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厚,秋雨连绵。
这日清早,宝儿到乐馆练琴,因提早半个时辰,此时乐馆除她们三人外,再无半个影子。
她抱着琵琶道:“昨儿付先生说阿姊指法甚精,让我多向你请教。”
程清宛正在拧弦,听她这样说,道:“我于声乐上天分有限,当初学琴吃了不少苦头,公主的天分显然更高,只要多弹多练,日后只会比我更好。”
余容笑道:“你总这样谦虚,京中谁人不知程四姑娘擅弹琵琶?若连你都算不上有天分,那甚么样的人才算作有天分?”
程清宛摇摇头,伸出左手与她们看,道:“你们瞧,我这手茧子便是练琴练出来。初学时日日都要练上一两个时辰,磨出水泡是常有的事,有时弹的不对,师父还要拿戒尺敲我的手腕。若这样都学不到皮毛,我也无颜再弹琵琶了。”
她把四根弦调好,五指半握成拳状,缓慢轮流触弦,共得五声,发音均匀明亮,而后对宝儿道:“琵琶轮指要求发音均匀,但人的五个手指头长短粗细不一,这便需要五指协调了。你是初学,应从慢练开始,等练到一定火候,速度自然变快。”
宝儿点头道:“付先生也这样说。”
她于是学了程清宛的指法去弹,手势几回被纠正,指尖力度也慢慢均衡。
程清宛让她照这样练半个时辰,便不再紧盯,倚在窗旁,一面看雨,一面听声。
未几,听门口有人笑道:“我道是谁?大清早跑到这儿来用功,原来是你们!”
回头看去,原是周月莘兄妹冒雨前来。
周月莘可算作乐馆常客,但周聿修甚少踏足此地,连宝儿见了都感到意外,忙停了琵琶向他二人问好。
周聿修淡淡颔首,举步走到琴几前。
宝儿见他出手调弦,猜想他是要在这儿弹上一曲,便对程清宛道:“难得大皇兄有雅兴,我们不好扰乱他,不如先回学堂去,晚些时候再练?”
程清宛点头应好,却见周月莘掩口笑道:“十一你的琵琶确实要再练练,多学学你程姐姐,不然软绵绵的怎么能听?欸?正好皇兄和宛宛都在,不如你们合奏一曲?”
一语未毕,便听琴声琅然响起,周月莘忙把琵琶抱来予程清宛,后者却轻轻推开,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
那琴声铿锵有力,饱含悲凉之调,又兼窗外秋雨潇潇,几人一时听得入神,眼前所见,仿佛皆是关山重重。
然而周聿修只弹了半曲,便收手离开琴几,让宝儿接着练琴,转身对周月莘道:“我们到外边说话。”
待两人走出去,宝儿才重新拿起琵琶,程清宛倚向窗口,静静地看着屋檐落水。
“……昨日恩师又与我提起出阁之事。”
“父皇怎么想你?”
“父皇原先就不同意。”
“皇子一旦出阁,日后出入内廷,皆要按照规矩来,除朝会之外,无诏不得擅自入宫。如此,我与皇兄见面便少之又少了。”
“也不是全无好处。”
“那也是坏处多于好处……宛宛你说是不是?”
周月莘的声音忽然近了,身影俶尔出现窗前,把程清宛吓了一跳,下意识辩解道:“我不是有意偷听。”
她在窗内,他们在窗外,仅一墙之隔,程清宛想听不见都难。
周月莘笑道:“又不是甚么秘密,原本就不用防备,你且先回答我,我说的对不对?”
按照往常,程清宛都会顺着她的话去说。
“皇子出阁即封王,可开府置官,领朝廷官职,与群臣同列,参议国事。若是领了实任,将来兴许可以属大事,独当一面。”
她话说至一半,周月莘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看。
程清宛笑了笑,接着道:“坏处就如同公主所言,封王之后,皇子独居外府,不得擅自入宫。此后即便有心孝顺陛下与太后,或想要关照兄弟姊妹,但若无诏见,便不得相见。”
周月莘见皇兄听罢若有所思的模样,忙扯着他的衣袖,泫然欲泣道:“太后原本就不怎么喜欢我,若你搬出宫去,日后若她们在父皇和太后面前指责我的不是,谁来护着我?”
周聿修轻笑一声,安抚她道:“尚未决定的事情,你倒是看得真真了。”
身后,宝儿放下琵琶喊道:“阿姊,我练完了,我们该去书堂了。”
程清宛应她一声,回头向他二人拜别,即随宝儿去了书堂。
今日讲官授业前向众人宣布一件事儿,谢侍读已迁从五品翰林待制,兼国史编修,下个月起不再担任书堂侍读。
下个月,也就说只剩下两日了。
众人一时窃窃私语,程清宛却不怎么意外,她几日前便得到消息,谢述怀进献《江亭晚眺图》,乃白川画师所作,陛下龙心大悦,又念他教导皇女有功,右迁半级。至于兼任国史编修,应是这两日才领的差。
散学后,程清宛见谢述怀未走,便上前祝贺他右迁之喜。
谢述怀却摇头道:“旁人便罢了,唯你这样说,我才感到惭愧。”
程清宛知他所指,蹙眉道:“谢官人此言差矣,即便是我得了画,最终也是与你一样,若谢官人说惭愧,那我也应感到羞耻。以谢官人的才学,拘于书堂之中的确可惜,但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
“难道国史院是您最好的选择?”
“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我最想要的。”谢述怀看着她,笑道:“好比程姑娘,入宫不是最好的途径,可你还山来了。”
程清宛微微一愣,抿唇笑道:“我明白了,恭喜谢官人如愿以偿。”
谢述怀见她笑吟吟,原想劝她早日出宫,以免越陷越深,只是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自己打消了。
他依照礼数回了谢,收拾书卷,慢慢走回翰林院。
他一离开,程清宛顿感气闷,不止为错失名画,更因为连月来一切事情乱糟糟的,没一样顺心。
外边雨声已停,程清宛走出书堂,远远望见周聿修带着伴读,从回廊走过,想起他早上提的事儿,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事情或许可以从周聿修那里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