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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谋者多虑

解忧踏入华清宫,特意挑了晨曦。

云卷闲意,艳阳初媚。

华清宫确实冷清,只偶见几个打扫内侍,那些个内侍婢女见了她不敢瞩目,纷纷避让,一个受宠的嫔妃得夏王口谕入内探视,探的还是禁足的王后,大底要做什么,谁不是心底门清呢,没人会凑上去触霉头。

她进入內殿之中,左右巡望,她记得曾经第一次来这时,婢女领路簇拥,陈王后不仅给她弹了一首雅曲,又言语臻臻告诫了她一句话:夏王宫,不存在恩宠。

殿中,放着一把琴,解忧行过去,正弯腰要去摸,身后传出冷冷清清的声音。

“你来这做什么?”

解忧回首撇望,内阁珠帘之中,一抹人影风姿绰约,浮现在轻纱上,又如傲然挺立的壁画。她来的出人意料,无人通报,陈王后的语气自是不太好。

“怎么,是想来炫耀你的恩宠?”陈王后冷冷意嗤声:“可笑。”似想到什么,嗓音微婉转,又低音道了一遍:“可笑啊。”

“我与王后你相交不深,我实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屡次争对我。”解忧抿唇敛眸。

陈悯知道:“明知故问。”

“你想置我于死地也就罢了,我这人大量,不消与你这种人一般见识。”解忧死死盯着帘中人:“可你,为什么要害我的丈夫?”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陈悯知疑惑,想起那些谣言蜚语,她曾承认入宫前嫁过人,她所言的丈夫,自己自然不认识。

“我为宫妃,我丈夫是当今王上。”

“他是你丈夫?”听及此,帘纱中的人影侧了身子,冷声嗤嗤:“你又是什么东西,也配如此称呼他,只有我,才是他的原配正妻,是他的王后,我永远,都会压你一头,你别妄想越位。”

解忧放声一笑,又摇了摇首。

陈悯知冷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啊。”解忧丝毫不避讳什么:“什么王后正妻,又不是什么心肝宝贝,我有什么可争的。”继而,柔软了嗓音,深情款款道:“只要他一心一意待我,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这回,轮到陈悯知笑了一声。

解忧道:“你又笑什么?”

“我笑你可悲啊。”陈悯知撇了一眼过去,摸着自己滑嫩的手掌心,其中数道勒痕早已抹去,不留痕迹了,她叹气:“你剖心剖肺真心实意,他却欺你至此,我实是替你可悲,这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欢喜的?”

“你一言两语,休想挑拨,无论他如何欺我,我只信,他一定是为了我好。”解忧长眉轻佻,话锋一转:“倒是你,害我之时,也完全不顾他性命,你真如此恨极了他?”

“我恨不恨他,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关,可如若你要害他,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解忧盯着那珠帘人影。

陈悯知微微一颤,随后又嗤声:“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解忧幽然抬眸道:“那我,就让你明白!”说着,左手腕一抬,腕部弩箭射出,直逼帘中那条人影,陈悯知意外至极,惊险避过,不及回神,解忧破帘而入,右手腕中机扩一开,一柄轻软短剑滑出,向陈悯知脖颈间划过去。

陈悯知再次避开,心知她下手如此狠绝,这绝不是逢场作戏:“你敢杀我?”

“为了他,我什么都会做!”言语一出,解忧怒放冷光,再次出手,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陈悯知手无寸铁,几个轮回下来,已处下风。

陈悯知咬牙切齿,扶着自己右肩,若不是自己受了伤,凭关玲珑这种无丝毫内力的人,这区区几招怎能奈何她,而关玲珑却好似偏知道她这里受伤,只攻她这一处,关玲珑的剑法招式中,竟然深藏夏家绝学,又快又急,她根本无法招架,不到一会儿便逼到角落。

软剑,抵在陈悯知脖颈寸边处。

解忧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因禁足,早已无往日的华贵雍容,也无钗揺装饰,只着素纱,长发披肩,又见其捂着右肩处,似忍受着什么痛楚,片刻间,这女人已面色煞白。

心底便有了结论,月圆佳节,禁宫东厢,华阳地道,果然是陈悯知。那夜,她当然不是随意去天一阁看书,由于衣裳显眼,她只能打晕在河畔放灯的落单婢女,换了普通衣裙后,直奔禁宫东厢!

可是,没有人。

整个禁宫都没有人了。

只怕,南宫祤也颇留心计,对她不大放心,早已把夏晟王转移了地方。她空跑一场,也在意料之中,却在这时,另有两名黑衣人也来了这个地方,那两人搜寻一番,没有找到什么,起了争执,一名黑衣人说:“我家公子如此信任你,你却何苦这么骗他。”

另一名黑衣人辩驳道:“夏晟王此前确实被关押在禁宫。”

“近日,公子几番遇险,幸得高人相助,但那高人定要公子寻得金铉琴丝,还望姑娘交出琴丝,能让婢子回去复命。”

另一名黑衣人道:“我没有,又如何交?”

“你怎会没有?连公子送你的琴丝都不肯交出来,难道你非要看着公子死于非命吗?”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你——公子待你情深,你却只顾自己,如此冷血。”那黑衣人哼气一声,运功消失无影,而留下的另一黑衣人在原地驻足了良久,而后不知想了什么,朝一个方向离去。

解忧自然跟上,眼瞅着那人入了华阳宫,摸开地道,下去之前定住片刻,好似下了一番冒险的决心,直到出来时,手握右肩,鲜血直流,窜离了去。

陈悯知紧咬着牙,直视她,见她红衣狂怒,面带狠绝,却执剑不前,讥讽道:“怎么不动手?你不敢了么?”

解忧不答,看着陈悯知的双手,干净滑嫩,没有什么伤痕,她只是在想,如若陈悯知擅使丝线,方才那种危机关头,不可能还不放出绝招来。如若陈悯知不擅丝线,杀了人,可其双手,却无半点痕迹?

从月圆那夜两名黑衣人的对话中,南宫颢确实将琴丝送给了陈悯知,说明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可为什么陈悯知会一直咬定并无金铉琴丝?

行凶目的,她一直没有头绪,难道行凶之人她猜错了吗?那会是哪里错了呢?难道,陈悯知把琴丝给了别人?会是谁?

思绪微乱,她有疑惑,却只能暗自猜测,在这夏朝,她不能有丁点的走错方向,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做什么,为隐藏真实目的不露痕迹,连与面前这个可疑人对质都要找个缘由。

在解忧凝神思考之际,陈悯知忽然抓着软剑,刺向了她自己右肩,顿时鲜血渗出,刺入得深不深,只有陈悯知她自己知道了。

想借此掩盖她闯地道受的伤?

解忧微微敛眉,并不打算揭穿,抽出手中软剑,自己今日种种试探,却一无所获,忽的令她心火颇起,软剑一挥,陈悯知旁边的柱子,多了数道划痕。

“是啊,你是他的妻子,我怎么敢呢。”解忧走过去,在陈悯知耳边轻语,将声音压的很低,生怕被人听见似的:“你与你那情郎的事,我从未对他说过分毫,今日,我是来警告你,若你继续与你那情郎私会,做出对不住他的事,我想,我一定会杀了你,护他声誉!”

听及情郎二字,又见她用这种阴阳语气,把着自己最痛恨之处的命门,仿若她知道了一件天大的丑事,却偏偏藏着不说,明里暗里必定是讥笑不已,陈悯知心性一激,恨不得现在就提剑杀了她,一把推开她,已是大怒:“关玲珑,你少胡言乱语!”

解忧出言讥讽:“你肯做,就不肯认么?”

许是这个做字终于激怒了人,陈悯知忍无可忍,忽又哈哈大笑:“我原先羡慕你,如今却觉得,你比我更可怜,可怜极了,为一个薄情的男人,你竟痴情至此。”

望着这个几欲疯狂的女子,解忧收住软剑,忍不住要再激上一番:“阿祤待我真心,他不是你所说的这种人。”

陈悯知听着她如此爱称,几近受狂,盯住她身影,忽然就道:“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解忧顿了顿,方才心里还万般复杂,如若凶手不是陈悯知,此事将会再无头绪,却没料,陈悯知竟自己提出来,她缓缓撇过头,看向陈悯知的眼神多了数分冷意,言外有意:“你知道什么?”

陈悯知说道:“你那师父是奴桑贼子,又是南庭王妃的兄长,他一死,谁最得利?”

解忧神色复杂,论行凶之人,显然面前这女人嫌疑最大,可若从行凶动机来讲,陈悯知确实与公玉鄂拖无丝毫过节,这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而尽管公玉鄂拖与南宫颢偶有两次交手,却也不至于让南宫颢痛恨到布局杀人。

至于南庭那边……

其一,公玉鄂拖是奴桑北庭的得力旧将,南庭人自然容不得的,其二,他是南庭王妃兄长,闯宫劫持之事若不给交代,夏朝与南庭之间难以和好如初,其三,他是先汗未曾公开相认过的儿子,与少正修鱼可谓是真兄弟,他若不死,其身后的北庭残余势力,难免会有别的想法。

少正修鱼与公玉鄂拖本就一直不合,难道是少正修鱼怕其有什么威胁,欲借刀杀人,摆脱后患?

解忧想起那日在街头遇到的小孩,那蹴鞠球中的奴桑记号,令她隐隐担忧,她如今身无自由,也无法与那些人赴约相会。平复跌宕的心境,解忧环视周围,慢慢道:“阿祤已经在帮我查了,我相信,他很快会查到。”

陈悯知只是闷笑,捂着流血的肩头,缓缓走了几步,斜躺在了榻子上,再也不说什么了。直到解忧甩袖离去,陈悯知望着她那抹红衣背影,才喃喃自语:关玲珑啊关玲珑,你想为你那师父报仇,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

原来自己杀的那个人,没有白死,也不会白死,会如一道裂沟,永远横在他们之间,想到此,她心头又舒服多了。

———————

流华殿。

花忍从梁上飞下来,想起自己在华清宫梁上所见所闻,难免唏嘘,原来女人之间争风吃醋能狠绝至此。

南宫祤听及花忍一一诉说过程,半征了片刻,她那些袒护之语还有那亲切的称呼,看似是争风吃醋炫耀恩宠,却半个字也信不得,只是,她这么故意激怒王后,刀剑相向,又是为何呢?

冥思良久,仍无思绪,直到黍洱进来禀告:明妃携侍子求见。

这么快便来找他了?

南宫祤看了眼花忍,念及王后在冥解忧手中自残一剑,他不能放任不管,嘱咐道:“给王后送些伤药过去。”花忍点首离去,解忧适时踏进来,先无意瞥了眼花忍离去的方位,旋即带着纪思尔行至夏王跟前。

纪思尔恭敬行了个礼,她没有。

黍洱都不得不叹,这女子初入宫时,什么事没做过,怒摔御品,辱骂太后,推人下水,但到底也尊重王上几分,会敷衍的行个礼,如今是越来越嚣张跋扈,连敷衍都懒得做了?

南宫祤到也不在意,她性傲决然,怎可能对自己屈首蹲腰,他随手免了,又听她先说道:“前往唐家岭的一切事宜,皆已备妥,我打算今日启程。”

“不是明日吗?”他有些意外。

“再耽搁下去,只怕唐问雁送来的不是断指,而是断掌断脚了,世事难料,我早些赶去,说不定还能救那小子一条命。”

虽然她言之有理,但南宫祤始料未及,仍是皱了眉头:“你即刻就走?”

解忧指了指懦懦无声的纪思尔:“启程前,我需得了了纪思尔这小子一个心愿,免得他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也惹我烦心。”

南宫祤脸容微有异色:“你想替他求情?”

“不,我想让他赢你!”

这一句,是她肯定的语气。

南宫祤笑了一声:“弈一局棋少也得几个时辰,只怕耽搁你启程。”

她却轻道:“半个时辰,足以。”

这口气,很轻狂。

见她胸有成竹,他微微一抿:“孤与纪思尔定约时,只说赢孤一局,却未曾言明有何其他限制,你如此阵势,想是有备而来,说吧,你有什么约束条件?是需孤多让他几子么?”

“弈棋便是弈棋,黑白两子,纵横十九路,我即便想让他赢,也不能违了这些最基本定规,你放心,弈棋的规矩路数,我既不懂,自是一概不改,你也无需让子,不过……”

他听着这个转折,不知她又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什么?”

她缓缓道出:“今日这局棋,加持一条新的定规,双方执子,轮流交替,三息之内,不落子者,就得让一手。”

这弈棋规则她确实没改,只不过,强制在三息之内必须落子,不落子就相当于弃棋让对方一手了。这样的棋法,他闻所未闻,古今天下,弈棋讲究的便是心如止水入思凝神,若是高手之间的决战,莫说一日,便是弈上十天半月,三年五载都有可能,更有甚者,留下残局,一世无解。

而她,却偏要速战速决!

难怪她说半个时辰足以,可这哪是真正的弈棋?哪有这样子弈棋的?

但旋即他又想,觉得她这创意新颖,甚觉有趣,在这短短三息之内,所考验的,正是下棋人在瞬息之间的果断决绝,一步行差踏错,全盘皆输!

“如何?你可要应战?”她舒展眉目。

“若不应,岂非让你小瞧了去,认为我怕输?”她方才那一句想让纪思尔赢他,可不就是想逼迫他就范,这条定规既不过分,也不违什么,他自然没理由拒绝,又说道:“这速战棋法以前从未尝试过,谁赢谁输难料得很,罢了,就当有兴趣陪他玩一玩。”继而低敛一声:“黍洱,摆棋。”

纪思尔激动开口:“谢王上成全!”

黍洱当即便吩咐人去把棋局摆来,芷澜也吩咐人将水漏放在棋盘一侧,这水漏用来计息,三滴水便是三息,三息过后其中的竹钟会落下,提醒该下子了,南宫祤瞥了眼这东西,与纪思尔对弈就坐。

两人对弈,极为认真,她也难得看见他能如此认真的对待一局棋,尽管对手只是个六岁小儿,弈棋初时,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将自己的地盘稳稳占住,毫无压力,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去了旁边。

黍洱紧张的盯着棋局,眼珠转来转去的,甚至比当事人还紧张,芷澜也无法分心,时常要盯着水滴数一数,但两人总能在第三滴水前落子。

转眼已至中局,时局已然比初时压迫,盘上落满了四分之一的棋子,角落里的厮杀开始蔓延至中腹地段,棋局越开,格局越大,棋局越是错综复杂,如此速战,也越容易出差错。

黍洱紧张得冒汗,这棋至中局,双方早已漏洞百出,下的乱七八糟,难分上下,如若被对方抓住一两处破绽,只怕就……只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两人只顾在瞬息间落子,自然不及黍洱想的那么长远,又见两人落子前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相,棋局越后越难。

纪思尔想入神思,没来及下子,忽的错失了一手,南宫祤急忙补上一处漏洞,守住局势。黍洱惋惜了一声,又见纪思尔放弃了这处,不慌不忙的在另外一角占住局势,黍洱默默道:好棋。

这一招下去,纪思尔像是开了光一样,势如破竹,攻的很快,南宫祤防不胜防,犹豫片刻,漏算了时刻,被迫弃了一手,纪思尔趁势再攻。黍洱又捏了把汗,虽说纪思尔攻势迅速,但后劲不足,在这几息之间,南宫祤瞄出一处破绽,落下一子,断其后势。

纪思尔即刻转攻为守,南宫祤自然不敢冒进,开始补足局势,不至落了下乘。纪思尔看了眼水漏,像是能听到那嘀嗒的声音,一滴,两滴……他想起姑姑说的,你只管下棋便是,旁的都不用管,定了定心,落下棋子。

轮到南宫祤时,也瞥了眼水漏,只是他看的并不是水漏,而是透过水漏,却没有见到自己要见的人,他顿时心中一紧。

她人呢?去了哪儿?

明明方才她还在那边悠闲喝茶!

他执起棋子,顿时思虑万千,这里是流华殿,花忍方才已离开,并不在內殿中,黍洱看着棋局也不曾顾及旁人,如若她要做些什么……她闯地道不成,要来探流华殿密室么?

想到此,他便已坐不住,甚至想去把她揪出来,身子还未起,一旁的黍洱轻轻念了一声:“王上……”

他一下回神,棋子还在手中,水漏竹钟已经落下,他又错失了一手!

纪思尔以为他是因局势焦灼,神思错乱不免分神才错失良机,不管旁周如何,纪思尔松了口气,定神一般,补上棋子。

黍洱叹了一声,那片棋,已无回旋余地。

南宫祤心有所思,落下一子后,朝黍洱道:“明妃呢?怎不见她人影?”

不及黍洱开口,芷澜笑道:“娘娘方才说,待棋局下完,正好是午膳,便去让人给王上备膳食去了。”

黍洱没有多心,一笑:“娘娘倒是贴心。”

南宫祤捻着眉头,她连逃跑的理由都造好了,瞥了眼殿中内屋,也不知她是否在里头,如若他弃局去里头找她,她若不在,岂不是让自己难堪,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她故意的,故意消失想扰乱他思绪?

黍洱看着自家王上毫无面色,像是随手下的两手,已是将眉皱紧,竟从来没见过王上这般烦躁,再如此下去,这棋可就……

“王上。”黍洱又提醒了一声,见自家王上时不时撇着里头,会意道:“明妃娘娘怕是不知王上口味,奴才着人去帮忙看看。”说着,退出殿内,吩咐旁人几句,回来后,却是去內殿转了一圈,又很快出了来。

黍洱摇了摇首,说明里头没人。

纪思尔一心只顾盯着棋盘,开始了急速的攻势,旁边如何,却也丝毫不知,加速一手,又稳固了自己地盘。

南宫祤执着黑子,正要落下,可看着自己下的那几手臭棋,再如何找补,只怕也无力回天了,这棋,无论怎么下,都已成定局!

滴水之声在耳畔,一滴,两滴,三滴。

纪思尔见他不落子,只好补上一手。

三滴过后,竹钟又一次放下,南宫祤手中捏着黑子,想要落却还是没落。这回,纪思尔也不敢再补,只定定的望着面前的这个对手,夏朝的王,威严强盛,手握大权,定人生死,是他这个南庭侍子永远无法企及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要输了。

输给一个六岁的黄毛小儿!

那样紧缩眉眼的眸子里,寒光透彻,是怒气?是不服?还是不甘心?

纪思尔不知道这些,也读不懂这位夏王的眼神,他只知道,能与夏王做对手,一定是他大幸。纪思尔静下了心,看着眼底下的棋,这棋下的不堪入目,自然也不会是正常水平,顿时,他只觉自己心虚,凭真本事,他还没资格做对面那人的对手。

纪思尔抬起头,仰望着他。

那一双小小的眼睛里,也有南宫祤看不懂的愠色,有释然,有仰慕,也有疑惑,却未显出任何惧怕。没想到,纪思尔都已经这么不太害怕他了,初次相见时,纪思尔还是个被抱在手里的两岁婴孩,哭哭闹闹的,惹得他一阵头疼,再次相见,纪思尔躲在关玲珑背后,畏畏缩缩,他亦是不喜,可此时此刻,他察觉到这个孩子,比以往不同了。

他收回手,将未曾落下的棋子,捏在指腹间反复揉搓:“你去见你母亲吧。”

黍洱与芷澜面面相觑,弈棋终局要么是棋盘再无子可下,双方数子,要么是一方认清局势,亲口认输,虽然王上不会亲口说出“我输了”这三个字,但方才所言,跟认输也没什么区别了。

纪思尔却并无兴悦之意,正如夏王不会说认输,他也不可能说“承让”,纪思尔从位子上起来,微微曲腰,既有对上位者的忌惮,也有对自己的坦荡:“臣赢得不耻。”

“赢了便是赢了。”南宫祤将棋子丢回棋盒中,看着自己这杂乱无章的棋局,忽有些笑意:“你的棋艺,很好,以往总觉得你棋势颇急,急于攻伐,处处都是破绽,不知三思而后行,如今看来,有些时候,确实是要当机立断,才能打的对方措手不及。”

虽然他下了几手臭棋,但也并不全是他输的原因,哪怕他不愿意说认输,但也不得不承认,若论下这种快速棋,确实比较适合纪思尔。

他不禁佩服冥解忧那个女子,那女子不懂棋艺,却将他与纪思尔的棋看得透彻,深知人心!

“今日这棋,臣只是侥幸,不过,昔日王上的教诲,臣谨记于心。”纪思尔眼眸清亮:“若日后还有机会,臣愿与王上堂堂正正的弈棋一局,定要光明正大的赢王上!”

“好,孤等着你!”南宫祤嗓音洪亮。

解忧已悄然无息的出现在了门边,正好听见两人话语,她从未想过纪思尔年仅六岁,便有如此胆魄,虽然侥幸赢了,却没有在上位者面前表现出太过的喜悦,反而反省己错,给足了夏王面子,当真是比他唯弱的亲爹强太多了!

流华殿旁人已经退去,膳桌上,摆满吃食,算是她的践行宴。

解忧想起方才的棋,虽不忍刺激他失败的事实,却仍是忍不住:“你知道,你输在哪儿么?”

“你故意让我分心。”南宫祤撇着她。

许是他落败让她开怀,解忧难得轻声一笑:“三息落子,那么大压力,你还敢想别的?谋者多虑,一心二用,岂能不输。”

他舒展了眉头,他自己很明白,纪思尔赢在了心思纯粹:“这一切,你算好了。”

却又听她微息了一声:“我原以为你输了之后,会说几句故意让他之类的虚与委蛇的话,好不让你自己落了面子,但我没料到,你肯坦荡的认输,还称赞纪思尔那点棋艺。”毕竟,输给一个小孩子,没过几天,什么谣言都能传出来,于他声名有损。解忧拿过酒杯,举起:“这一杯,我敬你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

看着她饮下去,他面容有着说不出的复杂,他慢慢的端着酒,抬首一饮:“此去唐家岭,你一切小心,郭开会随你左右,护你一程。”

她有点意外,又不太意外,她知道他不会放心她的,自然不可能任她自由,意外的是,这金武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却拿来护她,他就不怕自己身陷险境么?

她说道:“如若我谈和不成,你是不是有别的计划?”

方才还说他光明磊落利索的敬酒,如今趁着兴头还在,却不免试他几分,他明白她探话的用意,语意轻然:“你这么聪明,你算一算。”

她又不是神,事事能神机妙算。

略去这种想法,她道:“有些事情,可以算,有些却不一定算得来,此去唐家岭凶险不定,不论我做了什么不可思议亦或是大逆不道的事,你都要信我!”

未时一过,他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那被十几个便衣护送的马车,一点一点的离开视线,直至不见。他不禁想,若她是关玲珑,他定不舍得让她孤身犯险,可她是冥解忧,是那个一直与他作对的女子!

她位高权重时,没少争对夏家暗探,他在晋国金陵的眼线皆被她重重击溃一网打尽,夏天无如此厌恶她不无道理,何况她还三番几次出谋划策攻打夏朝,与燕流丹合谋为伍……太多了,这样一个人出现他身边,竟说要帮他图天下疆土。

为什么呢?

这几日,他怎么想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背叛晋国,背叛皇甫衍,是因为晋国容不下她所以投靠他?或者,只为那一句杀夫杀子之仇?

杀夫……当年的事细说起来,他也有份。

“四哥。”

后面冷不丁一声,拉回他思绪,茱萸蹦跳的从城墙石阶上走过来,拉住他胳膊,软乎乎道:“四哥,你在看什么呢?”

南宫祤定了定神,回首撇着茱萸,冷了语气:“你眼里何时还有我这个哥哥,几次召你都不来见,胆子大了,是不是非要花忍出手把你逮进来?”

茱萸嘟嘴,小声道:“外面多好玩呀,宫里又闷又无聊又乱哄哄的,我才不来凑热闹。”但面对自己四哥凉凉的眼神,茱萸不得不面上改口:“四哥,你找我,有什么好事啊?”

“你啊,自出了宫,越来越野,无人敢管,你这脾性,恐怕也只有你嫂嫂能震住。”他皱了眉头,茱萸是他妹妹,娇蛮任性,没几个人能与她成朋友,但唯独对冥解忧,茱萸一开始就热情得很,还有诸多什么闺中密话,连他都听不得。

“可是四哥,你说的嫂嫂,是指我哪个嫂嫂?”茱萸歪着脑袋,可没忘记那日三人同乘马车,发生过的事,茱萸唉声叹气道:“人家玲珑姐姐,不让我这么叫,不然就要给你塞好几个妹妹,而且,玲珑姐姐那么一说,四哥你自己连话都不敢反驳,所以呀,你都管不住玲珑姐姐,我这么弱小,当然也会被她折服震住的。”

最后几句,说的极其无辜。

听茱萸说自己管不住冥解忧,他难免心中有气,哼声道:“自认识了关玲珑,你长本事了,我一句,你顶三句,以后,甭叫我四哥了,认那个能折服你的玲珑姐姐去。”

茱萸转了转眼珠:“那……我叫你姐夫?”

“你——”

南宫祤再次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一定是冥解忧这女子不知不觉就把茱萸给带坏了,口无遮拦,如此不成规矩!

见自己四哥真有怒气,茱萸摇着他胳膊,好言软声道:“四哥,嫂嫂再怎么惹你,你们再怎么吵架,你也不能拿我撒气啊,我心底里还是向着你的。”

他甩开她的手:“我问你,在你嫂嫂进宫之前,你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她?”

“没有啊。”茱萸很无辜。

“真的没有?”

“没有。”茱萸使劲摇头。

他轻哼:“可你嫂嫂说,在晋国,你们见过面,她还唬弄过你。”

茱萸挠了挠头:“……嫂嫂记错了吧。”心底里却道,关玲珑啊关玲珑,你背信弃义蛮不讲理,进宫之前,说好的击掌为誓不把这事说出去的,怎么就让四哥知道了!

那时,她听闻冥栈容一家因被晋国皇帝忌惮惨遭横祸,而冥栈容不知所踪,她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便独自一人去了龙海找他,还暗自道找到他之后定要好好安慰他,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寻他未果,归国时,她来到晋国一座小边城,见城中警戒,百姓流离失所,这才得知,夏朝与晋国两军打了起来,前方便是交战之地。她好奇得紧,想去看看战场是如何模样的,只不料,战场她是没去成,却见到一些熟悉的记号,沿着记号,她又见有人鬼鬼祟祟,去了一丛茂密林中。

她一路跟上去,她能听见那人嘶哑道:“你今后不要再与我联系了,交出这密令,我便与夏家再无瓜葛,你们别再苦苦相逼,只求王上与大哥给予我一条活路,能成全我这点念想!”

听及谈话,她这才知那竟是夏二哥与夏家人在会面,她想不通,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夏二哥了,不知夏二哥为何在晋国边城?为何言语之中好像四哥与夏大哥做了什么逼他?

不多时,那夏家人离去,林中只剩夏二哥一人,不过一个眼神,便把藏在灌丛的她揪了出来,她与夏二哥只在年少时见过一两面,他模样已不如少时年轻,面色沉稳,像历经了太多沧桑,但她还是认得他。

只是她从小女孩长成大人,夏二哥早不认得她,只当她是偷听窃贼,好在慌乱下她情急叫了一声“夏二哥”,夏二哥一愣,随即才认出她收住了手,不然那一剑劈下来,她当即能丧命。

却在这时,一队人马赶来了林中,为首的是个女子,许是女子来的晚,没抓到夏家人,却看到了她,那女子初看自己的眼光很奇怪,好像认识自己,又好像很是戏谑的表情。

夏二哥为了解释他自己的行踪,只说见她一人在林中鬼祟,便抓了她,何况,夏二哥的剑确实还在她脖子上架着。

茱萸不知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只知那女子叫夏二哥将军,口中满是敬意,想来那女子是夏二哥的手下。不过那女子可恶至极,有一员手下说她必是夏朝派来的密探,要让夏二哥当场杀了她,那女子不反对当是默认,夏二哥脸色难堪,怔怔的看着自己。

那抹看她的眼神,几欲痛苦。

夏二哥……他真的要……

过了片刻,夏二哥犹豫纠结之下,剑提起,正要动手,那女子却又开了口:“如此杀了未免可惜,将军既然把她抓了,那就关起来严刑拷打,若真是夏朝人,她定会吐出点什么。”

严刑拷打,她这娇生惯纵的公主怎么可能受的住,夏二哥也是这么想的,执剑指着她的手竟有些颤抖,她想,那不是夏二哥怕她吃刑受苦,而是怕她说出什么暴露他的身份!

直至现在,她都没能想清楚,如若不是在押回去的途中,那女子忽然离去,冥栈容突然出现制造混乱,救走了她,夏二哥会不会,为了保密,找机会一剑了了她?

后来,她又一次在城中见到了那女子,这回倒是那女子鬼鬼祟祟的了,而且那女子故意扮了男装,入城后也不知见了谁,从一座院子出来,把她引入了林中,女子叫她:“小姑娘,你这样跟着我,不怕死吗?”

她自然豪气坦荡:“你反正都是要杀我的,那不如我先抓了你,带回夏朝,严刑拷打。”

“你是夏朝人?”那女子有点意外。

可是,那女子对于她出剑,却丝毫不躲,甚至任由她把剑架脖子上,她奇怪道:“你为何不反抗,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你要把我带去夏朝,我挺乐意。”那女子这么说,声音幽然,一点都不怕她,反倒她噎的没话说,又听那女子道:“小姑娘,你与我无冤无仇,初次相见,便要这么不礼貌吗?”

“谁跟你初次相见,你都见过我了,别以为,你女扮男装,我就认不出你。”她哼了哼。

“也许,你真的认错人了呢?”女子自顾自的:“我可是堂堂男儿,只是相貌俊俏了些,怎的被小姑娘认成了女子?”

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子:“你休想骗我,我才不是三岁小孩呢。”

“你不信,难道需得我解衣验证?只是小姑娘,我若在你面前解衣,日后必是非你不娶了。”

反正最后,那女子还是唬的她一愣一愣的,使诡计逃出了她剑下,她气得直跺脚,暗自发誓,下次再见,一定要好好捉弄那女子一番。

却没想,下次再见,来的那么快。

她见的不是真人,而是画像!

那日,她听说四哥为了拉拢高骊,要把她送去和亲,去给那什么高骊王做妃子,她心里闷闷的,趁四哥和花忍不在,在流华殿翻箱倒柜的,果然见到了高骊王送来的求亲书折,她心里更是苦闷。

她一发脾气,不小心触发了机关,然后,她便见到了密室里的那些画像,好几张,其中有一张还写了名字:关玲珑。

那女子,叫关玲珑?

原来,四哥如此相思这女子,连画像都珍藏了这么多,难道这就是四哥与夏二哥反目成仇,说他苦苦相逼的原因?

只可惜当时她自己被和亲婚事所扰,自然没继续想这女子的事了,随后就是冥栈容说要带她逃婚,她想也没想就应了,路上走走停停,入住一间客栈的时候,被弃瑕给逮个正着,没办法,这婚是逃不成了,但那个四哥亲自钦点入宫的女子,她却好奇,要提前见见。

在那间客栈里,她又一次见了那女子,惊讶的叫出:“是你!”

这女子,竟是要被四哥接入宫的妃子。

只是这女子……好像不认识自己。

难道,又是故意装的?

再往后的事,便是故事开头了,她与那女子击掌为誓,不许把晋国的事说出去,然后也是为了捉弄那女子,刻意与那女子亲切,还骗那女子下地道,还想引诱那女子去流华殿,不知那女子见到那些画像,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世间的缘分总是奇妙,谁知道有朝一日,她能与这女子相处得这么好,连叫那女子一声嫂嫂,也越发的真诚。

茱萸回想起这些,叹了好几口气,要是让四哥知晓她去过流华殿密室,知道他有哪些宝贝东西,这还了得?

所以,茱萸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甚至拿出绝手好活:“嫂嫂真的在晋国见过我吗?她会不会是想骗骗四哥你?这下好了,你们一吵架,我便是最倒霉的那个。”

———————

马车行驶悠慢,在出了夏王宫后,还未到城门口,便被一堆人给拦下。

解忧能察觉车外紧张的气氛,她掀帘钻出,郭开已舍身护在车外,似乎对这变故也始料未及,她看了眼周围,郭开等人皆是便衣,而把她包围的人,却是整整齐齐的军装,这也是让郭开摸不着头脑的地方,谁有胆子,光天化日,君王脚下,敢拦她?

郭开仔细打量了下军装士卒的衣物,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朝她道:“好像……是弃将军府上的府兵。”

“弃瑕?”解忧寻思着,莫不是弃瑕知晓了她身份,愤恨至极,准备当街拦杀?

府兵只是围住,却不动,她静观其变,片刻后,才见到一辆马车快速驶来,着急忙慌的停在她马车对面,不及马停,已有人从夺帘而出,利索下车,其后,又有一人出来,下车的动作温雅了许多。

见到那两人,解忧自然也是坐不住,跳下车来,不及她上前问候两句,那下车动作温雅的女子已提着裙裾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她面前,那先下车的人也惊了惊。

“臣妇冒犯,但事之从急,不得不如此,还望明妃救爱子一命!”

解忧大为震撼,但也晓得这女子此举是要做什么,她蹲下腰,手相扶:“断夫人请起。”

扯了扯,没扯动。

断夫人情绪激动,两眼含光,楚楚可怜,好似她若不应,只怕就长跪不起,为着面子不要,当街给人下跪,这哪是堂堂将军夫人能做的事!

解忧瞥了眼周围,又见一旁的弃老夫人脸色极差,忙道:“断夫人先起来吧,此处人多,夫人有何话,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说。”

好说歹说,才把断夫人劝起来,三人便去了就近的客栈处,入了一间房,断夫人身子一滑,差点又便要跪求,解忧有力的稳住:“夫人,不必如此。”

“可是,除了这样,我真不知我还能做点什么。”断夫人涩声凄凄,似乎眼泪又要流出来了:“那唐姑娘诚挚相邀,想必是与娘娘交情匪浅,素闻明妃娘娘大义,我只能来求一求娘娘,只盼此去唐家岭,能将爱子带回,别让他再受皮肉之苦。”

解忧想起唐问雁送来的断指,这爱子失指之痛,只怕断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要更痛上万分,这种痛,她能切身体会,但是……

“夫人如何得知,我要去唐家岭?”

这种密事,南宫祤不应该会告诉别人,他的后宫嫔妃去土匪窝,这若大肆传出去,名声也不太好听。

“是我逼弃瑕说的。”弃老夫人眉峰一横:“对于此事,我不知王上心中如何盘算,我一介老妇,原也不该过问,只是断承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能眼看着他被恶人刁难,生死不知。”

断夫人微敛,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得知事情原委,又见断夫人面色憔悴,想来这些日子没少为断承意担心,解忧也明白:“断夫人爱子心切,是人之常情,只是……”

“只是什么?”断夫人担忧起来。

“素闻唐问雁心狠手辣,阴晴不定,即便我与她有些往日交情,却也不一定能将断小公子平安带回来,只怕,我会有负断夫人重托。”她更明白,一旦应允所求,就要做到,可她与断家无亲无故的,若是有什么不可料及的变故,断承意那颗独苗一不小心死透了,断家岂能不怨到她头上?

断夫人的身子又软了软,泣不成声。

弃老夫人皱了眉头:“只要你能将断承意带回,缺胳膊少腿也好,是具尸体也罢,我们也会认你这份恩情。”

解忧瞄向这位弃老夫人,年过半百还能甩大刀长矛的女子,自然与常人比不得,她的这点心思,瞒不过这位老夫人的慧眼,她便爽声道:“有弃老夫人这话,我定竭尽所能,带个鲜活的人回来总比死人强。”

听着她这轻然戏趣的言语,仿若从没把一条人命放在心上,弃老夫人心中有些不明跳动,近些日子,弃瑕总说这明妃如何如何狂妄,如何如何心机颇深,今日来看,弃老夫人觉得自己儿子说的没错。

这女子,与初次相见时,已不大相同。

在送断夫人回马车上后,弃老夫人特意留下,与解忧单独聊了会儿:“原以为你会明日走,我自会将你请到府上,好生招待,却没想你会走的这么急,今日当街拦人,莽撞行事,确有不对,若有责罪,由我弃家担当一切!”

“弃老夫人言重,我不敢责罪。”

解忧大约也猜到了几分,她们应当已经去求过夏王,然而夏王并没有给她们确切回复,夏王按兵不动,也不着人去营救,这让断夫人茶饭不思,记挂爱子,日日心急,得知她肯应邀前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不得已大动干戈,特意在这里拦着她,断夫人此举,必然是望她该把断承意平平安安带回来。

只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夏王心中对救断承意的态度远不及收服唐家岭,他让她去唐家岭,能不能换回断承意是次要的,若能顺带救回自然极好,皆大欢喜,若不能,必要时……

可如今,弃瑕竟也知道她要去唐家岭,想来,兵戈相见,是免不了了!

牺牲一个断承意,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夏王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却要她去做个恶人。

这恶人,真是难当得很。

“明妃能与唐问雁这种江湖魔头交好,可未必是个乡野女子。”弃老夫人深深提起呼吸,对于她以前的什么事并未打算深究,只是轻轻提醒道:“明妃有小产遗疾,便应该知道,这失子之痛,是如何惨烈?还望明妃体谅断夫人为人母的心情。”

解忧面色如常,目送弃老夫人上了马车,老夫人原是想唤起她对身为人母的一丝怜悯同情,望她能出手去救断承意。谁知,同情没有,怒恨却已满腔,袖子底下的手,握成拳头,紧紧拧着,往事重提,那种痛楚仿若再次灌入她全身,令她头痛欲裂。

要她去体谅别人,那谁来体谅她?

郭开离她不远,耳力又好,弃老夫人的话一字不差入耳。他见她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走过去,又见她脖颈间的青筋一根根跳起,呼吸难以起伏,似是在忍受巨大的愤恨,又似是被那些言语所刺激。

他偶也有听闻一些谣言,明妃入宫前已为人妇,小产留了疾病,致此不可再孕,朝臣们还常以此缘由逼王上广纳后妃,只是,王上对此一直未曾明面解释,对纳妃之言更是当耳边风。

难道……那些谣言是真的?

解忧回过身,快步的走回马车,想上去,但身体极软,仿若要跌倒一样,她一手扶住车杆,稳住自己,另一手抚着心口,仿佛那里很难受,好难受,大口大口的呼吸了一下。

“关姑娘!”

见她忽变虚弱,唇色发白,郭开正要过去一探,她抬起抚着心口的手,手势一指,示意他别靠近,待她渐渐稳住心境,有了力气,摸了摸腰间,面色忽的一冷,说道:“我落了一样东西,郭统领稍等片刻,等我去取回来。”

说着,她又进入了那客栈。

郭开便也听命,在外头等候,直到时间慢慢的流逝,一息又一息,仍是不见她出来,郭开心里一慌,难不成,被她装的柔弱给骗了?

郭开顿时脑光一闪,冲入客栈,将每个房间都搜了个遍,没有找到她人,郭开又气又急,王上千般嘱咐,护送途中她若出了半点差错,唯他是问!可如今,连城门都没出,就把她给弄丢了?

但显然,他又想多了。

因为半个时辰之后,她真的回来了,也带回了她所说的要取的……东西?

“启程吧。”她一身红衣,骑着烈马,在他眼皮子底下转悠,朝他凌然开口。

他见她眼神臻毅,早没了方才装柔弱的那股怜若,这女子当真是百变多怪,也难怪王上直言不放心自己。只是,她旁边的另一匹骏马上,也多了一位儒弱的公子,那公子对他点首,谦谦有礼。

如若郭开没记错,这位小公子,是那日在醉风楼弹琴的男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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