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其他地方的朝官儿,都没有江吴来得舒服。
江吴所在之处,只是官道分叉出来的小路,就连看似宽阔的水上运输带,那些满载货物的船,大多也都和江吴没什么关系——大部分会选择去下游的辛池。辛池有一处江湾,能避风浪,埠头修建也更为宽阔。据每年传阅的邸报记载,秋收后最忙的季节,辛池最多能同时停下二十三艘大货船,委实可怕。
可这并不意味着辛池的日子就好过。
就因为此,每年辛池要交的税赋是江吴的三倍,此消彼长下,江吴的小日子过得也并不比辛池差多少。若有上级官员下来视察,也多会选择在辛池落脚,江吴只是走马观花,顺带看一看。这其中一轮接一轮的招待,自有辛池人头疼的。
特别是近年来,他们江吴派系聚在一起,商量出了个奇招,政令出来后,人人抚掌惊叹无有不欢呼雀跃。这政令便是以那被灭满门的明家氏族为基础,开展游会,吃的喝的看的耍的,皆围绕于此。那些修士,呵,反正互相也在斗来斗去,与其官署出钱降妖,不如就让这些人来试,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各家宗派互相掣肘,再加上民心所向,那明宅里的恶鬼看似随时可灭,实则固若金汤。
至于那侥幸活下来的兄妹二人,早就被江吴官场忘在了脑后。最开始的一两年,那兄妹二人还试过状告江吴县,但那时政令已出,江吴县人人因此受益,便没人支持他们,更有甚者出来对他们指指点点,诘问是不是想断他们财路致他们于死地。这样的情形下,江吴的朝官也就找到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诫,说要顺应天命、遵从民心,说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家的利益,顺便标榜一下自己为国为民的父母心。
以前明家氏族存在的时候,这群人十分忌惮,弯腰赔笑的事情做过不少,如今终于挺直了腰杆做人,虽不曾口示于外人,暗地心里也是极为舒坦的。
后来,后来听说这兄妹二人离开了江吴。朝官们就更不把废弃的明宅当回事了,这些年用赚来的钱给百姓们翻修了房屋,多建了些旅馆,再省一些,也便把埠头拓宽了,停靠的船只也渐渐多起来。
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政绩。
但这一切,都因某人的出现而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刘邢翰是江吴县令,此时刚用罢晚饭,宅子里大房和二房就已经吵了起来。这有时候,家底殷厚也并非什么好事,这人多了,是非也就跟着多了起来。大房如今管着埠头那边的事,二房则管羁商兼事旅馆客栈。如今埠头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来往旅客繁多,打尖住店的也就不少,大房眼馋其中的利润,便也想分杯羹。
按理说,大儿子和二儿子,那都是自家的娃,本不必吵闹这些,但他虽然这样想,其他人可不这么想。无可奈何之下,他也不好偏袒谁,所以这件事吵得已有两三日了,令他头痛无比。
“刘县令,刘大人……”
焦头烂额之际,府外进来一人,见他在正厅坐着,急忙过来拉了他的衣袖就往外走。“您还坐这儿听妇人言语呢,快走吧,出大事啦!”此乃县尉,是他的佐官,平时司治安捕盗之事。
“唔?”刘邢翰偏头看了眼县尉的神情,不似作伪,便一边往外走,一边朝身后的众人喊道:“那个……你们慢慢吵,啊……主君我先去处理一下。”而后与县尉快步离去。
“出什么事?”路上,刘邢翰问道。
为了上下班方便,他的宅邸紧挨官署,坐落于整个江吴县的最高处。站得高,风景虽好看,可脚底下发生的那些事情就不能第一时间知晓。那明宅内传出的动静,被江水浪涛一搅和,到他这里时已听不出有何异常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那恶鬼被人收了?!”
待县尉禀报了大概,刘邢翰陡然停住,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般,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是谁?是谁!那群傻子不是都不愿看到独吞吗,怎么突然……遭了!”
他猛地跺脚,如有剜心疾首之痛。“前几日……前几日方才接到纸印,盐铁司见江吴产出增多,拟增商税……”
县尉闻言也瞪大眼睛:“啊?多久?”
“便从下月始……”
商税增加,对江吴百姓不算好事,可对他们江吴的朝官,却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们做的事得到了上面的认可,经贸繁荣,这些政绩都得归于他们头上。可以说,再坚持个一年半载,等向朝廷述职后,他们这批人便会调离此地,之后的待遇情形已然大为不同。
但眼见江吴的经济就要腾飞之时,却被人猛地斩断了翅膀。
恨啊!
“给我搜!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是谁本事这么大!”
刘县令脸有寒霜,发了狠话,于是不多时,整个江吴官场便动了起来。士兵把守关隘,衙役上街挨家挨户开始盘查,官员前往乡绅士族家里,紧急商量接下来的对策——腾飞的翅膀没了,这赋税重担还是得这群人抗。
终归闹得鸡飞狗跳,人畜不安,不过这些暂时都和秦二没什么关系。自从吃了幻灵果后,他便昏死了过去,此时正优哉游哉地在江面上浮沉,于水流的带动下漂往未知的地方。
裴文把头埋在桌上,右腿不安地抖动,并不敢抬头看玲妤和明霍。
外面街上正喧闹不已,声音由远及近,有人的呵斥声。
“你是说……他跳了江?”
出人意料,玲妤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反而出声问道。
“应该……也不是跳江……”裴文支吾说着,但并不能十分肯定,秦二引火上身那一步他就被骗了。“他给我说的是,事成之后拿着干净衣裳,在江边的石头处等他……结果……结果我怕他出事就在宅子外一直盯着,后来才晓得他已离开了,等我去江边……就只剩下这个木盒子……”
那木盒子就放在桌上,众人并不认识,自然也就无法推测秦二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此时,玲妤和明霍对视一眼,而后双双行礼。
“你与秦公子都是恩人,当受我俩一拜。”
裴文蹭地一下从板凳上弹射而起,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都是秦哥的主意,我不过是帮把手而已。”
玲妤浅浅一笑,见明霍点头,便说道:“这事儿日后再说,现在麻烦快要上门了……秦公子为我和哥哥做了这么多,这接下来的麻烦,便交由我们吧。”
两人的义举,让兄妹俩大为感动。彼此不过萍水相逢,本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她和明霍也都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能让秦二出手的这种话。但出门在外,知恩图报便是做人的基本礼节。
这五年的乡情,如今也该回报完了。
裴文愣怔地看着他们。在这一刻,这位姐姐变得似乎不一样了,双手紧握,笑容从脸上消失,胸脯挺拔,目光坚定地平视前方。至于明霍大哥,则坐在小木凳上默默地擦刀,麻布抚过刀刃直至刀尖,又从刀尖折返回来,动作缓慢,裴文从他深情的目光中察觉出一丝悲壮。
“其实……他们不一定晓得是我们……”裴文试探着说道,那火光笼罩着秦哥,没人能认得出来……噫?等等……他猛地一拍脑门儿,这才明白自己跑过去时,秦哥为啥要瞪自己一眼,原来是自己大声呼救时把他的身份给暴露了!
“我、我真蠢!”他扇了自己一耳光。
本来,他不喊救秦哥的话,身份尚不至于暴露得这么快,全身涂黑之下,谁能想到自号“火云邪神”的是一介凡人?这一个个排查下来,终归要耗费些时日。但有了“秦哥”这条线索就不同了,外地人,姓秦,之前没听过,只能是近一两天来的。衙役自是把自个儿的地盘摸得熟透,几番问询之下,便直奔这边而来。
“给我围住他们!”
门外有人喊道,紧接着是金属拔刀的声音,一串脚步声绕着屋子跑去,之后便安静下来。
“二姨,您先睡好,没事的。”玲妤见自己的二姨出了来,便将她扶回去,同时安慰了一番。转身后,便见到木门被人陡然踹出个大洞,破门的人并不专业,脚被碎木卡住了,发出一声哀嚎。
“没用的废物!闪开!”
屋外传来暴喝,紧接着木门传来巨响,尘烟四起下,木门已被大卸八块,散乱地落入屋内。木门被破,立即有持刀衙役冲了进来,将刀架于众人脖子上。
“哪位姓秦呐?”班头居高临下,进门便问道。待目光扫了一眼,惊奇道:“哟嗬,这不是明家姑娘和明家少爷么?怎么,想家?回来看看啊?”这时,他眼尖瞥见了明霍脸上的刑刺,目光一沉,“你犯了事还敢入城?给我……”
他的“拿下”两字还没说完,明晃晃的刀锋就已推进到他的眼前。
刀身明亮,反衬着壁上的挂灯,有些刺眼。
“骆清,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在这儿当狗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