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张宝儿陡见一团灰影从面前一晃而过,眼前的团团钢针被这灰影一圈,竟全数消失不见了。再一细瞧,那团灰影竟然是适才的老丐。老丐手里依旧托着他的那只残砵,残钵里赫然粘着一簇簇钢针,微微泛着蓝光,显然是煨有剧毒。
老丐呵呵一笑,说道:“赶巧了,老朽的吃饭家伙上正好有这么一块东西。让两位见笑了,见笑了。”老丐说着翻转残钵,残钵内的钢针并不落下。原来那残钵的碗底嵌着一块磁石。
紫脸大汉和张宝儿均是嘘了一口气,都暗自感慨,心想若无这老丐,此刻两人便成了刺猬了。再瞧那丁剑声,早已经逃得没了踪影。
张宝儿敬佩之心大起,这团团钢针包囊上中下三路,却被这老丐一招尽收钵底。饶是有这钵底磁石的缘故,但若要一招就能将上中下三路的九蓬钢针尽数收下,这份功力也端地教人叹服。
紫脸大汉知道潘无涯的厉害,暗忖:“小小丁剑声就已如此难缠,潘老鬼更不在话下。在这驿州城内还是少生事为好。”
张宝儿见官兵离去,忙起身站定,向这位紫脸大汉致谢,向老丐致敬。紫脸大汉一挥手,道:“举手之劳,小兄弟何须言谢,你小小年纪就能出手相助,打抱不平,是我大宋好男儿。”言毕转身,向那老丐一拱手,又道:“这位丐帮英雄请了,适才听你说书深有同感,旁有薄酒一坛,还望不吝赐教。”
那紫脸大汉只字未提老丐相救之德,反而夸口老丐说书之好,张宝儿听来甚是不解。岂料那老丐非但没有不高兴,却更多了几分惬意。
於老丐来说,一招救人乃是举手之劳,属“小义”。说书布道乃是为国为民,属“大义”。这紫脸大汉只字不提“小义”之情,反而言语“大义”之事,倒让老丐起了三分敬意。
那老丐又恢复了适才萎靡的模样,斜靠在柱子旁,若无其事,随口道:“拿贾丞相的功德下酒,倒也妙哉,妙哉。好,今日痛快醉,管他明日饥?”言毕探身跃起,双眼精光闪现,一把拉过张宝儿,又道:“这位小兄弟宅心仁厚,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两个馒头送给老朽吃,很对老朽的脾胃,我用壮士的酒借花献佛,邀这位小兄弟一起共饮可使得?”
紫脸大汉见老丐听得酒字便一跃而起,一扫颓唐,双眼烁烁放光,便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又见老丐起身之时,肩头褡裢上摞有数块补丁,仔细端瞧竟有八块之多,心已明了,怪不得刚才那军头踩踏他未中,丁剑声钢针未能得逞,就算再来几百兵丁,这位丐帮英雄也不会有毫发损伤。
紫脸大汉踌躇一念,反觉得自己鲁莽了,有这位丐帮长老在此,何须担心这位小兄弟受伤呢?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是一定的,我跟这位小兄弟也一见如故,你不请,我也要请,当然使得。适才小可关公门前耍大刀,让老英雄见笑了,恕罪则个。”言毕挽手张宝儿,冲老丐道:“这边请。”
紫脸大汉并不不招呼老丐和张宝儿去那戏台下面,而是绕过戏台,有一个二层酒肆的侧门。那门矮梯窄,只可供一人上下行走。紫脸大汉、老丐、张宝儿上得楼来,便有两名身着黑色短打紧身衣的汉子守在楼梯上下两端。身手极是矫健,瞧去额侧青筋暴起,便知横练功夫不同寻常。
一行人上得楼来,窗口正好能瞧见楼下戏台。三人分主宾坐好,老丐却并不坐下,伸脚将凳子挑翻,凳子腿冲上。然后老丐轻轻一跃,双脚蹲在两只凳脚上,便稳如泰山。
丐帮分净衣派污衣派历来已久。净衣派与江湖其他门派无异,只是这污衣派仍是江湖讨饭的规矩,吃只吃残羹剩饭,睡则是野外,破庙,桥洞,街边,是断然不能住旅馆酒肆的。这老丐显然是污衣一派,只不过有人请喝酒,甚合心意,却也不敢正座。是以将凳子挑翻,蹲在了凳脚之上。
紫脸大汉见老丐如此座法更是心生敬意,暗忖此乃是国有国法,帮有帮规。紫脸大汉先倒满了一碗酒,冲老丐说道:“在下束文正,得遇丐帮英雄,有幸之至,请。”
老丐也满酒回敬,“丐帮伍大合,请。”
伍大合饮完放下酒盏,捻了一下胡须,说道:“三年前鞑子攻我大宋,无功而返。全仗我大宋军民一心。涪州向士璧,合州曹世雄,泸州束文正都乃是大大的英雄。束将军身兼潼川安抚使知泸州,镇守一方,力抗鞑子,素来被江南百姓敬仰,今日得见将军,三生有幸,老朽多敬将军一碗。”言罢倒酒海饮。
这紫脸大汉正是束文正,三年前蒙古鞑子举军来犯,兵分两路,一路蒙古大汉蒙哥带兵攻打襄阳,另一路是四王子忽必烈带兵攻打鄂州。蒙哥汗驾崩於襄阳城外,忽必烈一心回去挣汗位,匆匆与贾似道签订合约后还师北上。此两路军马撤走,大宋才有了这三年安宁。当时束文正便镇守潼川,也是军功赫赫,深得民心。
束文正长叹一声道:“伍长老抬举束某人了。向士璧、曹世雄等强我百倍,我怎敢与他们相提并论。我等受朝廷俸禄,拒鞑子乃是本分。若说英雄,当属襄阳的郭大侠,郭大侠不贪图功名,虽无官职,却能深得民心,使蒙古大军望城兴叹。这才是我辈的榜样。若无郭大侠在襄阳,那吕文德如何守得住城。时下忽必烈已得汗位,秣兵厉马,恐对大宋仍有不死之心。”
老丐立身道:“束将军不贪功求名,老朽佩服。”
束文正接着道:“郭大侠自三十年前阻住了来犯的蒙古鞑子,到今日,不知打退了多少次鞑子进犯。襄阳乃咽喉要地,若是襄阳失守,我大宋百姓苦矣。”言罢自斟一碗酒。
老丐端盏相敬:“束将军赞誉郭大侠,老朽面上也有光,老朽敬将军。”饮毕又道:“天下英雄无数,却可恨奸臣当道。这贾似道把所有功绩揽在自己身上,叫天下百姓如何服气?贾似道好不要脸,竟让人给他胡编功绩,还在这戏台上唱颂出来。自古以来,少有这龌龊腌臜之辈。今日被老朽碰上,我偏要在这戏台旁插诨打科,闹他一闹。”
丐帮昔年曾受过郭大侠的大恩,是以也在襄阳出力。所以束文正赞誉郭大侠,伍大合听来甚是受用,自道脸上也有光。
张宝儿听到他们说到郭大侠,心知那便是郭红衣的爹爹,心里就如小针刺了一下,尖尖细细的痛如流星般擦过。
束文正连连摇头道:“若贾似道仅仅贪图功绩也就罢了,只可惜……兔死狗烹……说来话长。”束文正言语间愁容上堆,便於张宝儿询问了姓名,聊些无关紧要的话。
老丐伍大合见束文正不明言语,也不细问,低头倒酒。张宝儿知道他们不敢妄谈涪州之事。
束文正呵呵一笑,也斟来一碗酒,说道:“张兄弟不必拘束,随便吃食。”
张宝儿想到一本经书里说过“酒乃万恶之源”,不敢随意造次,忙双手急摇道:“小子不会喝酒,不会喝酒。”言语恳切,不似做作。
老丐伍大合哈哈大笑:“我还没谢过小兄弟相救之恩呢,在这里借花献佛,我替你饮了这碗吧。”言毕接过张宝儿的酒盏一饮而尽。历来感谢别人都是敬别人酒,伍大合感谢别人却是帮别人喝酒,听来新鲜。好在张宝儿不谙俗礼,也不在意,替自己喝酒却当真是帮了自己,随拱手道谢。
张宝儿边顾吃食,边听伍大合与束文正谈聊。听了这一阵才明白大概,原来这老丐是丐帮的长老,只因看不惯贾似道假公济私,虚颂功绩,便在这戏台旁另辟书场,插科打诨地闹了一闹。束文正乃是潼川安抚使兼知泸州,也是抗拒鞑子的大英雄。
驿州城本初是一个小驿站,乃是南北东西交通的落脚休息之处,属蒙古原本无暇顾及的地界。蒙宋开战时候,这里是两不管。这几年忽必烈忙着争夺汉位,无暇南顾。贾似道沽名钓誉,不费吹灰之力派兵进驻驿州,并大肆宣扬功绩。怪不得刚见到伍长老的时候隐约听他在说什么“真丞相”、“假丞相”,原来说的是“贾丞相”。刚才的那些官兵想必就是贾似道的爪牙。
束文正也不在意,让随从多端上几碟菜肴,说道:“丐帮历来被推为天下第一大帮,抗蒙救国,视为己任,为我宋人楷模。丐帮素来侠义,不知伍长老此来驿州,可有公干?”
老丐几碗酒下肚,面不改色,双眼却更是炯炯有神,道:“既然束将军问到,我也不好隐瞒,恐怕我与将军此来或有相同事宜。忽必烈已得汗位,蒙古诸王子唯忽必烈有雄才大略。其人励精图治,待蒙古根基站稳,恐怕就会有南侵之意了。可此间我大宋……我大宋被这奸相搅得沆瀣不堪。想那合州曹世雄何等英雄,力拒鞑子镇守一方,但……听闻曹府已经毁于一场大火,曹府上下也都无一生还。”
束文正笃地将碟儿砸在桌子上,直震得桌上碗碟齐跳,那碟儿应声粉碎。束文正手指捏着一片残破碟儿,不住颤抖,愤愤道:“曹将军竟也遭此大祸?我竟然未得到半点消息,贾似道这贼相可真够阴毒的。伍长老莫怪,束某此来也因这贼相所起。涪州向士璧向将军本是合州豪门,与我相交甚好。当年合州告急,向士璧捐家资百万以供军需,领军赴援,顽抗鞑子。今镇守涪州,功不可没。可几日前也被被贾似道无端扣押,妄加罪名曰‘挪用金谷’。向将军大公无私,捐尽家资,天下皆知,今日却被小人污蔑,这让我大宋军民情何以堪。十日前向将军曾密信告知於我,言说须筹措钱款二十万两白银,以赎换其家室老小。我听闻后实为愤慨,这遭进京,便是面见江万载江尚书商议,可是……”
伍大合也情激万分,追问道:“如何?江万载乃当朝名将,抗击金贼功劳莫大,他老人家如何言语?”
束文正满脸悲切,道:“江万载乃是在下恩师,小可时至今日全由江尚书提拔。我听闻此事,万般不信,乃秘密前来觐见恩师。但却晚来一步,恩师不堪与贾似道同流合污,已经解甲归田,不问朝政。这贾似道蒙蔽朝纲,胡作非为,为了排除异己,在各路武将中推行‘打算法’,即派官员到各地核查军费,凡在抗蒙守城之时支取官府钱物用於军需者,一律加以‘侵盗掩匿’的罪名治罪。抗蒙大将接连被排挤,听闻赵葵、杜庶等均遭罢官,还被勒令赔偿。”
伍大合道:“束将军的泸州也有官员前来核查么?”
束文正道:“泸州地僻,少有钱粮。况我祖上本是汉中,与江南将领结交甚少,暂时还未遭此横祸。不过,看这情形,我也躲不过这贾似道的龌龊伎俩了。我这次本想暗中助向士璧一臂之力,却不想来迟了一步,恐向府也已经惨遭毒手了。”
老丐放下酒盏道:“我丐帮素来敬重侠义,此来本想助曹将军脱离囹圄,可是晚来一步,可惜啊,可惜。不想此事牵连人数这等多。历来奸佞破坏朝纲,若非岳爷爷被奸佞秦桧所害,何来靖康之耻?如今情形再现,走落一个丁大全,又来一个贾似道,我大宋危也。”
张宝儿听到这里,便将涪州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束文正和伍大合不再言语,连干数碗烈酒。
莫道有酒终需醉,酒入愁肠愁更愁。
正饮酒间,楼梯处一阵咚咚声响,闪进来两名劲装大汉。那大汉快步如风,几步走到束文正跟前,低头附耳到束文正跟前轻声讲了几句话。束文正听罢,颜色一变,起身说道:“伍长老,张兄弟,束某还有事在身,咱们后会有期。”
伍大合冲束文正一抱拳道:“日后束将军若有差遣,丐帮义不容辞。就此别过。”
束文正满脸凄凄,说道:“国之不幸啊。谢过伍长老。”言毕转身下楼,匆匆离去。
伍大合见束文正已经下楼,端起一盏酒仰脖饮下,沉吟了片刻,一个踉跄如薰薰欲倒。张宝儿不知所以然,忙伸手搀住。陡觉着手处一股大力涌来,压到手臂之上,如排山倒海一般,只压得张宝儿半只手臂酸麻不已。这力量绵绵不绝,张宝儿直觉得此力逾有千钧,竟一时间抬托不住。
张宝儿忙伸出另一只手臂圈住伍长老的肩膀,双臂擎住。怎知双臂才陡一使力,却如蚍蜉撼树一般,直觉得伍大合身子晃了一晃,徒地又沉重了数倍。这重量原不似一个瘦弱的老人所有,比起师父挑水的大铁桶犹过之,足足有七八百斤之重。只听脚下碗口粗细的横梁“吱吱”作响,似是不堪受重。
张宝儿大为诧异,生怕伍长老跌倒摔伤,愈发不敢泄劲。当下力沉丹田,双腿扎弓,双膀运足了力气才将伍长老的身体微微扶起。
伍大合扶住桌子踉跄站住,睁开惺忪的双眼,冲着张宝儿摆了摆手,说道:“张兄弟倒有两膀子力气,若要依这两膀子力气抵挡住白兰法王,恐怕是远远不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