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瞧去,这道人玉面锦服,仙风道骨,只有在画里见过,便如从纸上跃下来的一般。观之面若紫玉,须发皆白。双眼炯炯,鼻若悬胆,却是慈善眉目。
那道人身长八尺,脚踏着步云屐,须使人仰着脸才能瞧见全貌。一袭道袍有丝绢之光泽,有绸缎之亮丽。道不清是缂绣质地,还或是呢羽纺成。通体嵌着金丝,镶着银线,金丝银线之上不乏碧玺、玉髓、玛瑙、玳瑁。混着満团的锦绣,那锦绣图案又簇拥着一颗颗硕大的宝石,显得无比绚烂。
道袍之内着程子衣,七彩的袴褶点缀在鹅黄的曳撒之上,被一根金镶玉的腰带束着。玄色的绉纱交领往下连着右衽,直至镶白绫的琵琶袖口。秋香夹软纱的暗摆下面缀着一根宫绦,上面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白玉葫芦。
头上的道冠便是黄金制成,呈九瓣莲花状,每一瓣莲花上面都缀着一颗鸽血红的宝石,四周攒着一圈暖黄的珍珠,莲花的中心有一颗天青色的月长石,似如一团幽幽的火,泛出斑斓瑰丽的光。
李嵬名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说道:“张教主神功大焉,却来取笑妾身这妇道人家了。”
那道人脸色一嗔,便似家兄看家妹的眼神,又拉着长音说了一句“哎……”。脸上却还是堆满了笑,又说道:“这称呼不对,夫人如此见外,让宗演凉心喽。”
李嵬名莞尔道:“简斋兄!十几年不见,愈发健朗了。”
那道人捻着长须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
小妖拉过张宝儿的手,在其掌心写道:“这位便是正一道派的教主张宗演,号简斋。是正一派的第三十六代天师,武功高的很。”
张宝儿暗想,这张宗演恁是奇怪啊,每天穿成这样岂不是很累么?再说了穿成这种样子,还怎么能施展武功?举手投足间不就把衣服扯坏了么?仅这一件道袍上的宝石就不下千颗,若是跟人对上一掌,岂不是震得满地都是宝石了?想想都好笑。
李嵬名道:“久闻简斋兄大道神通,能餐风饮露,不食人间五谷。我这院子里又是凡俗得紧,恐误了简斋兄的仙修。不如到后院一叙?”
张宗演一生不曾开荤,且憎恶饮酒。适才在这间屋子里,伍大合一阵饕餮,还饮了一坛九酝春,屋内酒气颇重。又见李嵬名这般说辞,正合心意,手中的金丝拂尘一甩,做了一个请势,说道:“夫人矜恤宗演,乃是宗演之幸。夫人先请。”
张宗演一甩拂尘之际,双手拢出袖外。众人陡觉光华倍增,原来张宗演的双手上竟然戴了八个戒指和两个扳指。两个扳指分别戴在大拇指之上,其余八个戒指每根手指上一个。每一个戒指上面都嵌着鸽卵大小的宝石,有红,有绿,有蓝……五彩斑斓,光彩夺目。
张宝儿和小妖跟着张宗演和李嵬名踱步来到了后院,进了后院却见豁然开朗。正对着后堂门便是一座月洞门,月洞门外的是一座颇高的假山,假山旁有一辆硕大的水车,正“噶吱吱”地悠闲地转着,引着流水自那假山之顶潺潺而下。
原来那假山旁便是一条小溪,绕过假山便是一处极大的花园。若说那白玉山庄是深宅大院,这悦秋别院当属富丽堂皇了。这活水引来便是不易,又况这园中叠山理水,小径曲折。
寻常富贵人家便是用院墙围着一座花园,这别院竟是用花园围着亭台楼阁。遥见红绿高低,节次鳞比,端教双眼应接不暇。
院中隐有古树参天,溪畔有仙鹤亭立,岸边草地上有稚鸡寻虫。虽是初秋,院中仍旧一片盎然。脚下小径嵌着鹅卵石,端如仙境一般。
张宝儿看得直咂舌,轻言跟小妖说道:“这悦秋别院当真是大,园中景致便如张教主的袍子一般考究了。”
小妖捅了捅张宝儿,指着张宗演身后一个小童子手中捧着的一块木牌,说道:“张教主的官儿可大着呢,可瞧见那块牌子上写着甚么?”
张宝儿细瞧默念道:“太极右仙翁九天金阙侍中神霄玉枢通访使并判神霄玉府雷霆诸司事。”念完搔头不解,又问小妖:“这是什么东西?”
小妖道:“这便是张教主的封号,按照官衔就当是朝中一品大员了。”
张宝儿一怔,说道:“道士也有这么大的官儿么?”
小妖道:“正一派擅授箓,是给皇帝老儿做斋醮科仪的主儿,自然是不可小觑了。前位天师御封的什么‘太极神霄玉枢通访使’那都已经是正二品了,这位张教主更是神通,既然御封了‘太极右仙翁’,自然是一品了。”
张宝儿道:“什么是斋醮科仪?”
小妖白了张宝儿一眼,说道:“呆子,真是佛道不同途,隔行如隔山。斋醮科仪便是道场了。道士不就做法事么?给皇帝老儿做法事便是最头等的大事儿。”
张宝儿点了点头,怪不得这么大的排场,这一身行头怕是世上也寻不出第二件来。
这院子中有一间廊亭,廊亭中有石几石凳。石几上有茶壶茶杯若干,还有一尊炭炉,一个侍女正蹲在那里煮茶。整个花园里面没有一个兵丁站岗,只在廊亭的后面约莫十几丈的假山畔,有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模样的人。张宝儿走得近了,却吓出一身冷汗。那人赫然便是潘无涯。
小妖瞧出张宝儿神色不对,拍了拍他身上的铠甲,说道:“你现在是一名宋兵了,还怕他作甚?”
张宝儿道:“你瞧着花园里就我一个穿铠甲的兵,岂不是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妖哈哈一笑,说道:“你就放心吧,有我娘在这里,没有人敢动你的。那个潘制使便是连问都不敢问一句。”
张宝儿点点头,心想,潘无涯顶多算是五品的官,如何敢插嘴一品大员的客人呢。
张宗演和李嵬名走到那间廊亭里面,立刻便有一名童子飞快地在那石凳上铺了两块锦团垫子。张宗演道:“夫人乃是绝代佳人,於‘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所不晓,无所不通,宗演钦佩。跟夫人一比,宗演便是那山野之夫了。”
那“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乃是故人诩称的“八雅”。张宝儿看张宗演一身珠光宝气,说话也是阿谀奉承,当真是官场上呆的久了,满是俗套。一个人如果浸淫在官场度日,过着骄奢**的生活,谁还会去下苦功夫练武功呢?这张教主的武功不见得有小妖说的“高的很”呢。张宝儿暗暗想。
李嵬名道:“简斋兄玩笑了,妾身可可担不起。这世上哪里有简斋兄这么仙风道骨的山野之夫呢?”
张宗演放下拂尘,又摘下两枚金錾松云纹的护指套,取过旁边一个景泰蓝做把手的方形瓷盒。打开来里面是两团花銙形状的小饼,拿隆回滩头的香粉纸裹着,纸上印着朱砂红的“龙苑胜雪”。张宗演拿起来一块小饼,那小饼的背面也有印迹,是朱砂红的“玉叶长春”。
那朱砂颜色暗红,红中有黑,黑得发亮,似是闪着晶莹的光,一观便知是年头很长,而且还是御用的“辰朱砂”。
“莫疑勾漏乞丹砂,匪向临邛弹绿绮”。这“辰朱砂”较之普通朱砂稀少了何止千倍万倍,便与那滩头香粉纸一般,世人少见。
李嵬名却识得,这乃是皇宫大内的极品香茶“龙凤团”,便说道:“简斋兄考究,这‘御苑玉芽’乃由金圈银模而出,径一寸五分。可比那一寸二分的‘御苑玉芽’珍稀了不少,怕是当今圣上也没有这等口福呢。”
张宗演眼角一挑,眉欢奕奕,说道:“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宗演这是‘茶逢知音喜淘淘’。夫人果真好眼力。”
李嵬名又道:“这‘龙苑胜雪’乃是昔年建州岁贡,二十年之前而止。原是仁宗时候的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蔡忠惠在福建仙游山访得一颗千年古茶树,制成龙凤团者每年仅有二斤。仁宗御封‘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想来是天嫉此茶,那株茶树在二十年前陡遭台风,相传整座仙游山都被卷到天上去了。所然现如今御用的‘小龙团’中再无此茶,不知这事可是真的?”
张宗演哈哈一笑,说道:“夫人高论,句句锱铢,确然如此。现如今的御茶‘小龙团’与这‘龙苑胜雪’想比,端如夫人所言‘此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总差了那几分味道在里面。这茶乃是宗演偶然所得,便恭送於夫人,祈望笑纳。”言毕一拍手,身后童子端来一个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稍大的瓷笼,竟然有一整罐的“龙苑胜雪”。
李嵬名一惊,暗想这张宗演一见面就送上这么珍贵的礼物,可如何敢当?却不知他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呢?说道:“这……俗话说: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如此珍物,可教妾身怎好消受呢?”
张宗演道:“子期遇伯牙,千古传知音。夫人若拒了这茶,便如宗演无有了知音。怕是日后这茶再也泡不出味道来了。”
李嵬名又是心头一摒,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人人皆知。曰: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兮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兮若流水。”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可自己二十年未曾踏足江南,与这张宗演更是泛泛之交,何来“千古知音”之说?莫非这张宗演有求于我?李嵬名虽是这么想,却也不好拂乱了张宗演的好意,便道:“简斋兄如此言语,妾身便是却而不恭了。”
张宗演将那紫檀盒子略往边上一推,但见这盒子也是古色斑斓,韵味十足。盒顶上面镌刻着一幅陆羽煮茶图,并题有诗句,曰:
枯枝盏底待欣阳,终是情开暗透芳;
日月精华叶底蕴,悄润千年四季香。
张宗演道:“好一句‘悄润千年四季香’,怕是以后这般好光景便是不多了。”
李嵬名暗忖,这老儿果然要说正题了,应和道:“简斋兄何出此言?”
张宗演道:“宋蒙之间虽是秦晋之好,这光景也只不过才三年而已。宗演久居南地,每每向往北方峻岭秀地,却是无缘涉足,廖为憾事。不若夫人这般轻袍懒带,恬安逸情。不知夫人此次南来,可有有何缘由?”
李嵬名道:“妾身乃是一妇道人家,不敢妄谈国事。贾相高瞻远瞩,得来这三年无战之安。简斋兄何不伺缘北游,以解心结?”
张宗演涩然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楼中春暖忘千秋。朝中权臣欺上瞒下,不求励精图治、严防固守,却来卑颜求和。就算宗演到了北地,却也如这‘龙苑胜雪’尘封陋室,不得其味罢了。”
李嵬名心中更是一怔,张宗演虽然没有明指贾似道,可这话比明指又有何区别?这“悦秋别院”本就是御敕於贾似道的,张宗演却在这里大言不惭,教人诸多擎肘了。其这般言语,难道是有心向北?
李嵬名正待言语,却见那“龙苑胜雪”已然沏好,茶香四溢,整个花园便飘荡着郁郁浓浓香气。
这“龙苑胜雪”端非凡品,其香若龙涎,似凤抹,胜麝脐,过齐楠,沁人肺腑。观之颜色如碧脑浮冰,红薇染露。浓熏浅注,千花春晓,疑醉度。
张宗演才欲说一个“请”字,忽闻一阵笑声,那笑声音不高,却似极远之处传来,又似极近之所发出。远近飘忽,游荡不止。抬头见远处假山之上站着一人,淡蓝衣衫,神情俊逸。
那人又吟道:“怅东阁,余馨渐少;酒初醒,清愁渐老。好茶,好茶。”
张宗演道:“既然是有客到来,不如一同品茶。”
那人也不客气,说道:“好。”
潘无涯本是靠着那假山之畔而立,笑声才发之时,尚不知是何处传来。但听那人道了两句“好茶”,才发现竟然在自己身后的假山之上,当下凝气劈出一掌。
只见那人竟然不瞧潘无涯一眼,也不见其如何身法,便从那假山之上飘飘而下,径直向这边廊亭飘来。那人的脚才离假山,身在空中,左手衣袖便挥出,接了潘无涯这一掌。接着身形不顿,眨眼之间便到了廊亭之前。
潘无涯见这人神出鬼没,知道必定身手不凡。是以这一掌乃是有备而发,使了十分的劲力。却不想被那人一甩衣袖将劲力带歪,击在那假山之上。只听“嘭”地一声,着掌处碎石崩裂。那人却如同弹落了一颗小石子一般,轻描淡写。从假山至廊亭的身形不徐不急,潇洒自如。
潘无涯又待举掌,却见那人已然到了廊亭跟前,知道与其功力相差太远,只好作罢。
那人毫不客气,走近廊亭,右手竟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黄的包袱,递给烹茶的小厮,说道:“如此好茶,若无好盏,岂不是可惜?听闻饮茶者,四季用盏皆不相同。春用‘牛目’,夏用‘栗子’,秋用‘荷叶’,冬用‘仰钟’。如今秋高气爽,这般香茶当用‘荷叶盏’。”
言语间那小厮已然打开那个金黄色的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套翠绿荷叶形状的茶具。一壶四盏均是碧玉雕成,还有一束“钱龙尊”的瓷水瓶,竟然也是荷叶绿的。那“钱龙尊”本是倒着放的,底上还有一枚朱红印迹,篆刻着“奉华禁苑”。
别人不识得这套茶具,张宗演却是识得,连同这金黄色的包袱,都是他卧室内的物件。这套碧玉的茶具与这“龙苑胜雪”一样珍贵,本是他寻访来另有用途之物,却被这人取了来。
张宗演毫不溢于言表,伸手将沏好的“龙苑胜雪”连同碗盏一起扫落,说道:“足下高论,这‘龙苑胜雪’当配这‘碧苑梦荷’。今日黄历曰:‘朱雀入宫勿猜疑,艮退庵堂巽友莅’。原是访友的吉日,却不想更有就中人。咱们重新再沏。”
适才已经沏好的茶盏、茶壶被张宗演这么随手一扫,竟飞至丈余开外的草丛之中。石几之上干干净净,廊亭的台阶之上干干爽爽,那盛着茶水的碗盏飞出丈余远竟无半点洒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然后丢到草丛里一般。
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就轻若重,若非将内力练到极端境界,难能施展得这般行云流水。
那蓝衫之人也很是豪爽,见张宗演一挥之功力不凡,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又说道:“张教主久居庙堂,给我们这些真正的山野之夫开了眼界了。”
张宗演眉眼一挑,暗忖适才与李嵬名言语甚么“山野之夫”怕是全给他听到了。若非他露面相见,竟未有所发觉,这江湖盛传的“郭大侠”果真名不虚传。张宗演双手一拱,说道:“能得郭大侠赞誉,宗演之幸。”
小妖一捅张宝儿,悄声说:“快看,快看。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郭大侠。”小妖说着几欲跳了起来,虽是跟张宝儿说话,而她的双眼却始终未曾离开那座廊亭。
但见郭大侠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双目精光四射,英气逼人,相貌神采飞扬、十分清雅俊秀。其鬓侧虽有一缕白发,却丝毫不影响其英姿勃发。
张宝儿低着头,拿手拨弄着铠甲上因为肥大而鼓起来的褶皱儿,心想,原来这人就是郭红衣的爹爹么?然后一阵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