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正,宁妈妈果然来了容安堂相请,易安早已重新梳妆起来,又换了衣裳,随着往嘉裕院去。
不过三五句话光景,便到了。
宁妈妈向内通传一声,又特意压低声音“院子外头廊柱下立着两个小幺儿,瞧着像是常跟着大爷的,大爷今天下衙倒早。”
丁妈妈顿时有点紧张,偷偷瞥了自家小姐一眼,内心有点小小的埋怨,就防着这个,说了让小姐换那件玉绿的衫衣,配一套翡翠纹饰,又贵气又宜人又不打眼的,非要穿一个月白色衫子套碇黄褙子,通身只用两只簪子,珠花都没有一朵,素静是素净了,可也普通呢,这可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啊……
察觉乳母的目光,易安轻轻一笑,又惹来嗔怪的一眼。
两人的眉眼官司虽短,也没瞒过宁妈妈,看来这主仆二人甚是相得,她有些为自己的老姐妹欣慰。
“易安,不必多礼,这就是你承之哥哥了。”入室拜见毕,王夫人便向易安介绍。
右手第一把椅子坐着的男子站了起来,看着并没有寻常贵公子的风仪,反而有些匪气,青色衫子上凸绣的竹纹都没给他添一丝斯文,皮肤泛黑,看人的眼神却有些发凉。
“表妹好!”终是刘承之先开口。
“承恩伯爷好!”易安深深行一福礼。
这一声伯爷让人意外,王夫人往堂中二人撇了一眼,笑道:“何以如此多礼,一家子骨肉,倒是亲热些为好。”
“初次见面,易安自然应拜见伯爷,日后家常相处,再叙龄齿不迟。”易安边答边上前去扶王夫人。
夫人已下塌来,携二人一起往偏厅用饭不提。
清炖蟹粉狮子头、软兜长鱼、西施含珠、橙汁鸡球、炸响铃、文思豆腐……对着一桌子满当当的江南菜,真个勾起了易安的思乡情,她眼睛都有些红了。
一旁的刘承之瞧着也有些触动,说到底,王易安本人还是个小姑娘,家里的事,和她又有多少关系呢,自己实不应该把气撒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这样想着,行事不免也和软起来,主动搭话“这个厨子是母亲用惯了的,多年来在伯府上专司淮扬菜一门,有些心得,表妹多尝尝,便是他的虔心到了。”
“多谢表哥,姑母有心了。”易安起身又再拜谢,王夫人忙命冯妈妈扶起来“这都是该当的,拜来拜去,饭菜都不香了,你快坐下,好好用一些。他还有一道拿手的,红烧河豚,必要热热的上,我们边吃边等吧。”
一时三人都坐下,仔细用起菜饭来。
“易安,你来了,这府里便交给你了,”菜过三巡,王夫人拈起帕子印印唇角。“我老了,伯爷去后更是元气大伤,承之的两个婶子又都是面疙瘩。让我养养神缓一缓,说不得还能多活两年。”
对着刘承之倏然看过来的冰冷的目光,易安并没有胆怯,她的语气甚至带着轻松“易安只怕自己年小德薄”这一句谦虚的话都没说完,她又是温婉一笑“但来之前长辈们都有交代,要易安一定为姑母分忧,易安不敢推辞。倒是要先向姑母表哥告个罪,我毕竟不懂,多有不全之事,还请见谅。”
“好,好孩子,你这性子像我年轻的时候,却还更周全”王夫人的语气带着激赏。
“娘…”这次刘承之还没说完,倒是易安打断了他.
“表哥,请恕易安无礼,论朝堂之事,自然是您在行,可这内宅深院,倒是我们女子的本事,纵您有千般手腕,也使不出来。您在外操劳不易,打扫庭院这等小事,就交给安儿罢。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您可莫要分心才好。”这一大篇话,又是苦又是甜,听着像捧人,却夹枪带棒,饶是刘承之已承家主,也是不能立时找到反驳,又觉得易安这是不识好人心肠。这府里错综复杂,哪里是那么好理的,一个不好,就可能重重跌个跤,况且一个表小姐给表哥打理内宅,这怎么说得过去。文武殊途,随着王家在清流中名声日炽,就为了自家活命,娘是想出了借王家声势来给自己撑腰的路子,还有什么,比王家奉上一个儿女更铁心的表示?可是,自己是绝计不能娶这表妹为妻,日后…易安该如何自处。看着挺聪明一个人,怎么这么傻。
他倒不知,对面的表妹也是这么判读的他。一个伯爷,早是在干嘛,若是真反对,当初就不应该让姑母送信到王家,也就没有这一场事,没有这一趟行走。如今人都来了,事也接了,又作郁忿状,是给谁看呐,这才是真个不识好人心肠。左不过在这里支应两年罢了,而后就有无尚自由。对易安来说,这倒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因此,非但不会推辞,反而还会尽力而为,以求早日脱身。
回到容安堂,挥退其他下人,易安单留了丁妈妈和紫玉,一同听齐妈妈讲讲伯府规矩。
是了,用罢晚饭以后,议定由第二日起便让易安理事,易安便顺势向老太太借了齐妈妈来,这个老妈妈,也是从王家出来的老人儿了,生得就是一副威严,平时又在府里总揽理事,毕竟人生地不熟,先要听齐妈妈讲讲老规矩,也要借齐妈妈压压四面的妖风。
“这府里,共有这几位老爷,另还有少爷、小姐。。。”齐妈妈婉婉道来,易安听得很仔细,旁边的紫玉时不时还拿一支朱笔在本子上划划圈圈,倒搞得齐妈妈有些紧张。
“府里有铺有庄,奉帐的时辰是。。。四时的节例是。。。”齐妈妈已经说得有些口干舌躁,紫玉奉上一碗茶,齐妈妈起身接了,喝了一大口。
趁这空档,易安笑道,“妈妈,我不过代管几日,也不是交家底呢,您这样讲下去,天亮也说不完。我问你几个事,您便先去歇息吧。”
“您先说说,这府里共有多少下人,多少是家生子,多少又是外面采买的,层级如何分等?”
“再说说这府里内外两本帐,各由谁管着?谁是专司规矩的人?”
齐妈妈一一作答,易安又说:“知道这些就尽够啦,伯府的事,妈妈您要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呐,我们先理起来,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归置吧。”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
想到表小姐长路远至,身子疲乏,齐妈妈有些羞惭。自己只顾着想要快点把底子透给表小姐,勿要使她受了别人搓磨欺负,却忘了顾念小姐的身子。
“那小姐您先歇息吧,老太太吩咐老婆子每日卯时陪小姐在荣禧堂理事。”
易安挥一挥手,齐妈妈便告退了。
齐妈妈一走,紫玉就跟着易安进了净房,打水洗漱。
“小姐,依奴婢看,明日您初次理事,说不得还有一番麻烦。”紫玉一边给自己小姐挽袖子,一边嘟囔。
“喔?这是为什么?”易安突起促狭之心,逗起紫玉来。
“您还问我,您能看不出来?”这丫头倒学精乖了,也不就说出来。
易安没再说什么,拍拍丫头的肩,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
直到换上杭丝睡衣,将秀发捋至胸前,易安躺在床上,才将白日里的场景又细忆一遍,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四处都写着这府里沟壑,想着想着,轻轻一笑,遂进入黑甜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