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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日太子宴辰,各家带了帖子都去赴宴,阿玖自是同府上人去的,马车摇摇晃晃终是将他们带到了宫墙外头。

黛青的宫墙层层叠叠,墙内的宫楼一楼更是高出一楼,屋檐上堆积着这几日落下的白雪,廖廖的天光打在上面,那些冬雪,是那般素落洁净。

天气还是一如往日,上前迎来内官衣体有些单薄,他们整齐地恭身走在雪地中,身体似是在不住地轻微颤抖着。他们带引着阿玖一行人进了宫院,几经辗转,也算是到了东宫梅园的中堂。太子殿下端坐在上坐的一方矮桌前,一身银白色绸缎的广袖交领长袍,衣上锦线乘云之绣,腰间系着丝绸大带与革带,下挂着一温润圆玉,那银白的衣物,无不衬得他面如琢玉,仪表堂堂。

他正与下首的客人说着话,神色有些凝重,内侍领着她到宾客的后席上,那是各家女眷坐落的地方,在她们前首坐的,都是各家家主与长兄。

待各位都献上自己的礼物,几番客礼之语,阿玖甚是觉得有些乏味,便兀自摆弄着自己的茶盏。

那日景淮坐在她对桌的前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偶有人与他言语时,他会微微一笑。至于那个七皇子,听说他告病未来,只遣了一个下人姗姗来迟,给太子送上贺礼便退去了。

阿玖正摆弄着手中物什,旁桌的一个女眷突然问道:“郡主臂上怎的受伤了?”

阿玖抬眼看过去,这家女眷她似乎从未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前首是朝中的礼部侍郎钱大人,思量着应是钱家的女眷,于是阿玖对她笑言道:“无事无事,几日前不防摔了一跤,劳姑娘挂念了。”

阿玖言毕,那姑娘也笑了笑,“那郡主日后得小心些,莫要再摔了去。”

阿玖随意答应着,抬眼间竟见得太子看了看她,那目光极其复杂,似乎还掺杂着些许疑虑和冷漠。一会儿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朝相国老爷道:“相国大人对李尚书一案有何见解?”他说起话来整个人文质彬彬,却又不失威仪。

“臣以为,即是执金吾携手大理寺彻查此案,定会水落石出,将刺客绳之以法。”丞相恭礼道。

“哼,只怕有人别有用心,从中作梗。”那个邻桌的钱大人冷哼一声道。

太子不动声色地喝着杯中的茶,那钱大人继续道:“殿下,臣以为不然,只一刺客,何由以杀之,其后定有人指使。”

阿玖听得只觉头昏脑胀,她甚是厌倦朝堂上这些风风雨雨,在京中这么些年,她只学会了如何在风风雨雨里自处。

那太子倒是神态自若地说道:“可父皇怀疑是我的指使。”

“殿下……”那钱大人一时无言,他本无意道是太子,“殿下莫要自哀,这本就是背后其人的用意,加害于殿下。”

那些下首的官吏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争论许久罢了,又去园中看梅赏雪,吟诗赋画,阿玖自幼在疆场长大,对这些诗书词画,觉得无趣得很,是不如舞枪弄剑来得痛快。

这时,梅林白雪深处,一个黑影疾速闪过,阿玖看过去,那园中宾客似乎并无人察觉,都各自谈笑着。只一瞬间,黑影急急闪出梅林,银光一闪,只见一黑衣人手持一把胡人弯刀,向前首的太子刺去。阿玖眉心一皱,跃身挡去太子身前,那刀挥来,只听周遭哗然尖叫,阿玖微微倾身,那黑衣人似乎亦不想伤她,霎时减弱了力度,阿玖一把握在他的拿着弯刀的那只手腕间。喝道:“何人?”

那黑衣人被她手上劲道箍的难以脱身,眼见不妙,他便脚掌发力一蹬翻身跃起,他似一个影子一般在空中翻得一个跟头,便甩开了她的束缚,阿玖见状转身抬腿直直踢向他的门面,那黑衣人身手敏捷,一瞬便躲开了她的攻击。此时,护卫的御林军士兵已经赶来,那黑衣人被士兵团团围住,他不紧不慢地反握起弯刀,动作行云流水,士兵举枪朝他刺去,他忽而翻身,刹那间他已双臂架到一士兵脖颈上,士兵的头盔一下崩碎,整个人颓然倒下,而旁边一个士兵一瞬被他挽过头来,刀光一闪,那士兵喉咙已被割开,往外涌溅着血,众人大骇。

这时已有几个士兵连连倒下,阿玖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京中的那么多众士兵竟还不如只身一人的杀手刺客,如何护得这些王孙贵胄的周全,众人惊骇无非是并未见得这番功夫,竟犹如野狼猛兽一般。阿玖曾在西北地域见过,那般武功,其力之大,粗莽却灵活无比,时而形如水蛇,时而猛如虎狼,中原功夫大都是刚柔两派,刚则力大无穷,武功劲力外展,威震四方,可一击震碎敌人四肢百骸;柔则灵活变通,以退为进,以柔克刚,身形闪跃,似是翩若惊鸿,其功法气力都掩于内力之中。

而这番功夫刚柔并济,功法全全是以刚劲之力施出,又以柔之进退有则,可从列阵军骑中生擒大将,以取得战斗上风,可要说是塞北的士兵,兵阵变幻莫测,他并不能让关外士兵束手无策。

这不,他又直直逼着太子来了,阿玖翻身拾起士兵的抢矛挡在他之前,只见他往后一倾身,便往后方将那把弯刀向太子掷去,阿玖见势,翻身疾速跃去伸手狠狠握住那把弯刀,刀子瞬间骤停在她的手掌间,她确是硬生生握在了刀刃上,鲜血溢了出来,瞬时那肌肤被割开的疼痛感充斥了所有的知觉,她皱了皱眉头,反手握住刀柄,一手用抢矛挺起,直向那刺客攻去,那刺客一蹬跃起,想要避开,阿玖则挺身而起用腿挽住他的膝盖,直直勾住将他摔到了地上,他亦想起身,阿玖跃过去将弯刀恨力刺去,那弯刀便深深嵌入了他的肩颈,他似乎疼得没了力气,阿玖冷笑一声,恨力拔出了弯刀,那士兵们跑来围住了他,他那露出的上半边脸的眉心皱着,登时发力跃起,抽出腰间短刃以防身,便踏着一个士兵肩头借力越出了士兵包围,直直往宫墙外奔去,阿玖见得急于去追,突然间景淮栏住了她,他一边向刺客追去,一边对她言道:“你受了伤,我去。”

不一会儿,刺客便翻身跃出了不远处的宫墙外,只听墙外两声沉闷的惨叫,似乎是墙外两个护卫士兵死去的声音。景淮紧跟其后,亦翻越出了宫墙,御林军的士兵也齐齐追了出去。

各家来赴宴的达官贵人都惊魂未定,那些女眷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阿玖只觉手上的伤口甚是疼痛,加之寒天里那冰冷刺骨的风从梅林里吹来,让她觉得似乎全身神经都被这痛觉麻痹了。

太子见得如此,便是言道:“郡主伤可有碍,刚才九死一生,幸得郡主出手相救。”

阿玖转身单膝跪下,拱手道:“臣无能,未能将刺客捕得,且险些伤了殿下,是臣失职。”

太子看了一眼阿玖,只是朝着内官说道:“传太医。”

太医院的人来的倒也是快,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穿着深色服饰长衣的大夫由内官引路而来。

大夫很快就替阿玖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又包扎起来,方才对太子俯礼道:“郡主伤已无大碍,需养些时日便好。”太子抬了抬手,示意他方可退下。

待一切事宜毕了,各家人一众凑来,寒嘘问暖一番。

约莫过了几盏茶的时间,外庭响起一阵阵嘈杂声,伴随着宫中御林军身着铁甲顿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只见堂中一道黑影闪过,一具身穿黑衣的尸体,重重被扔到了中堂地上,有人惊呼,有人尖叫,而太子却是不动声色,波澜不惊一般看着眼前景象。

东宫中堂光影重重之中,一个身着素色衫子的身影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端正地跪在太子下首的地上,那是景淮,他浑身上下沾满了脏污的血迹。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见他抬头对太子言道:“殿下,恕臣无能,刺客定然是受人指使,口中藏毒,服毒自尽了,还请殿下定臣之罪。”

太子听言笑了笑:“皇叔此言差矣,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且说也不是皇叔的过错。”太子说完,便示意他起身。

“光天化日之下敢越进宫墙行刺太子殿下,这刺客也真是胆大。”前首一个朝官的声音响起。

“望太子殿下快快查清这刺客来源,莫要有人借机再犯。”

那些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繁杂兀长的宴会终是因为这一番折腾结束了,阿玖将那把胡人弯刀呈上给太子,断言说刺客必是北疆之人。太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又是过了些许日子,因为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皇上下令封锁了上京城的城门,全查刺客踪迹,眼见着年末除夕的日子快到了,来往的他乡客人,都想着要快快赶回家去与亲人阖家团聚。好在皇上体恤民情,这日又开了城门,不过这进出城门可比往些日子严格的多,都要经过门口御林军三番五次的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得以出入城。有一次一个外来进城的厮拿银两想要买通门前士兵让他直接进城去,却被守门士兵打了两鞭,又被抓起关入牢房里去了。

这日阿玖正躺在屋中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阳光照耀下愈发白茫茫的雪地,她觉得好生无趣,在这上京城中,这般无趣的感觉一日胜过一日,她开始想念北疆的都护府,想念那片广阔的天空,蓝天白云下,是那么的让人心旷神怡。她可以骑着她的黑风马,看那被黄沙覆盖的漠北,看那一望无际的草原,看那连绵起伏的雪山。

阿玖想着想着便起身,换了一身男儿的衣服,提了长剑就要出去。月儿见她欲要出去,乖乖地把房门关起来,阿玖向来都喜欢这个丫头,她话不多,办事亦井井有条。

阿玖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笑了笑,说道:“想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她抬头一怔,又低头说:“奴婢自是府中奴婢,不得如此,郡主莫要拿月儿取笑。”

“唉~”阿玖长叹一声,“我说你长这么大,连上京城都没正儿八经逛过,整天就在这府中憋得,不觉得无聊么。”

她还是低着头,欲要说话却又被阿玖打断了。

“本郡主今天心情好,若是往日我才不带你去呢。”

“郡主……”

阿玖几步进屋翻出一身衣服丢到她怀里,催促她道:“赶紧的。”

她倒也是听话,立刻就去屋中换了衣服出来,她显然是第一次穿男子服饰,浑身不自在的样子,那是阿玖平日里自己的衣服,她比阿玖瘦弱一些,所以显得衣服有些大。阿玖看了看她,倒也是模样清秀。

阿玖笑了笑,带着她就往府中后院的小门走去。

出了丞相府在小巷中七拐八弯,她轻车熟路地带着月儿很快就到了街上,主街就是冬日也那般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流络绎不绝,还有好多穿着胡服的客商来来往往。阿玖取出折扇在手中把玩着,饶有兴味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又大摇大摆地往街上走着,俨然一副纨绔少爷的模样。

阿玖正带月儿在街头走着,却只见前方湖畔聚拢了一众人,于是她便拉着月儿凑到人群中去看,这才见得桥头的一男一女,女的站在桥栏边回头看着男子,眼中梨花带雨,充满怨念,口中还一字一句的说着:“你如今不让我好受,逼得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她冷冷笑了一声,眼泪不住的往外流着,她疏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如今我落得这番田地,都是拜你所赐,你得偿所愿,我也不愿苟活于世。”

“莹儿,你跟我走,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吗?”男子看着她,语气中带着恳求。她的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可眼中还是大滴大滴的眼泪往外流着,“你杀了我的爹娘,逼死了我的夫君,如今你还说这些话,或许我家势单薄人微言轻,我要让你这辈子都担着你犯下的罪,苍天有眼,终有一天,你会因为你的罪责而遭到报应的。”众人哗然,而那女子最后淡淡一笑,直直扑向了湖中,那男子见状,大喊了一声“莹儿”就欲要随她扑出跃入湖中,只见他后方冲出两个壮丁,紧紧勒住他的身体,他无声的哭泣着,只是声音嘶哑地喊着那姑娘的闺名。众人都惊悸未定,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落入湖中,屏息噤声不敢说一句话。

阿玖见此深吸一口气往湖畔边一跃而下,只听身边月儿大呼了一声“郡主”和一众人的惊呼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冬天冰冷彻骨的水一下淹没了她的身躯,刺入骨髓的疼痛感几欲让她失去知觉。前方水中隐隐约约便能看见那姑娘在水中漾起的衣袂裙裾,她奋力游了过去,那姑娘早已昏迷,阿玖带着她,正欲往水面游出去。

不知为何,身体激烈的刺痛愈发强烈,脑子里嗡嗡作响,那样的寒冷,似乎是从身体由内而外发出的,眼见水面上的光芒愈来愈明亮,快要浮出水面了,骤然视线模糊,两人沉重的身体,压着所有意识,坠落下去。

那彻骨的寒冷中,似乎又回到了北疆漫漫雪山上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样的寒冷,让她痛不欲生,五天五夜,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五个日夜,寒冷的风包裹着整个天地,她在这片无穷无尽的天地里,找寻着出口,只有漫天的寒冷吞噬着所有知觉。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她全无了力气,安详的躺在雪原的冰天雪地里,任凭死亡怎么靠近。

也许还会像多年前一样,她睁开眼就会看见他,他在雪山中终于寻到了她,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雪原,走出了那临近死亡的绝望。

眼前的光渐渐暗下去,方才那些寒冷的刺痛,也察觉不到了。

恍惚间似乎是他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黯淡的光线中,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是他,还是梦中的幻影。

“郡主,郡主……”她听见岸边月儿的声音,在急急唤着她。

她感觉她似乎浮出了那淹没着自己的周身寒冷,好多的人在她的耳边喧哗,越来越清晰的声音,还有一阵阵微弱的寒风拂在脸上。

她缓缓睁开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的发间和衣服上滴落着水珠,他的胸口起起伏伏,正大口喘着气。

她靠在他的臂里,寒冷得说不出一句话。

“七公子。”一个侍从朝他递来一件白裘,他抬头接过,披到阿玖身上。

“阿七,你没事吧。”一个声音问道,阿玖循着声音看去,那是朝中二皇子旭王。

他笑了笑,咳了几声,勉强朝刚刚问话的旭王说道:“二哥无需担心,我无事。”

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月儿正跪俯在她身旁急切的看着她,她突然想起刚才投湖的那个姑娘,便起身张望着。

只见那姑娘躺在前首的地上,她的脸色苍白,一直昏迷不醒。

阿玖又回头看了看眼前浑身湿透的人,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七皇子,她朝他说道:“是你救了我们吗?”

他又咳嗽起来,似乎他每每要说话就会咳嗽,他终是对她温和地点头笑了笑。

周围聚拢了好多人,人们七嘴八舌地喧哗着,廖廖的天光下,他的脸苍白的如同一张白纸,他的身体也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终有些支撑不住,颓然跌倒在地上。

“七公子!”侍从惊呼一声,急急扑过来呼唤着他。

由于街中无法召传太医,事情紧急,他们被一众人送到了离这最近的一家医馆,那是京城最好的医馆,听闻医馆中的老先生周大夫,根本不亚于宫中太医院的大夫,可有着妙手回春的本领。

以前阿玖只觉得那是民坊间的炒作而已,说起这妙手回春的医术,阿玖倒是觉得曾在阿爹军帐中的军医才能堪当此名,他可以在药物贫乏的西域战场上,救下一个个濒临死亡的士兵,阿玖曾经赞叹过他的医术,他却是说他只是擅治外疾,真正的神医那可是内外兼得,才算得上是妙手回春。

至于说这家医馆周老先生妙手回春的本领,阿玖也是见识过才相信的,有一天,阿玖外出驱马回京的时候,在城外村落里,路遇一个老妪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往京中赶路而去,阿玖见她风尘仆仆面色焦急,又看那童儿面色如灰,奄奄一息。便找她询问了事由,原是她儿患了重病,去了多方医处都治不好,听闻说京中有好的大夫,或许能治好她儿的病。阿玖看着那孩童形容憔悴,昏迷不醒,老妪又是多日搭不上过往马车,言说是去上京城的人本多,要的车价极高,若是给了车钱,恐连给儿治病的钱都没有了,便想要徒步行至京城。阿玖心想着若是驾马带孩童进京,一路奔波,恐也得颠簸出个毛病来,便高价买了村中本是用来拉载农耕庄稼的木板车,载着他们一路波折到了上京城。可去了多方医馆,人们都说孩子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街坊间传说京中乌衣巷中有一医家老者,医术精湛,便带着老妪与孩童一并去了,果然是传言非虚,那老者只是给孩童施了银针,孩童不一会儿便醒了过来,按他方子服药一月有余,孩儿病便大好。可谓是扁鹊再世,正当是那妙手回春的医术。老妪与孩童回家离开时多番言谢,说是将来定会报答公子恩情。阿玖看着他们笑了笑,直直送他们出了上京城。

此时众人正将他们送进医馆安置在屋中床榻上,说来这家医馆亦是不往寻常,门堂未立任何匾额,亦没有什么标志,就一家简朴的药堂,如若是不知道的人,根本找不到这,不过这医馆倒是远近闻名,医馆那位周大夫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身着一身素色长衫,即便如此,亦是挡不住他的气度非凡,让人见得他都不免肃然起敬,医馆虽然简陋,但是很洁净。

一众人进来后,他只是扫了一眼榻上之人,便配了几剂药,然后径直走到那七皇子身前,拉开他肩颈处的衣衫,只见那愕然一个伤口,众人一惊,那二皇子也是略微一惊,随即神情又恢复平静,众人都知道那日行刺太子殿下的人被阿玖用弯刀刺伤了肩颈处。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伤口。

本该这么些时日,他的伤口也应结痂了才是,可因为刚才入水救她们,原本还未痊愈的伤口又裂开了,正往外冒着丝丝血液。

周大夫不动声色地替他处理着伤口,阿玖觉得很是愧疚,看着那些侍从和那二皇子的神情,复杂得让人觉得有些窒息,众人都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本那只是阿玖近战时为制服敌人所惯用的手段。

大夫替他上好了药,让人将他扶起,喂了他一颗药丸。随后又让医馆小厮给那投湖的莹儿姑娘喂了几粒药丸。

那周大夫这才皱眉转身看了看阿玖,伸手替她把了脉象,只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没有说。

阿玖此前来过这家医馆,她亦明白那大夫为何叹气,早些周大夫曾跟她说过,让她莫要再受了寒,她这劳年寒疾,深入骨髓,积寒成毒。受了风寒更易让其寒气发作,虽不至于毒发身亡,但其发作使人痛苦至极,伤人五脏六腑,折损阳寿。

阿玖那时听他这么说,只是淡淡一笑,至于那样的痛苦,不定时地折磨着她,而她是范家武将之人,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纵然是万箭穿心之苦,也是一声不吭地受着。只是那一刻她才开始迷惘,对生死的迷惘。

那样的迷惘就像是她在雪原中迷了路一般,找不到始终。更不知自己存于世间的意义,每每看着所有人都为着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塞外被风刮起的蓬草一样,没有意念,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一般,随风飘荡着。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郡主……”月儿急切地探过身来问她,豆大的泪珠挂在她眼眶边。

“月儿,我没事。”阿玖朝月儿笑了笑,有些气弱地说道:“你看我本是想带你出来京城玩闹玩闹,这还没正经去玩呢,我就搁这躺着了。”

那七皇子与莹儿姑娘服了周大夫的药,约莫半炷香之后便醒了。

“七公子……”一个侍从正从门外边进来,恭恭敬敬地弯腰将手中干净的衣物奉上。

众人服侍着他们到里间换上了新的衣物,阿玖看着给自己送来的衣物,不由得笑了笑,那也是一身男装,月儿替她给那裂开的伤口上了药,又替她换上衣服,那一身玄色交领锦绸长袍,衬着她有些深邃的眉眼,月儿不由得赞叹道:“郡主穿上这身衣物好生俊俏。”

“就你会说话。”阿玖回头捏了捏她的脸,瞥见这丫头的身形,娇小可人,又看了看自己平平坦坦还高近七尺六而健壮的身形,却是暗自叹息这么多年来,不论是疆场还是上京城,她若是扮成男装,压根没人看得出来她是个女子。

月儿笑了一声,朝阿玖打趣道:“月儿觉着吧,这上京城中那些个白面公子,都不若郡主好看。”

阿玖一笑,“欸?”便想起那莹儿姑娘,这才又问月儿道:“对了,那姑娘怎么样了。”

“她服了周大夫配的药,自然是好了很多。只是那七皇子奕王,他好像是受了伤,又本就是病弱之人,方才二皇子旭王遣人将他送回府中了。”

阿玖点了点头,心下想着他肩颈处那个伤口,但愿他无事便好。

月儿一面拾起长剑挂在阿玖腰间,一面好似抱怨地的说道:“郡主你可多关心下你自个儿吧,本就患了风寒还未痊愈,还去追那黑衣飞贼又是中毒又是受伤的,太子宴辰也不太平,伤口都还未好,现今你又去救那投湖的姑娘。”

“哎,当时谁想那么多,再说我们疆场战士,这点伤这点痛算不得什么的。”

“说来也是。”月儿笑起来,“那七公子也是不顾自己病疾之躯,见你落湖救那姑娘,想都不想就跳下湖中去了。”

阿玖一时无言,暗自叹得一口气,便径自往屋外走去。

这才刚步出房门,只见那莹儿姑娘端立在屋门几步之遥处,见她出来,便“咚”的一声跪到寒冬冰冷的地上:“小女子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阿玖皱了皱眉头,上前去扶那位姑娘:“姑娘何来此行大礼,快快起来。”

“公子……”那姑娘低着头,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单薄脆弱,似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一般。

阿玖见此,便要拉她起身进屋中去。

月儿见那姑娘似乎想要说什么,便对她说道:“姑娘,这外边天寒,你可进屋再跟我家公子言道。”

那姑娘微微施了一个礼,这才点头答应着,进了屋来。

“公子。”那姑娘进了屋来又跪下,阿玖欲要去扶起她,可她只是继续说着:“小女子感念公子救命之恩,自是人薄,没有什么能来报答公子,如今……”她说着说着开始微弱地咳嗽起来,还一面努力说着话,“如今已是……”她还是咳着。

“姑娘你快起来,起来再说。”阿玖见她一直跪在地上咳嗽着,便是带着安慰她的语气对她说道,又将她扶起来坐到围席上。

“公子……”

“好了好了……”阿玖一面安慰着她,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想来这姑娘也是可怜,那是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去死亡,才会选择跳入那冰冷的湖中。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她,极其微弱地问道:“公子……可是这京中人?”

“嗯……算是吧,半个京中人。”阿玖想了想,笑着答她道。

“公子是个好人。”那姑娘也笑了笑,又说:“上京城像公子这样的好人少之又少。”说话间又叹了一口气。

“哪里哪里。”阿玖朝她略带惭愧地傻傻笑着又挠了挠后脑勺,“我听着姑娘你这官话说的是有些荆山口音,想来也不是京中人吧?”阿玖朝她问道。

“公子见笑了,小女本是武陵辰阳之人,家中郭氏,自名莹儿。”

“武陵郡之人,离这上京城还是挺远的。”阿玖想了想说。

“敢问公子尊姓?”

“在下孟氏人,单字名曰熠。”阿玖爽朗地报上自己在这街坊四窜时用的化名。

说来这个化名在这上京城街坊间,可是大名鼎鼎的,什么英雄救美惩恶扬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不足以来形容她在这街市里的丰功伟绩。总之,这上京城的街市里,只要是提到孟熠这个名字,必是恶人惧之,常人敬之。

由于她整日男装混世,街坊传闻间,孟熠这个人,也已经成为了众多少女的心之所属。谁都知道这孟熠是个翩翩公子江湖侠客武功盖世,亦是生得俊朗高挑,惊鸿一面,真是君望了君忧,汝望了汝愁啊,偏偏就长成了女儿如意郎君的模样。

这不,那莹儿姑娘听得阿玖报了名字,眼睛里终是有了点神色:“公子你就是孟熠?”

“嗯?”阿玖有些疑惑地看着那郭莹儿,“是啊,我就是。呃……怎么啦?”

郭莹儿微微笑了笑道:“那倒也无它事,只是小女初到上京城,就早已在街中闻得公子名声,前些日子还有人在坊间假扮公子,惹是生非,倒也是群众明眼,都说他以后莫要污了公子名声。这闻名不如见面,公子果然是个侠肝义胆之人。”

“呃……那个,我……”阿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嘿嘿笑着。不想自己在外都闹出了好多事情,那可是得罪了好些京城恶少,都这么出名了,连初来京城的人都知道,心下想着还好用的是化名。不然要是传到丞相府义父那里去,指不定又得挨了棍子。就如同上次揍了朝中几位大人的纨绔少爷一样,叽叽喳喳吵到丞相府来,非要给他们儿子讨个公道,虽然义父什么都不说,也不生气,但还是罚她去佛堂里跪了三天三夜,要是她不跪,义父就会拿了他们易家的家杖打她,每每那个时候,她就会想念阿爹,想念他朝她策马而来的笑容,想念他用长满茧子的大手抚在她额上的厚重。

“公子?”

阿玖一时不由自主地想到太多,郭莹儿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问了一声。

“哦……对了,姑娘此番远路来这京城,又都快逢年夕了,是为何事?”阿玖这才想了想问道。

郭莹儿听言眼神漠落,长长叹了口气,才娓娓道来:“我本是辰阳县一普通百姓家独生女儿,父母皆以营计为生,在当地有一家酒楼,向来生意兴隆,年初父亲将我许给了杨家乡试举人,便是我的夫君,他出身虽然贫困,但我的父亲念他勤学,一直都施恩于他,他在辰阳也谋得了一个小小的知县官职,娶了我为他的妻,我家中此番一行来到上京城,那时候正是正月末,这番在上京月余,我夫君便能赶上上京城三年一度的春闱……”郭莹儿说着说着,终是垂下了几滴眼泪。

“正月末……算来姑娘来这京城都快有一年了。”

“是啊,我夫君虽是赶上了春闱,正等着这上京的考榜公布。亦是过了好些日子,可最终还是没等到……谁想是那礼部监官,私自废了我夫君的试题字卷。”

“礼部?侍郎钱氏?哼,这狗贼,那些徇私枉法的事他做的还少吗?”阿玖气愤地拍得桌子直响。

“怨我,若我不跟夫君来这上京,也不会如此,都怨我……”郭莹儿声音颤抖地说着,面颊上有无声无息的泪水不停的划过。

“姑娘……”

“那日我本初到上京,从未见过京中繁华,便好奇去街中散逛,而我夫君自在屋里温习书本,不料我途中丢了身上碎银子,我本想着会不会丢哪里了,便到处去寻,谁知这上京街市繁杂,我便迷了路。那天晚上已是入夜了,天气凉,我慌慌张张走在街中,却是遇见了一个人,他见我迷了路,便询问了我在上京的住处,还把我送回了我们住的客栈,我本以为他是好人,不料他自那日以后时时来扰我,我已向他道明我是有夫之妇,可他却要逼着我改嫁,还让人打了我的夫君,我夫君不忍受辱,有一日便出手得罪了他,他却怀恨在心,让他的父亲废了我夫君会试的字卷。我们知道这些事后,想去京中衙门讨个公道,到头来还是我们人微言轻,他又是礼部侍郎钱家的少爷,他知道我们去告发他,便将我们抓了起来,还抓了我爹娘来威胁我,要我嫁于他,我没有答应他,他便把我关在他们钱家府中,我夫君和我爹娘来求他放了我,可他……他却是那般心狠手辣,他竟命人杀了我的爹娘,我夫君见此,也不愿苟活于世,便举剑自尽了。”

阿玖越听越气愤:“岂有此理!真是狼心狗肺!”

“他强迫我成为他的妻,把我幽闭在府中数月,终于在前些日子,我趁他们不在家中逃了出来,可不巧京中闭了城门,我没能逃出京城,只到今日,京中南城门终于开放了,我本想着今日出城就回我家乡辰阳,可是到了城门过检的时候,下面的军爷却把我扣留下来,想必是受了他的指使,他逼我至此,我逃跑到了城中湖畔边,他带人追了来,我只觉万念俱灰,便想投湖一死了之……只希望苍天有眼,惩治恶人……”郭莹儿声音颤抖地说着。

“哼,这钱家胡作非为,你放心,本公子一定给你讨会公道。”阿玖气冲冲地说道。

“公子对小女有着救命之恩,我怎敢还因此劳烦公子,只是这上京城我没什么朋友,倾诉无人……且说公子就算给我讨会公道,我的夫君,我的爹娘,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玖长长叹了口气:“可这苍天何时才会有眼?还不是任由这些奸臣惑乱朝纲,害苦了黎民百姓。”

月儿听言扯了扯阿玖袖子,“公子,这番忤逆之言,以后万不能说了。”

阿玖举起桌案上的茶杯,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又重重将杯子扣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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