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固然能通过预想提前准备,但,人力有时尽,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往往无法做到完美的极致。
二人回去的路上,彼此都没有说话。星月辉洒下,显得略为压抑。
秦小厮还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思绪尚不能平静。事发之时,他便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将林姿曼护在身后,不过还好,事情并不算太过于糟糕。
那魅影刺客的目标十分明确,得手之后,并没有滥杀无辜的心思,扬手扔出一团黑纱。那黑纱似蕴含了妙法,出手时仅手帕大小,转瞬便已遮天蔽日。他站在下方望去,朦胧间看见一道妙曼的身影在黑纱之上飞跃,从二人头顶掠过之时,清冷的目光还撇了他一眼。
事后想来,他那时的反应似乎太过于镇定,在场诸人皆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继而在慌不择路地往外逃命,而他却不惊不怒,不卑不亢,甚至望向那魅影的眼神中有略带欣喜的异彩。
魅影穿过窗户,黑纱如雾相随,再见时,她已踏上一柄飞剑,浩气展霓虹,须臾间就已过了万重山。
回到林家酒肆后,他还在回想方才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修行者出手。
林姿曼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茶水喝了一杯,隔会儿又喝了一杯。目光有些呆滞。
待三五杯冷茶下肚,她才猛地站了起来,掌了灯,急急忙忙地往楼梯口走去。上了楼,木楼板传来一阵响,接着她又风驰电掣地冲下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用床单裹着的大包袱。
秦二静静地看着她,他在林姿曼上楼时就已回过神来,此时才开口说话。
“你要跑路啊?欠人钱了?”
咣当!五六锭雪花白银放在了他手边的木托上。
“我去叫小谭谭……这些银子你拿了就快走吧,天高地远,早些走,他们未必能追得上你。我们娘俩儿太慢,就……就不和你一起了。”
秦二有规律地敲着手指,只是看了一眼那些银子,却没有动。
“我们……为什么要跑?你这样子,弄得我也有些紧张,好似人是我们杀的一样。”
“秦二……”林姿曼呢喃了句,他发现她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略微皱眉,于是站起身来想扶她一把,哪知林姿曼转过身,顺势抓住了他的手。
他才发现她却已经哭了,不禁有些恼火:“女人……”
“对不起,都是我。”她抓着秦二的手抵在额间,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们惹恼了门房,又无请帖身份,那人肯定会携私报复,只需对那周家说是我们怀恨在心,见不得他们酒楼开业,便趁机买凶杀人,只要有心,随便怎么说都可以啊,到时候……到时候再凭借周家的手段,我们……我们或许就是第一个遭殃的。”
秦二愣住了,倒并非是因为林姿曼的话,而是没想到才隔了一会儿,她就想到了这么多东西。
“背锅……”他想了想。
“嗯?……”泪雨连连地望着他。
秦二顺势揩掉她的眼泪,他虽然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然而在这林家的三年里,吃得好,睡得香,再加上勤于锻炼,身子骨甚至比不少成年人还结实。此时安慰起林姿曼来,倒像是安慰自家小媳妇一般。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所以这眼泪擦着擦着,就抿嘴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就把林姿曼的思绪给引导开了。她愣了愣,随即一把打掉他的手,又噔噔噔地上了楼。
再下楼时,步伐已不似方才那么急,人也显得端庄些了。
“说吧,背什么锅,饭锅还是菜锅?要背也是你背,锅灰太脏,我是不稀罕要的。”
秦二盯着她看,眨眨眼,发现她故意不看自己的神情略显可爱。连忙收起心思,这是六岁小孩的妈啊!真是罪过罪过……
“咳……这个……”秦二正经说道:“此锅非彼锅……这个事呢……首先呢,人不是我们杀的,就算诬陷我们买凶杀人,嗯……你开店赚的钱想雇佣仙官杀仙官,应该是……远远不够。”
说到这儿,林姿曼的神情已经缓和了不少。秦二拍拍旁边的凳子,示意她先坐。
“其次呢,你担心的周家势力问题,虽说有些值得警惕之处,但问题应是不大。仙官被杀,这已不是凡人能管得了的事情,何况死的还是上清院的……这事儿,仙掌司应该会介入,到时候他周家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有空管我们?”
这时,林姿曼的眼中已经泛出明亮的光彩。“那……那我惹出来的祸事,是不是……是不是也……”
“自然无需担忧了。同时,不出意外,明日周氏酒楼便会被查封。”
秦二瞥了眼旁边的茶盏,将她喝过的茶水倒掉,从怀里掏出一银壶,眉毛飞扬地说道:“来来来,干了这杯。周家酒楼没了,这酒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喝到,嘿,还白送一银壶,今日真是赚了。”
只是某件事有些可惜了……
待得第二日林姿曼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明晃晃地,有些刺眼,低微的蝉鸣带来些许燥热。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因昨夜喝酒干涩的嗓子,才注意到身上完好的衣服,捏了捏领口绸衣,她便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来,紧接着就洗漱去了。
洗漱完毕,发现秦二已经在门外摆好了藤椅,大概之前正如往常一样在晒着太阳,只是现在在和一名身穿白衫,头顶月华冠的人说话。厨房里咕噜噜地在煮着晌午的吃食,传来诱人的香气。她想了想,便系上围裙去了厨房。
“昨夜……刺客……你们……周氏……何事……”
恰似此类的字眼随着初夏的风飘进来,门外两人说话声都不大,再加上厨房里柴火哔剥、炖肉咕噜,她便要很仔细才能听见一些东西。
待一根柴燃尽,秦二才揉着眉间走进来,见到蹲在火旁的她,倒是愣了愣,随即微笑着说道:
“没什么事,还是来问一些昨晚的基本情况,也没有刁难……”
见她盯着跳跃的火焰不言语,他搓了搓手:“那个……老板娘,你昨晚喝醉了,要不先去歇着吧,这儿我来弄就成……小谭谭一大早就吵闹着要吃肉,我便弄了些。”
“散了吧。”她仍旧盯着火焰。
“哈?什么?”秦二没反应过来,脸上扔堆着笑意。
“我说,散了吧。”这回,她望了过来。
他略微皱眉,感到有些头痛,昨夜芳回巷周围全是动静,根本没睡好,但他仍然说道:“对面的酒楼已经关了,等这几日风波一过,我自有办法将生意再拉起来,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这样一边说着,他便要接过林姿曼手上的活儿,哪知刚一碰她,她便如同炸毛的野猫般发出尖叫:
“我说散了!!”
同时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竟狠狠地把他推开了一步。
秦二也有了些愠怒,昨夜本就没睡好,今早又被不同的人盘问来盘问去,心里憋了一股火。此时见她发怒,觉得简直莫名其妙,指着她说道:
“你、你这老女人发什么疯?!”
“是!我是老女人了!怎么了?!”她红着眼睛大喊。“所以这里容不下你了,你走啊!去求你的长生梦!待在这里做什么?!”
她一个人管着这家店,性格已与寻常女子不同,带着些果决,带着些倔强,也带着些不顾前方的莽撞。她似乎认定了什么事,然后便一头扎进去,怎么也不回头了。
“你这是……怎么了?”秦二眉头深蹙,试图从昨晚到现在找出些蛛丝马迹来,但终无所获。
“娘亲……”小谭谭大概是听到了厨房里的动静,呼喊着从内庭里跑进来。
林姿曼见到小谭谭后就绷不住了,抱着她哭个不停。小谭谭一脸茫然地,回头朝秦叔叔望去,秦二瘪嘴,耸了下肩膀。
林姿曼将自己埋在小谭谭的衣襟里,哭得放浪形骸,好几次听声音以为就要抽过去,下一刻却仍有嘤嘤哽咽传来。
过了半晌,秦二都有些担心锅里的肉将要煮烂了,才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我害怕,害怕自己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到这时,秦二才略微明白过来,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事情倒是变得有些难办了,平日里,男女共处一室,他难免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但碍于两人身份以及自己的志向,他这心思也只是停留在表面而已,从未想过有天会成真。
更何况,林姿曼已二十多岁,而他的身体年龄才十四五,相差七八年之多。本来身体的年龄也没什么,真要说做的话也做得,心理年龄的话,他的心理年龄其实和她差不了太多。但他一直不表现出来,实则是有另一层考虑。
三年的时间,两人同处一屋檐下,虽说是以雇工的身份,但没见哪家雇工吃睡都在雇主家的,何况这雇主在外人眼中恐是那鳏寡之流。所以流言蜚语其实是有的,往日里,两人对此倒是不在意,那是因为知道那些并非事实。如果真成了,他没什么,但林姿曼在外人面前就会抬不起头。
有的人,不惧外邪恶绅,独怕心中魔鬼。秦二是知道她的。
或是觉得将要走了,心中的火焰才藏不住。
但,这是爱情吗?还是长久以来的依恋?这种如同蒙上面纱的事,秦二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