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被下放到五车间去当管理员，那也是一个线圈车间。五车间的八、九、十三条生产线的主管刚刚辞职走人，目前由香港来的车间主任自己兼着。那个香港年轻人比卫东大不了几岁，长得斯斯文文，他带着卫东来到了那几条生产线上。
还没走到跟前，卫东已经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其实，他都不用听，早就知道那是川妹子阿香。卫东做了几个月生产调度，对各个车间的拉长都很熟悉了。他还知道，是阿香气走了前任的生产管理员，剩下两个拉长也听她的，阿香姑娘年纪不大，却霸气外露，俨然是一个大姐大。
听完车间主任的安排，阿香却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她盯着卫东看了半天，一双俏眼滴溜溜直转，脸上似笑非笑，最后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毒舌：
“帅哥学生仔，犯啥子错误了？被下放到我们这里来啦！”
卫东笑了一笑，也回了她一嘴：
“谁让你小丫头，是我师傅呢！我这个猛张飞来跟你报到呦！”
没想到，小丫头撇了一下嘴，管自己转身走了，搞得车间主任和卫东站在那儿，稍稍有点尴尬。卫东和香港主任说没事，自己能慢慢适应情况的，就让主任先走了。
卫东也没急着去找阿香，他先走到生产线最前面，逐一检查每条线的生产进度表上的记录。虽然没有生产主管，这三条生产线的产量、质量却都非常正常，甚至高出普通生产线一个等级。卫东心里一动，对阿香小姑娘有了一个新的感觉。
原来，阿香是新新电子第一批进厂的几个工人之一，厂房都还没盖起来，她们就来了。她们是被派到香港去接受过培训的，据说阿香最初的师傅就是林姐，林姐当年在香港工厂也是从生产线上做起来的。
阿香小丫头心灵手巧，学得非常快，在她们最早进厂的几个女工当中，也是最为出色的。再加上，别看她小小年纪，她十四岁就来广东打工了，经过两年的磨练，阿香的江湖道道也很深了。小丫头能说会道，连林姐也很喜欢她，可惜的是她没读几年书，当不了主管。
等卫东找到阿香的时候，阿香正在车间一个角落里，和另外两个拉长窃窃私语。三个都是四川老乡，那两个又是惟阿香马首是瞻。三个人躲在这里说悄悄话，生产线上居然没有工人敢偷懒，可见阿香平时把工人们管得很好。
卫东知道三个小丫头，一定在议论自己，他走过去，咳嗽一声，笑着说：
“阿香，你管得不错嘛！”
“哼，谁要你来赞扬我，我们三个小姐妹好得很，不需要你这个臭、臭……”
阿香本来是想说“臭男人”的，可是面对卫东，她后面两个字却说不出口了。
看着阿香的樱桃小嘴，和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卫东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想和她开几句玩笑：
“我身上哪儿臭了？你过来闻闻，是脚臭，还是头发臭？”
小丫头俏脸绯红，低下头不吭声了，旁边两个拉长也识趣地跑开，各自去查看自己的生产线了。新新电子厂里有森严的等级制度，阿香也不敢和主管顶撞得太厉害。卫东看着阿香，又想起自己远在海外的女友柳泉，两人长得确实有一点像。
“唉……”
卫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阿香听到了，以为是自己惹卫东不高兴了，就低着头，悄悄走了，去到生产线上，对着显微镜，检查起产品质量来。
下午的时候，卫东在车间里巡视了一圈，发现三条生产线一切正常，女工们都很认真地工作着，整个车间里静悄悄的。他仔细地查看生产记录，发现阿香那条生产线还是有百分之一的废品率，就想看看还有没有提升品质的空间。
“阿香，这条线的产品质量怎么样啊？”
“你不会自己看呀，报废的磁头和显微镜都在那里！”
听到阿香这么说，一点面子也不给，卫东稍稍有点生气。但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在拉长的工位上坐了下来，对着显微镜仔细观察起来。看了不一会儿，他就觉得眼睛发酸，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卫东这才知道生产线上的小姑娘们，是多么的不容易，她们是在用自己最最青春的年华，为中国经济的起飞默默地做着奉献。她们的收入是如此之低，就算是身为拉长的阿香，一个月拿到手的也就四、五百元，而普通工人就只有三百多了。她们付出的却很多，有一些小姑娘干上一段时间，眼睛就坏掉了。
观察了一下午，卫东发现，很多废品都是最后一根漆包线被磁头边缘割开了一个小口子。漆包线外面包的漆皮，起到的是一个绝缘作用，虽然最后一条线有伤口，并不会影响绝缘，但是按照厂里严格的质量标准，还是要被当废品处理的。
绕到最后一圈，才出一个小问题，会非常划不来，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而且，为什么最后一圈线容易割伤，前面却很少出问题，卫东带着这个疑问，一下子想不明白，他想晚上回去和陈江这个高材生商量一下。
晚上在宿舍和陈江一聊，陈江说他在别的车间也观察到过这个情况。听香港工程师说，这个问题香港也有，而且解决不了，可能是最后一圈线最难穿的缘故吧。
第二天，陈江专门抽出时间，到卫东的生产线上，仔细观察了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陈江拍拍卫东的肩膀，说是基本上知道怎么回事了，回去和他再商量对策。阿香她们看到两个大学生在那儿嘀嘀咕咕，也有点好奇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晚上，陈江给卫东做了一个详细分析，他说：
“我自己观察了一下，这些受伤的线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最后几圈线相对有些凌乱，不像第一层那么整齐。还有就是，最后那根漆包线都拉得稍紧了一些，所以就容易损伤。”
“那这是为什么呢？工人们难道不知道要小心一点吗？”
“我觉得，这可能跟工作流程和习惯有关系，一个磁头要穿整整12圈线，越到最后越是疲劳，手眼配合就会有问题，所以线圈就不如开始几圈整齐。当然，磁头产品设计有一定的容纳度，稍微松散并不影响产品最终质量。另外，最后一圈线收紧一点，也是工人们的一个不自觉的习惯，为的是整理好引出的线头。可就是这个习惯，不小心的话，会造成一定比例的漆包线损伤。”
“哦，我明白了！”
卫东向陈江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北京著名高校的高材生，分析问题头头是道，非常到位。卫东接着问：
“那有什么改进的方法吗？”
“有，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下，让工人们在穿最后一圈线的时候，尝试停顿一下，比如抬头看一下远处，做个深呼吸之类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浪费了几秒钟时间，却有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另外，最后拉紧线圈的习惯如果能加以改善，更小心一些，可能也是一个思路。”
“不错！”
“还有，你明天可以再观察一下，工人上班后一段时间，比如一个小时后，是否就会出现一个废品率上升的小高峰？如果是这样，就说明是疲劳造成的手眼不协调，这时候需要短暂休息了，这也是可以改进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卫东发现果然不出陈江所料，废品率抬升的时间点正是在上午开工一个小时之后，和中午下班前那个时间段。而上午十点钟工间眼保健操后，废品率却很低。卫东很佩服陈江的聪明才智，决定在自己管的生产线上试着改进一下。
卫东没有找阿香小丫头，而是直接找了另一个相对比较听话的小拉长，让她按照自己的要求做了一些微调，比如要求工人穿最后一道线前，做个深呼吸，连续工作一小时后，集中安排女工轮流上厕所，等等。
试验了一下午，那个班组果然立竿见影，把废品率降到了千分之五以下。你别小看这零点五个百分点，一条生产线几十个人，每人每天做一百多个磁头线圈，百分之一就是几十个磁头产品，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晚上下班前，卫东就召集三个拉长开会，通报了这个情况，并且要求阿香她们全面执行这个新要求。其实，那个小拉长早已悄悄地把事情告诉了阿香，阿香呢，因为产品质量提高涉及到整个班组和拉长自己的工资收入，当然也很高兴。她用眼角偷偷瞟着卫东英俊的脸庞，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大学生来。
从这以后，卫东和阿香她们的关系迅速变好，小丫头们嘴也甜了起来，有事没事就和卫东请教一下。卫东倒是觉得，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正是他们作为生产主管的职责。否则的话，日常管理其实小拉长们已经做得很好，并不需要他费心了。
这一天，卫东正在车间里，研究自己这几条线的生产计划安排，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他突然发现，阿香眼圈红红的，悄悄跑进车间厕所里面，女厕里还传出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这到底是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