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乡，猎户貂罴家中。
“师父！我考中了···”
八月的南唐，傍晚的暑气未消，齐野额头还微微有些汗渍，一脸的嘚瑟。
师娘还是一脸恬静的缝补着衣服，小秀儿年满十岁，已经是十里八乡难得的美人坯子，粉雕玉琢，小脸白的像是景德窑口烧出的瓷器，此刻正坐在小马扎上无聊的来回摆着小腿儿。貂猎户专心鞣制一张新猎的熊皮，听到自己的小学徒大声嚷嚷，
一家三口皆是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门外。
“师父！考的三项我都是头名，这武秀才的功名，跑不掉了！”
“哈哈哈！···”
貂罴取了块马步抹了抹手，重重的在齐野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疼的他一阵龇牙咧嘴。
“我貂罴的徒弟，那自然是要当大将军的料，一个武秀才才哪到哪啊！”
齐野把手上的两壶黄泥烧递给师父，这就比青阳当地的山花醉清冽得多，却正是这雄壮汉子的心头好。
然后又把怀中的最后一盒珍蚨祥胭脂恭恭敬敬的献给了师娘，最后从后腰摘下了一个在金陵集市上随手买的红衣布娃娃。
“小秀儿！看这是什么，喜不喜欢？”
小姑娘咬着嘴唇，瞪大了眼睛，狠狠点了点头。
“给你的。”
秀儿赶忙结果，搂在怀中，嘴上还不住地说着，“野哥哥最好了！野哥哥万岁···”
貂黄氏也习惯了这些年齐野隔三差五的就往家里送东西，这些胭脂水粉布料就算他是乡野女子也认识，京城的东西自然是好，她难免就心疼着孩子破费。就算她整日待在家中，最多就是和乡里的妯娌姊妹闲坐聊天，可哪家的女子不是天生爱美的呢？
“小野这孩子啊，就是知道疼人。师娘知道你的孝心，可你还未成家娶亲，总要留些家底的。饿了吧，师娘给你炖肉去。”
貂黄氏将手上的衣服放下，在齐野的头上摸了摸，这才猛然发现，这孩子居然已经是这般高了。
如今都已经是要当秀才公的人了，可怎么在自己心里，那是那个连一桶水都提的晃晃悠悠的娃娃呢？
“谢谢师娘，那您可得多炖一些，今儿还真是饿了···”
齐野拍了拍肚子，刚想再说句师娘炖肉放点盐，就一把被貂罴拉到了一边的小桌上坐下。
“快来给师父讲讲，今天你小子见到那些官兵老爷，有没有吓得尿裤子···”
“哪能呢！你徒弟好歹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的···”
一锅炖肉，齐野吃的是嘴角流油，貂猎户是个没轻重的混不吝，只留下了一句练功不可懈怠，这段时间要常来，他得亲自调教齐野拳脚，怕他会试的时候万一和人动起手来吃亏。
齐野挥手告别了在院子口送别自己的貂猎户一家，说实在的，这方小院在他成长的过程当中，才真正起到了一个“家”的作用。
自己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只是每年清明、小年的时候和爹爹上坟祭奠。老爹也很少提起娘亲，她长得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
还有十年没见过的兄长，都已经忘却了他们的样子。原本隐约还有些画面，大哥想爹爹一般忠厚，从小就带着自己玩儿。二哥总是折了树枝说以后要当个大将军。但是那黄粱一梦，却把他们的音容都冲的稀薄不见。
这貂黄氏，便如同时自己的母亲，每日给他做好了饭食，练功累了给他擦汗，哪里磨破皮了，流血了，还会给他轻柔的上药包扎。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师娘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小野很厉害！···”
想来那目光就是全世界的娘亲看儿子时，最温柔的眼神了。
还有秀儿，填补了自己心中太大的一片空白，让他知道，他齐野，是有妹妹的人。
所以在这个安逸祥和的六安乡，有头有脸的貂猎户家，他不是齐野，他姓貂，那日山中偶遇了一只花斑猎豹，短刃搏杀，后背、手臂和大腿被抓了不知道多少道痕迹，却最终手刃了那凶物。
从那天起，他在貂家有了姓名，他叫貂豹儿···
齐野任由黄骠瘦缓行回到了驿中，却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崔秀才的即墨堂。
“恩师，弟子今日考中了···”
到了即墨堂，就明显和貂猎户家是两个风格，崔秀才虽然落拓，也不知为何从未娶妻，却将自家小院装点的相当雅致。
“咳咳，小野来了，快来与为师说说···这功名不易，我却是根本就算不得帮了你什么，都是那貂罴的功劳罢了···”
十年，崔秀才作为自己的启蒙恩师，齐野能够非常清晰的感受到这个清瘦读书人心中对自己的那份情感。
有喜欢，还有愧疚···
没错，崔秀才总觉得自己没能让自己的弟子有机会考取文试，早早的一举天下知，那是他没能耐啊。
自己这个弟子的才气，可能全天下只有他知道，不说考个状元，甚至效仿甘罗十二为相，都不是一句空谈！
齐野看到近几年自己的师父身体每况愈下，心中不忍，从怀里掏出了那三支鼠须，摆在老师的书案上。
“恩师，弟子看了今天其他考生的表现，明年春闱，想来那武进士，弟子也有三分把握。弟子能有今日，全凭恩师的提携，请恩师一定要保重贵体，静候弟子的佳音···”
崔秀才的胡须有些稀疏，未到不惑之年却生了许多灰发。看了一眼自己书案上的诸多文房君子，哪一件不是这个弟子从金陵数的上好的书斋中购置回来？就是寻常郡城里的读书人，县学里的教授都不一定用得上！
哪里还有不欣慰的呢？
“野儿，为师这寒疾，是打娘胎里就烙下的毛病，受了那么多年的风寒，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占了老大的便宜！
为师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便是那朝堂上的宰辅也是做得，只可惜，是为师耽误了你啊···”
崔秀才取来一只陶壶，里面是齐野给他带来的山花醉。
他需要饮酒驱寒，又不能喝的太烈，所以黄泥烧，不合适。
齐野接过陶壶，将里面温着的酒给老师倒上，崔秀才又指了指齐野，他便也取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满。
师徒对饮，几乎每次相见，崔秀才都会说这样的话，而齐野也学会了保持沉默。
有时自己辩解，可能会让恩师心中更加难过。
“八年前，为师就已经知道了你学武绝非一时贪玩儿，虽然没成想你会选择在尚未及冠的年纪就做这事，但为师对你有信心，你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而且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我虽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本事，可这份隐忍和韬晦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城府。
你啊···小小年纪活得太明白···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太明白怎么去做···又把别人看的太透···
你虽未及冠，但如今已是有了功名，为师给你取个表字印棠。
印，是要你将圣人的教诲记在心中。棠，是要你心有大唐，更要有棠棣之情，不止要留在心中，更要留在心底···
可记得，无论今后你走到了哪一步，要心存正念，莫成了那祸乱天下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