敦教诲，他对于炁有了初步的认知，虽说只是粗浅的认知，可倘若随便拎点出来，说与凡夫俗子听，那定要吓的凡夫俗子失了神智。
在清秀儒士言简意赅，深入浅出的解释中，少年心生向往却又无比畏惧。
传闻九重天伊始之期，万物混沌之时，日月同辉，降下一道至精至纯的鸿蒙元炁，晕染天地，由此，世间初诞一创始元灵，灵窍初开，渐具神智。
后凝形化作剑状，以祖龙缠之，朱雀镇灵，星宿为鞘，其名沉水龙雀。
一剑出鞘，祖龙骤啸天地，斩破八方混沌，万灵诞之，后一炁化三清，各自盘踞一方，化作了一个神仙、凡人，妖魔共生的大千世界。
人间属地为四海，迎合易经四象，四海又称春秋天下。
魔族地界则为八荒，对应伏羲八卦卦形，八荒比四海大一倍不止，史称战国天下。
史典笔下挥毫的春秋战国指的便是人间和魔界。
仙界地域为苍穹，抬头即是天庭，统御万灵，此为山上天下。
少年正沉浸在遐想之中，忽而，金色水幕中的漆黑星河里突然出现一道流光溢彩的七色云烟，云烟之中有巨龙蜿蜒缠绕，朱雀垂翼镇灵，云烟变化多端，最终凝形为一柄无鞘古剑。
剑斩混沌，星空轰然炸裂，一分为三，各自画地为牢，不可逾越。
山上天下。
战国天下。
春秋天下。
清秀儒士说到此处，顿了顿，正脸望着少年，用手指了指天上再指了指脚下大地，笑着说；“那儿是仙庭，我们习惯叫它‘山上’。这下面呢，是魔界，那些大妖老祖自诩‘战国’，听着蛮霸气。”
最后清秀儒士往面前虚指，“我们所处的天下，名唤‘春秋’，你说的没错，一炁化三清，化成了三座天下，同存又不同在。”
苏锦麟哑口无言，望着水幕中的庞然大物，久久愣神。
清秀儒士抬眼看了看大渎东边，拂袖起身，拍了拍尘土，缓声道；“起来吧，咱们的‘船’到了，我带你南游，去往卢前辈赠你的大梦之地。”
苏锦麟整个人处于恍惚状态，听着齐仲春的话语，按部就班，起身走到岸边，静静的等船来。
半盏茶时间过去，齐仲春说“船”来了，于是苏锦麟抬头望去，然后被那艘“船”吓得双腿打颤。
“齐先生，我要回家，这破梦我不做了！”
但见大渎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座雪白岛屿，岛屿缓缓临近二人，一声浑厚低沉的吼叫从水底传来。
随后，一颗大如高楼的蛇形头颅缓缓露出水面，似蛇似龟。
这头庞然大物睁开一双灯笼眸子，望着清秀儒士，满眼的尊敬和喜悦。
苏锦麟躲在齐仲春身后，偷偷望去，他发现，原来整座白色岛屿竟是一面龟甲。
清秀儒士伸出手，那颗头颅乖乖垂下任其抚摸，他轻声说道；“《观海经》有云，东海有灵，名曰白鼍，千年修行，万年有灵，驮仙而行，可通达三界。白鼍性情温和，从不伤人。”
苏锦麟已经被今日种种奇景震惊得麻木了，哭丧着脸，喃喃道；“造孽啊……”
苏锦麟和齐仲春登上白鼍那犹如一座小岛似的雪白龟甲，乘鼍南游。
少年到底是年轻气盛，心性阔达，短暂的惶恐之后，现在好奇心如大江泛滥，在白鼍龟壳上，东张西望，时不时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齐先生，你说这白鼍，驮仙而行？”苏锦麟说到仙这个字的时候，语气刻意加重。
清秀儒士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穿了少年的心中所想，开口说道；“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介书生，肉体凡胎。”
少年翻了个白眼。
“好吧，我打架还很厉害”清秀儒士皱了皱眉，不确定的补充道；“吧？”
少年捧腹大笑。
“齐先生，我没见过你打架，可我感觉，你一定很厉害！”
清秀儒士站在雪白岛屿的一座小山顶，负手而立，突然说道；“其实我的师弟打架很厉害……”
苏锦麟心中暗暗道；“原来先生还有个师弟，那我岂不是凭空多出一个小师叔来？嗯，既然是齐先生的师弟，想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以后若是有机会见着了，唤他一声小师叔好像也蛮不错的。”
少年咧嘴一笑。
白鼍南游，一瞬千百丈。
有儒士坐于山顶言传身教，有少年郎神采奕奕，静心聆听。
沿途风景如丹青水墨，碧绿青山，桃花灼灼，美轮美奂。
苏锦麟听着齐仲春孜孜不倦的教诲，他明白了所谓的“仙人”。
仙人，分先天和后天，譬如九重天上的神仙和魔界的妖物鬼魅，那是生而不凡，生来便可驾驭炁，随心而欲。
而像齐仲春这般的，都属于后天仙人，更确切的说，是炁修士，通过修行炼炁，不断增进修为境界，终与那些仙人并肩而行，甚至是凌驾之上。
这类神通广大的炁修士在凡人眼里就是神仙无异。
其实呢，人间的炁修士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只不过春秋天下的当家文圣和俗世王朝朝廷都与炁修士达成了一条不可逾越雷池半步的规矩。
炁修士及任何山神精魅之属不可扰乱俗世，否则天降神罚。
历史上许多匪夷所思的天福天灾，例如雨幕倒流，山岳浮空之类的，绝大部分都是炁修士干的好事儿，不足凡人道也罢了。
而且三座天下，并不单单是炁修士一家独大，还有兵家武夫和符箓天师之属。
举个例子，大庆王朝的沙场武将，其实个个都是拔尖的兵家武夫。兵家武夫不同于炁修士，他们擅长横炼，淬炼肉身，凝聚武道真气。他们的肉身强硬程度和爆发力几乎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近战搏杀无可匹敌。
传闻那位破开天幕，飞升星河的武神，就是以力证道，比神仙还神仙。
而符箓天师，是特例独行的存在，炁武双修，战力不说顶尖但也绝对不俗。符箓天师依靠武道真气，一气呵成，画就一张张杀力绝伦的符箓和一座座玄妙阵法，双方敌对时，只要让符箓天师打开了局面，拉开了距离，那就算是神仙都要低眉。
历代名扬天下的符箓天师，无不一是一符摧城开山之人，风雷潵然。
“齐先生，你说人人皆可入仙门，修行炼炁，那我也可以吧？”少年双眸如琥珀晶莹，满怀期待。
清秀儒士闻言，微微蹙眉，记起了一些有关少年身世的陈年旧事，他有些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半晌，清秀儒士拍了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苦笑回答道；“没错，人人都可修行，但你嘛……是个例外，我暂时不建议你炼炁。”
少年如遭当头棒喝，久久失落。
清秀儒士对着少年叩下一记板栗，不轻不重，继续说道。
“你摆副哭丧脸，悼念谁啊？”
苏锦麟闷闷不乐的问道；“为什么我不行？”
“这个嘛……你自己问卢前辈去，他会给你一个答案。”
苏锦麟抱怨道；“卢老头儿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酒鬼，他懂什么……”
说到此处，苏锦麟心神猛然一震，这才想起来卢老头儿的神通手段和齐先生一口一口卢前辈，他轻声问道；“齐先生，我听你，还有我爹，喊老头一口一个卢前辈，他究竟是谁啊？”
清秀儒士笑而不语，伸出手指，指向天幕。
苏锦麟抬头望去，只见十个遮天蔽日的金色文字，如青龙摆尾游弋于云海之中。
官天地，府万物，剑承天下。
“卢前辈是三座天下仅存的传奇之一，他一位真正的高人，我齐仲春不过是近五百年来略微崭露头角的后生晚辈，不敢轻易评价卢前辈。”
苏锦麟已经见怪不怪了，稍稍惊叹了游弋于天间的十个金字后，仍是不死心的问道；“老酒鬼是高人？能有多高啊。”
清秀儒士心生向往，发自肺腑说道；“鱼龙洲那座漂浮于黄河之上的碧落洞天，很高吧？红钗洲那座连接天地的皑皑雪山，一眼无边，没入云端，够高了吧？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清秀儒士振袖而起，轻踏山地，似要一步登天。
“任世间山岳巍峨，孤峰青霄，千丈万丈高，都远远不及卢前辈高！”
苏锦麟愣神无言，他望着齐仲春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这个并不高大威猛的清秀儒士，一脚踏在白鼍甲壳的小山顶，好似将整座天下都踩在了脚底。
那卢老头儿到底有多高，还能高到哪里去，难不成高得把天幕都捅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