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行禅师和宝儿跟随向伯来到一间客房,却也安静。不一会儿便有下人送来斋饭,倒也精致。
师徒二人吃罢斋饭,宝儿道:“也多亏那位向小姐深明大义,若不然差点被老管家给支到‘君悦来’去。那吵杂之所又会让师父休息不好。”智行禅师瞧了宝儿一眼,没有说话。宝儿又道:“若是达摩院的师父们到来,一定不是这般冷清。向小姐也一定会说,‘待到家父回来,再向大师父请教一二。’而不是说什么讨教佛法那么虚伪的话。”
智行禅师微微一笑,说道:“江湖若只是些打打杀杀,那也就不叫做江湖了。”
宝儿见师父提到江湖,立刻来了精神,说道:“那师父什么是江湖呢?”
智行禅师道:“江湖是风,江湖是雨;江湖是信,江湖是义;江湖还是一朵花,江湖也是一壶茶。”
宝儿眉毛一簇,小嘴一撅,说道:“师父又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智行禅师道:“不懂就是懂了,懂了就是不懂。你说不懂,那是因为你已经开始试着懂了。你……终究会懂的。”
宝儿道:“弟子还是不懂。”
智行禅师道:“你之所以不懂,是因为你一直很安逸。周围没有风,也没有浪,所以你一直不懂别人口中的跌宕起伏。”
宝儿道:“说书的王老秀才曾经说过,江湖上的大侠都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笑傲江湖。这样的大侠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百姓拥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侠们都隐姓埋名,生怕别人认出来自己呢?”
智行禅师道:“久旱的禾苗渴望风雨,可风雨过后,禾苗最需要的却是阳光。”
宝儿道:“可是,师父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智行禅师道:“人的一生很‘短’,又很‘长’,‘短’到你来不及学;‘长’到你学不到。若是什么事情都要别人解答,那么你得到的便很‘短’,若是你‘悟’到了,那便很‘长’。”
宝儿道:“我明白了师父。佛法需要‘悟’;医术需要‘悟’;武功需要‘悟’;江湖也需要‘悟’。”
智行禅师听了宝儿的话,面有悦色,说道:“听闻涪州有一座金佛山,山中有一座‘药池坝’,其内碧潭幽谷,奇花异草。当地百姓有‘三精’、‘四景’、‘五绝’、‘六观’之说。奇山异水不观也罢,那‘三精’乃是:‘玄参’、‘竹米’、‘天竺黄’却是不可多得的珍稀药材。你且去附近药铺转转,寻些回来。”
宝儿久在智行禅师身边,知药,识药,懂药,早就对“三精”慕名已久,见师父这么说便应声出去了。
智行禅师所住的客房在向府的后院,后院有一偏门,宝儿跟门房打过招呼,问清楚了街上有几家药铺,出门而去。
向府后院偏僻,出了偏门,左近树荫下漆黑一片。宝儿瞧了一眼已经隐去一半的夕阳,脚下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这条街静的出奇,丝丝缕缕的夕阳中竟然透着阵阵寒意。天并不冷,可隔着单衣却能感觉阵阵萧杀,就像宝儿在山顶采药的时候,冰冷的风穿过和熙的阳光,一阵暖一阵凉。他并不知道,这叫做杀气。
宝儿不自觉地向那漆黑的树荫下多瞧了几眼,突然脚下一绊,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紧接着手腕一紧,被人拖到一堵矮墙后面。宝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心都突突到了嗓子眼,定睛一瞧,原来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宝儿,左手一翻,隐见寒光一闪,将利刃收回袖中,说道:“原来你不是乞丐。”
宝儿连连点头,说道:“我当然不是乞丐。”
小姑娘道:“那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宝儿道:“我在路上光明正大,姑娘在这里才是鬼鬼祟祟,若论起来,姑娘比我更像坏人。”
小姑娘柳眉一竖,抽出一把短刀,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快将你身上值钱的物件留下,我便留你一条小命。”
宝儿见着小姑娘古灵精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跟刘掌柜那个专门杀猪的小舅子的恶狠狠的眼神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点也不惹人讨厌,便摇了摇头说道:“不像,不像。”
小姑娘道:“不像什么?”
宝儿道:“你不像一个强盗。”
小姑娘道:“难道女人就做不得强盗么?”
宝儿噗嗤一笑,说道:“我看你年纪尚且没有我大,还是一个小姑娘嘛。况且这里的树这么粗,怕是都上百年了,怎么可能是你栽的?而且,这是在城内,还是在向府就近,怎么可能有强人截路?”
小姑娘拿刀在宝儿面前比划了一下,说道:“我当然不是强人,我是大侠客,专门行侠仗义的大侠客。你鬼鬼祟祟地从向府溜出来,还东张西望的,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若是偷了什么金银珠宝,分我一半,我就装作没瞧见,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若不然,我就切下你的一只手,或者斩掉你的一条腿,让你还敢瞧不起女人。”
宝儿道:“我是向府的客人,是正大光明地从向府走出来的,怎么能算鬼鬼祟祟呢?我看你躲在暗处,趁别人不注意偷袭,才是鬼鬼祟祟呢。”
小姑娘拿刀在宝儿面前虚晃了几下,说道:“我杀你易如反掌,你却还出言不逊,难道你真的不怕死么?”
宝儿却蓦地发现小姑娘在挥刀的时候是用左手握刀,左手大拇指抵住刀背,手心向上,从右向左挥动,极不自然,就像是一个不是左撇子的人,去学左撇子用左手使筷子一样。而且这小姑娘的右臂下垂,右肩不动,忙道:“慢着,慢着。”
小姑娘笑道:“原来你也怕死。”
宝儿道:“我跟姑娘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怕呢?倒是我看姑娘右手臂有伤,恰好我也略懂医术,不如我先帮姑娘包扎伤口,再多打算如何?”
小姑娘猛地收起笑容,左手的道悠忽间抵到了宝儿的咽喉,说道:“你还说你不是丐帮的人,若不然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右臂有伤?”
宝儿道:“你本是右手用刀,此刻用左手握刀甚不自在;而且你的右臂下垂,右肩不动,半边身子僵直,不敢着力,分明是怕牵扯到右臂的伤口。”
小姑娘“哼”了一声,左手一甩,将短刀钉在一旁的树上,说道:“我本来是不用刀的,若是用峨眉刺可也显得笨拙么?”小姑娘说着,左手一翻,从左手腕出探出来一根峨眉钢刺,接着单手一拨,那钢刺便在小姑娘的手上滴溜溜地转着,竟然熟练无比。
宝儿一怔,说道:“那你的右臂?”
小姑娘道:“我右臂先天有疾,半爿身子不随心。哼,我一只手照样也能杀人。”
宝儿眉头一蹙,说道:“可我明明闻到了血腥味道,你的右手分明……”
小姑娘问道:“你真的能闻到血的味道?”
宝儿道:“我随师父行医施药多年,治过伤病千千万万,怎么会有假?我还能闻得出来姑娘手臂上的伤不是新伤,怕是已经化脓了,若不及时治疗,姑娘的这条手臂怕是要真的废掉了。”
小姑娘收起左手的峨眉刺,又用衣袖卷回那柄短刀,然后拉过张君宝的手臂,向矮墙后面轻轻一跃。张君宝只觉一股大力从手臂上传来,一时间身不由己竟然跟着这小姑娘跃过了矮墙。矮墙的后面又是一条小巷子,巷子的另一侧是几处破败宅子,其中一处有一个荒废的阁楼,阁楼边上是一睹耳墙,小姑娘又旧法重施,拖着宝儿跃上阁楼,躲在那耳墙的后面。
宝儿惊道:“原来你的武功这样高啊,到这里又做甚?”
小姑娘道:“你能闻得到,那么别人也一定能闻得到。这里居高临下,能瞧见鬼鬼祟祟的乞丐。”
宝儿道:“伤你的人是丐帮的人?”
小姑娘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且问你,你是谁?你师父又是谁?”
宝儿道:“我姓张,叫做宝儿,他么都叫我宝儿,你叫我宝儿就行。我师父是少林寺药王院的首座智行禅师。”
小姑娘道:“张宝儿,张宝儿。好,我便相信你,这锭金子给你,你帮我治伤。”小姑娘说着,竟然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金子。
宝儿连连摇头,说道:“要帮你治伤也不难,却用不到这东西。”
小姑娘道:“你嫌少?”
宝儿道:“不是嫌少,是嫌多。我平日里采办药材,只用些散碎银子即可。这金子能买下半间药铺了,我若是拿金子去置办药材,不被人当小偷抓起来才怪。”
小姑娘道:“你穿的这样寒酸,焉能不被人当成小偷,你应当先去买一身绸缎衣裳,再去药铺,就不会被人当成小偷了。况且,你是为我治病买药,我愿意画大价钱买药,又如何?”
宝儿道:“我背囊里面就有治伤的药,用不着去买。我不要你的金子,你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帮你治伤。”
小姑娘道:“我若是不告诉你呢?难道你们少林寺布医施药还要病人的姓名登记善册不成?”
宝儿道:“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却不告诉我你的名字,这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无礼在先,所以我就不能算作见死不救,也就不违背师父的教诲了。”
小姑娘狡黠一笑,说道:“你不要太得意,既然你的药都在背囊里面,我便抢来自己治伤,也不算求你。”小姑娘说着出手如电,在宝儿身上一轻轻抚,宝儿身上背囊的系带断为两截,背囊自然也就到了小姑娘的手中。
小姑娘打开内囊,却傻了眼。背囊里面瓶瓶罐罐、包包叠叠竟然全都是药。是药三分毒,如果用错了药只有死得更快,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小姑娘生气地将背囊丢在一边,说道:“大不了废掉一条手臂,反正我是不会求人的。而且,我也绝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走吧。”
时已经月上树梢,宝儿隐隐瞧见小姑娘的右边肋下鼓起,似是有脓血渗出,而且不经意间猛地瞧见小姑娘的眼角竟然隐隐有泪花泛出。宝儿一下子甚为窘状,忙道:“是小子无状,唐突姑娘了,我立刻给你治伤就是。”
小姑娘却猛地将短刀抽在手中,说道:“用不着了,你走吧,就当我没遇见你,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眼神就像一头豹子,一头饥饿的豹子。宝儿见过这种眼神,因为他在山中采药的时候,真的遇见过一头饥饿的豹子。他知道小姑娘绝没有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