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梁王鸳,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德平二十八年是一个很关键的转折点,在此之前,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载。
——《奇女子漫谈-梁鸳》
刺目的阳光穿过叶间,洒在摇椅上的少女脸上,她的睫毛动了动,终于还是不情愿地睁开。然而一醒来,梁鸳看着眼前的景色有些发愣。
这是一个不大的庭院,院中央也种着一棵海棠树,只不过年岁不大,和王府里那棵逾百年的怀来海棠自然是没法比的。不过这花开得娇俏,红艳艳的,很像她指甲上的蔻丹。
就在她愣神之际,耳边传来了小丫鬟间的窃窃私语。
“你说咱们小姐也真是的,人三小姐那明摆着嘲讽她的话,却只有她自己听不出来。而且那对儿镯子,左不过是金的,偏她当个宝似的。”
“可不吗,前儿五小姐只是撇撇嘴,咱们傻小姐就送了她一支玉簪子,我听我娘说,那可是当初大爷送给大夫人的生辰礼物,啧啧。”
“依我看,咱们还是得去找找门路,要真跟着这一位傻大姐,估计过不了几年就得喝西北风了。”
“应该不会吧,咱小姐手里可握着大夫人带过来的嫁妆,那绝对顶的了三四个侯府的家私!”
“怎么不会,钱多如何,架不住人蠢啊,再多的银子梁四能守住?”
……
确实挺蠢的,梁鸳听完,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只是随着她的动作,步摇相击的声音传入了她耳畔,吓得她往后跳了一步,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声响。
当鬼当了几百年了,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怎么今儿会有响声?
难道说,难道说我这是变成人了?
她不可置信地打量起自己来,深紫色的软绸料子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双手各戴了一只掐丝金镯子,上面也镂出几朵海棠花纹,虽然是刻在金器上的,但刻得栩栩如生,仿佛它也能迎风而动一样。往下看,暗紫色的绣鞋上各镶了一颗拇指大小的东珠。她很确信,这不是她穿了几百年的皇后礼服。
那么脸呢?她还是自己吗?无数问题涌出来,梁鸳朝着树边上的大水缸跑过去,几瓣海棠花落在水面上,但丝毫不妨碍她打量现下这具身体主人的容貌。
虽然穿得有钱,但这身量却是出奇的清瘦,双颊也没什么肉,嘴唇薄薄的,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这八成是得过痨病了。
不过她并没有多想,因为一个富家小姐得痨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古往今来甚至出过不少为了追求弱柳扶风而故意染上女儿痨的。
相反,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比患过重病更严重的问题:这是谁?
或者换句话说,我现在又成了谁?
“五小姐来了——”
一道尖锐的女声打断了梁鸳的思绪,她回头就看见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不大的头上插满了金钗、玉环,小小的耳垂上一对儿红宝石坠子悠悠晃着,最显眼的是那掺了金线的玫红色窄袖短衣,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让人看得有些头晕。
一旁的丫头看梁四只是盯着五小姐看却不说话,只得自己开了个话茬儿:
“四小姐,五小姐今日被人看轻了,你可要帮她做主啊。”
主子还没开口丫鬟却先声夺人,这是从哪学来的规矩?梁鸳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不悦。
“她被人看轻,自有长辈在,我能管些什么。”梁鸳不轻不重地说道,声音有些冷。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得眼缘的缘故,她一看见眼前两位就不大喜欢。而既然不大喜欢,她又怎么会给人好脸色。
“可往常都是……”那丫头还想争辩,一直站那跟菩萨一样的五小姐却抬起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这气度倒是不错。
“四姐,阿鹤知道你这是还在生阿鹤的气。”但是下一刻,对面这个小姑娘眼睛里就泛起泪光,刚刚通身大家闺秀的气度全喂了狗。
“我气你什么?”梁鸳反问道。
“你是在气阿鹤半个月都没来看过你,可是夫子管教的太严,阿鹤是真的找不出时间来……”一边说着,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直直盯着梁鸳。
看到这,梁鸳突然就想起来她刚醒来时丫鬟窃窃私语时说的那句“前儿五小姐只是撇撇嘴,咱们傻小姐就送了她一支玉簪子”。呵,原来这就是那位撇撇嘴的五小姐,而自己,恐怕就是众人眼中傻到不行的梁四了。
一想明白这茬,梁爷原本只是审视的目光,一下变得锋利又寒冷。
“你觉得我还会信吗?”作为掌握信息较少的那一方,反问是最能反客为主的良方。
梁鹤立刻就被面若寒霜的梁四給镇住了,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从刚刚进来到现在,她这位四姐的表情好像都不太对,没有往常不请自来的热络,倒是多了几分退避三舍的疏离感。
“四姐,你怎么能这么想阿鹤呢?”五小姐还是不敢相信梁四会真的完全变了,因为这府里还时常搭理她的只剩下自己,其他的哪个不把她当个死人一样对待。
梁爷没有立刻回她,因为她在想,该怎么说才一点马脚不露,而且最好还能告诉所有人,原身性格是彻底变了?
她不是原身,也不知道原身到底是谁,所以根本不可能存在一直模仿原身活下去的可能。而如果不能把这个隐患解决了,根据她看过的那些书,等待她的不是活活被烧死就是沉塘溺毙。
“这一点我可以为小姐作证,”一开始就越俎代庖的小丫鬟在一旁帮腔说道,“前一阵四小姐您痨病犯了的时候,五小姐急得跟什么似的,是天天问府医能不能治好。”
原本没思路不敢冒然接话的梁爷,一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立刻有了想法。
“呵,痨病?”她眼眶微红,如墨的眸子里盛满了不甘与失望,“那为何有人告诉我,我不是痨病犯了,而是中毒了呢?”
梁爷很清楚,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的只有两件事:与所亲之人的生离死别,以及自己濒死的体验。不是要比演戏么,她一个看惯了妃子争宠的老鬼,还会比这个才十岁的小姑娘差?
五小姐被梁爷的眼神镇住,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不,不是我干的。”她急于撇清自己,说话时就不自觉有些结巴。
梁爷笑着哼了一声,只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双眼盯着梁鹤,潋滟的水光盛满了说不尽的孤寂与苍凉。
“命都快没了,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谁还关心在意我也不重要了,”她的语气缓慢悠长,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决然,“希望你,以及所有该知道的人记住,是我的,我早晚会取回来。”
这话一说完,一滴泪从梁爷左眼中滑出,顺着下颌滴落,再配着她那张潮红色的脸,有些发白的薄唇,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如此。
“四姐你今日又说胡话了,我,我改日再来看你。”梁鹤一说完,带着丫鬟逃也似的离开这座院子。
梁爷看着她的背影,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只是目色深沉。
“小姐您是真的中毒了?”不知从哪窜出一个小姑娘,一双眼睛里全是泪花。
“是。”既然编出一个谎,就必须要让所有人相信,否则谎言只会是谎言,永远成为不了可以被利用的真相。
小姑娘一把抱住梁爷,哭兮兮地接着说:“那小姐你怎么不告诉秋水,还一个人扛着……”
能演得了大戏的梁爷此刻身体有些不自然的僵硬起来,头一回被人这么亲密的接触,她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这不是挺过来了吗?你这哭什么呀,跟哭丧似的。”梁爷抬起手,拍了拍秋水的背,就算是安慰了。
秋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松开手,泪汪汪地看向梁爷:
“那小姐你也不要难过,就算整个梁府都不待见您,秋水也会站在你身前,为你赴汤蹈火!”
梁爷笑了,笑声轻轻,笑容浅淡,就像是一朵吹皱的海棠花瓣。
“我难过什么,只是想明白一些事儿,以前犯傻,现在总不会再傻了。”她好笑地说道。
秋水被梁爷的话说得有点懵,所以她又问道:
“那小姐刚才哭得那样真切,那样伤心?”
“我那是逗她玩儿的,顺便看看她跟我中毒有没有干系,”梁爷不以为然地说,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现在有些饿了,你去备膳吧。”
“你不骗我?”秋水还是有些不相信。
“我骗你做什么?我是真饿了,你还不快去!”
“好,那我去了,小姐你且在院子里等着。”
“嗯嗯,去吧去吧。”梁爷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摆摆手催促秋水离开。
她看着秋水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虚掩住门捂着胸口喘气。她脸上那些轻松与自然也一并消失,只剩下紧皱的眉头。
你妹的,这是真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