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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羌山爱情

大刀儿成为保卫青冈堡和坝底堡的英雄,是英雄就必然要享受相应的待遇。

潺西老爷说:青冈堡地面这么宽,你就别回走路崴脚的金龙寨了。我把大槐树下的十亩农田送给你,去修间房屋,挨着师傅住。

这是大刀儿巴不得的,连声说好。

潺西老爷叼着烟斗,到两个寨子去打招呼:嘿嘿,大刀儿要在青冈堡修房屋,凡是家里有空闲的男人,就把斧头别起、泥掌拿起,去帮个忙。

前几天,每家每户都从大刀儿手里接过了大洋,好多女人睡觉的时候都把大洋放在枕头下,醒来后就伸手摸一摸,一种冰凉冰凉的感觉传到心里,一种温暖的感觉也传进了心里,才相信这不是一场梦。现在听潺西老爷在寨子里打招呼,又想起了大刀儿送的两个银圆,就催促自己的男人快去帮忙。

在青冈堡修房,是要讲究风水的,潺西是阴阳先生,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潺西选择了挨着自己寨子东面一块坐西向东的地盘。潺西说:地基要平坦,大门之前要开阔,房后应无大路河流。潺西专门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工动土。

人多力量大,没到半月,一座高大坚固的三层石碉房就拔地而起。上梁那天,掌墨师撑伞登梁,杀公鸡以驱鬼辟邪,向地上抛撒花生、核桃,以红布包装五谷粮食、古铜小钱,香灰放置屋顶。这些是潺西偷偷到曲山关外学到的新法术。

大刀儿对大家修建出这么高的碉房很不安,说:我一个人,又不装粮晒粮,更不养牛喂羊,整这么宽敞干啥。

干啥?格西放下手中的活:你都二十好几了,难道不讨媳妇?你想想,你成家之后,上层接待尊贵客人,堆粮放物,中间自己住,你不喂羊,就叫你的媳妇生一大堆孩子住下层嘛,就当作是牛羊。

格西的话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刀儿红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三月终于到来,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久违的温暖阳光洒遍了羌寨,山野、草甸、岩边的羊角花大朵大朵地开着,地里种植的小麦、荞麦闪着绿油油的光芒。

春天是播种和忙碌的季节,格西也不例外。他把狗皮炮火擦得干干净净,挂在了挑梁上,这一挂就要到秋冬时节,到那时他才会再拿起它来,带着兄弟伙往山上赶。现在他最重要的事情是组织长年,带着他们到地里种洋芋,点苞谷,薅草。

这个家里,格西理所当然成了顶梁柱。潺西老爷迷恋四方周游,母亲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两个妹妹整日在绣楼比赛谁的女红好。

劳动有辛苦更有收获,格西的体会最深。他经常对周国说:你看看,侍弄这些土豆疙瘩、苞谷米米,弄来弄去把身体给整壮实了,皮肤成了青铜,肌肉成了猪膘,走起路来脚下虎虎生风。

这和大刀儿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说格西像一头结实的牯牛,大刀儿只能是一条毛毛虫,大刀儿太瘦了。春天刮树芽风的时候,格西生怕大刀儿站立不稳,又像金龙寨的太婆一般,不知被刮到其他什么地方。

大刀儿把这一切都记恨在艾林身上。大刀儿说:如果不是艾林害死我爹妈,我受尽艰难困苦,也许也是白白胖胖一个人呢。

艾林死了,死得这样痛快,大刀儿觉得意犹未尽。在大刀儿的预想下,艾林应该先是气得吐血,然后倒地不起,瘫痪在床,最后全身褥疮,皮肤溃烂,恶臭无比,才在绝望中一点儿一点儿死去。这样的结果虽然没有出现,但艾林至少死了,父母的仇终于报了。

艾林的死讯传到两个堡子后,多少人都感到缚在脖子上的绳索被解开了,可以长长地出口气。艾林死了,没有人掉眼泪,也没有人欢欣鼓舞。据说,艾林的祖辈在当上土司之前,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温顺得如同一只羊羔,但是一旦登上土司宝座,就判若两人,变得面目可憎。

艾林死了,石泉知军松了一口气。他坐在高高的县衙里,泡上一杯清香四溢的荞麦茶,陷入美妙的遐想里。既然堡垒从内部攻破了,羌民们肯定会海涌山呼,把他迎接到坝底堡,迎进高大宽敞的土司衙门。

可艾林死了半月,石泉知军也没有看到迎接的人群。那天,石泉知军实在想不通,拦住一个从大峡谷卖盐巴的贩子,问他:这坝底堡、青冈堡的顺民咋不来迎接我呢?

盐贩子支吾了半天才张开嘴:寨子里的人说,刚杀死了虎豹,怎么会去迎接豺狼。

石泉知军说:如今坝底堡群龙无首,正是长途奔袭的好时机,不如直捣黄龙,杀进坝底堡,岂不大功告成?

盐贩子笑着说:艾林一死,坝底堡这块骨头更难啃呢。那格西和大刀儿在峡谷口筑起了坚固的工事,由那些训练有素的土军日夜坚守,只怕连青冈堡这关都过不了。

石泉知军恼怒地说:难道青冈堡是铜墙铁壁?我就不信。

三月初三,是青冈堡最热闹的日子,“祭山会”将在古老的槐树下举行,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样盛大的节日,姑娘们最喜欢,她们将穿上自己缝制的最漂亮的衣服,展现自己最美丽的容貌。小伙子更喜欢这个日子,平日里,姑娘们都躲在绣楼上飞针走线,哪有机会近距离一睹芳容?只要在这祭山会上选准了目标,媒婆的好差事就到了。媒婆收到了猪头肉,就得颠着个小脚,来来去去跑上好一阵子。小孩子们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释比在那里手舞足蹈,期待着祭山结束后喷香的羊肉。

格想、格让和柴草等羌寨的妹子们,长年在碉楼上坐着绣花描红,偶尔也到寨子东头的小溪边去戏戏水。长期单调琐碎的生活,把她们磨得心里闷烦,姑娘们也想在春天的时候到地里去栽种庄稼,夏天的时候去捡拾麦穗,秋天的时候去帮忙收获果实,冬天的时候一起上山打猎,那该是多么浪漫而惬意的事情。

但姐姐们说:别以为这样悠闲的日子还有好久,一旦手中的羊角花凋谢,成了别人的妻子,那家里、地里的活儿够你们几十年去折腾呢!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曾经美丽如花的姐姐们,一旦成为别人的妻子,做了孩子的母亲,就像一朵花,阳光下开得再鲜艳,中午过后,就变成残枝败叶,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衰老、腐败。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姑娘们也就乐意把自己关在碉房的绣楼里,编织麻布、裙子,或者用五彩线挑花刺绣,绣在新做的腰带、头帕、衣领、衣袖、衣襟上,偶尔农忙的时候才帮家里做做家务,去地里收拾稞粮。

三月初三,格想、格让早早就起床梳洗打扮,绣花头巾、银耳环、银圈或玉镯这些“簪环首饰”必不可少。格想穿上了水红色的上衣,格让可不愿意雷同,穿上了蔚蓝色的上衣。她们的衣领、衣襟、衣袖、衣边以及裤脚边,绣上了五彩绚烂的花边,腰缠精致的挑花长带,脚穿绣满花朵的云云鞋,姐妹俩犹如两只栖树待飞的凤凰。

潺西老爷还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在堂屋里喝稀饭,啃荞面馍馍,格想和格让像两只快乐的百灵鸟,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直奔大槐树而去。

潺西老爷说:这些死丫头,激动啥子哦,没有你大大到场,这个大会哪敢开始。

柴木老爷是祭山会的会首,而潺西老爷是主持祭山会的释比,只有他到场,活动才算正式开始。等潺西老爷戴好猴头帽,拿着神棍走到槐树下时,坝子里早已人山人海,姑娘们穿戴着五颜六色的艳丽服装,小伙子们脚扎绑腿,身穿羊皮褂子,显得精神抖擞。

见潺西老爷到来,把神棍举在头上左右挥舞几下,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大典就在槐树下的空坝上举行。三个寨子带来的酒、肉和馍在树脚下摆成好长一排,柴木老爷早就备好了一只黑公羊、一只红公鸡、一坛咂酒、三斤猪肉、一斗青稞、十三斤面做的大馍,以及香蜡、爆竹、纸钱等,等这些东西被规规矩矩地摆在石塔的前面,释比潺西老爷开始主持作法祭祀。

潺西老爷手持羊皮鼓,在石塔面前边鼓边舞,像是要与残害羌寨的魔鬼进行拼杀,口中还念念有词。最后魔鬼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潺西老爷也渐渐从幻境中走出来,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高声喊道:大家都一起跪下来,祈求天神和山神保佑全寨人寿年丰,莫病莫痛。

围在石塔四方、热热闹闹看着释比作法的人群,听到潺西老爷的这声喊叫,忙不迭地俯身跪下去,虔诚地给供奉在石塔上的白石磕头,心中默默念叨自己的祝愿。

祭祀结束,潺西老爷吩咐道:小伙子们,将山羊宰杀后煮熟。

听到这声吩咐,格西、柴禾、大刀儿如同一阵旋风,将山羊拖到槐树附近的小溪边,放置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只见格西挥舞着尖刀,开膛、破肚、剔骨,娴熟的手法令围观的小伙姑娘们目不暇接。

大刀儿说:格西兄弟,别人都叫我大刀儿,但看你用刀之熟练,我自愧不如。

周国说:经格西少爷宰杀的麂子、獐子、野猪不计其数,这点活计他不在话下。

围观的姑娘们见被誉为英雄的大刀儿对格西这样赞叹,何况本来就了解格西的高深本事,都把仰慕的目光不住地投向他。

格西没有怕过山上的虎豹豺狼,却有些怕这些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们,而最可恶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妹妹。只要寨子里有什么大事,两个跟屁虫就影子一样尾随在自己身后。她们尾随着倒也无妨,总还要约上一大帮子姐妹,比如说东山寨的柴草、西山寨的麻姑等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嬉笑声,就像闷热夏天里池塘边知了的鸣叫,吵得耳根不得清净。

柴禾曾经羡慕地说:在篝火晚会上,要找到格西,办法极其简单,哪堆篝火旁边的姑娘最多,姑娘们的笑声最响,格西一定在那里。

如果说姑娘们是花的话,格西本应该是那嗡嗡飞舞的蜜蜂或蝴蝶,但实际情况恰好相反。这也不能全怪姑娘们,只怪格西的锅庄跳得太好了,只要他在篝火边一站,伸腿,送胯,扭脚,弯腰,就看得人眼花缭乱、神魂颠倒。他的舞姿成了青冈堡锅庄的典范,人们都喜欢跟在他后边学着,跳着。小伙子们隐隐觉得自尊有些受伤,跳着跳着就躲到了一边,而姑娘们想和格西套近乎,逶迤着跟在后面不撤退。

喷香的羊肉煮好了,全堡子的人聚集在一起,席地而坐,边吃羊肉,边互相品尝各自带来的祭祀食品。

吃完饭后,潺西老爷照样扯起他的高喉咙,严肃地说:祭山之后还要祭路三天,任何人都不能上山砍柴、割草、挖苗、狩猎。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浮上年轻人的脸,休息对于年轻人来说,毕竟是好事情。只有索德耷拉着头,心里一点儿都不痛快。他懊悔、自责,白花花的银两并没有让艾林得到青冈堡,以前他把艾林当作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如今这棵大树别说倒了,连影子都不见了,索德感觉心里空空的。

今天的祭山会,索德本不打算来,可转念一想,我不来,岂不是在向人示弱?索德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了。不论哪个寨子的人看见索德,依然索老爷、索老爷地叫得非常亲切,这倒让索德有几丝欣慰。索德晓得青冈堡的人有好传统,是宁愿锦上添花,也不落井下石的。潺西老爷还专门跑到自己跟前,拍着自己的肩膀,扯起他那高喉咙大嗓子说:索麻子,一天莫把你那个马脸拉得长长的,那艾林死球了就算了。

索德差点儿保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在眼泪刚要涌出眼眶的时候,索德突然想起,潺西老爷算是最合格的演员,艾林以前教训他的时候,总要说:做人得向潺西老爷学习啊,爽直,不但爽直,还顺从,如果艾林要他上吊,他绝对不会上树。可实际呢,艾林至死都不知道,是潺西老爷给他套上了绞绳,借用大刀儿的手,一点点勒紧的。

索德还是用微笑表示了感激。他准备和潺西老爷聊聊天,回忆回忆过去,把已经漠然多年的感情稍加回温。

其实索德和潺西老爷、柴木老爷,他们三个是光屁股时就在一起玩耍的朋友,曾经差点儿成了铁哥们。但相处过程中,索德感觉自己和潺西、柴木不是一个类型的人。潺西老爷胸无城府,做什么事情都大大咧咧的,有点儿事情就挂在脸上,就像晴天阴天,一出门就晓得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连绵。而柴木老爷,人还没见着,声音就先到了。更急人的是,柴木老爷天生话多,人多的地方就只听见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当时三个人一起在堡子里的公学读书,一下课,柴木老爷就把先生拽住,把自己从大大那里听来的奇闻逸事说个不停,先生听得连课都不上了。要是柴木老爷哪天没来,先生就会瞌睡连天,一点儿精神都没有。索德恰好相反。索德不愿意说话,而是喜欢听别人说话,并且将每一句话翻来覆去进行分析,分析说话者的思想,揣摩别人的心理动向。

但是,寨子里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索德可能智力低下,或者大脑曾经有过病变,丧失了对语言的敏感性。

久而久之,索德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只能潜在水里,一旦将头伸出水面,就无法呼吸。而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就像羌寨上空的鹰,既可以左右盘旋,也可以展翅飞翔。有比较,就有痛苦,而这种痛苦让索德觉得,生活啊,比鱼整日喝着的河水还索然无味。

索德曾经想改变木讷的印象,有一次,人多的时候,索德大声武气地跟别人谈起上山打猎的趣闻,周围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以为他的神经又出现了病变。有人还说,索德是不是疯了?疯了得赶快医治。这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从那以后,人多的时候,索德尽量不说话,也主动疏远了潺西老爷和柴木老爷。

索德曾经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成为雄辩天下的奇才,将自己留给人的灰暗印象洗得一干二净,这个希望最终成了泡影,索饼子除了喝酒就是睡觉,五脚都踹不出一个屁来。

索德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要郑重其事地和潺西老爷聊天,把已经薄弱的友谊城墙逐步加固。索德这样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索饼子喜欢上了格想。最近一个月以来,索饼子晚上喝醉酒后,必须要喊着格想的名字才能入睡。

想好的开头语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一群姑娘的呐喊声给堵回去了。在柴草的带领下,一帮姑娘齐声喊道:格西,跳个沙朗!格西,跳个沙朗!

姑娘们今天穿戴得非常漂亮,绚丽的颜色刺得索德的眼睛无法睁开。

格西红着脸说:我可不愿意被你们当猴耍。

以格想为首的姑娘们开始起哄嘲笑了:啥子男人哦。

格西没有理睬自己的妹妹,他恼怒妹妹总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而且还带头将枪口对准自己。

格西说:各位兄弟,今晚去打兔子,回来打平伙。

这是个好建议,小伙子们的热情被调动了起来,开始讨论何时碰头,哪里的野兔最多,姑娘们的话已经像一滴水珠落到大海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

格想、柴草以及寨子里的姑娘们都噘着嘴,气呼呼地回到各自的碉房,一串串对格西的不满洒了一路。

正准备和索德说话的潺西老爷慌忙阻止这些愣头青:晚上可不准去打兔子,这三天禁路,不能去打猎。

你老人家说的是白天,这黑漆漆的晚上,神灵都打盹睡觉了,哪管我们搞啥子。格西一句话就将潺西老爷堵得无话可说。

这个属于男人和未婚姑娘的节日,其实给那些已经结婚的少妇们、大娘太太们也创造了一个聚会的时机。

燕子垭槐树坪因为祭山会热闹不已,女人们就将聚会的场所搬到了东山寨柴禾的家里。柴禾的母亲夸大娘对这样惯例性的聚会早有准备,屋前的坝子里摆满了凳子、椅子,还有上好的荞麦茶。

槐树坪的祭山会还没有开始,这边的座谈会已经隆重开幕。格西的母亲谈大娘,西山坡的乌媒婆,索饼子的母亲木大娘,以及三个寨子的少妇们,已经是济济一堂。

起先是例行的杂谈,乌媒婆把最近听来的消息进行了一番渲染:你们晓得不,那石泉知军有两个小老婆,一个比一个洋盘。听说早上起床,光是梳妆,都要花费两个时辰,十个手指甲上抹得红艳艳的,好看得很。

大家都侧耳倾听。大家晓得乌媒婆是这方圆百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士。

乌媒婆又说道:艾林死了,第二天就凭空出来了三个女人,每人抱着个婴孩,到衙门去分财产。在艾林的床底下找到了一箱大洋,几个人分配不均,就打起来了,你抓我的头发,我撕你的衣服,整得半条街上的人都去看稀奇呢。

唉,真是造孽啊。夸大娘叹息道,这都爷坐镇几十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就连死了都不清净。

乌媒婆进行热身发言后,大家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堡里堡外的逸闻趣事、家长里短。有人说,前天看见卖盐的商贩和索花花在屋后嘀嘀咕咕了半天。有人说,西山坡的乌老大想把女儿许配给格西。还有人说,黄土梁搬来的陈家想把女儿嫁到关外的擂鼓坪。

话题渐渐扯到了堡子里这些姑娘和小伙子们,乌媒婆板起手指算了算,摇摇头说:这些大姑娘们,宁愿整天待在碉房里绣花,也不打算出嫁。小伙子整天想的是打猎、打仗,就没有把心思用到讨媳妇上。

乌媒婆自从去年九月说媒成功,吃了半个猪头肉后,她的说媒工作就一直处于停顿状态,一个人没有工作可做是无聊的事情,乌媒婆对此深有感触。

乌媒婆今天抛砖引玉说出了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座谈会更加热闹起来。

夸大娘说起了柴草。夸大娘之所以被叫作夸大娘,那是有缘由的。夸大娘人缘特别好,不管是谈论一个人,还是摆谈一件事情,她总能从中找出优点,进行无以复加的赞美。她的赞美特别能抓住要害,赞美得那样贴切,听得人心里非常舒坦。因此,没有人不愿和她接触、不愿听她讲话。既然这么喜欢夸奖人,而且手段出奇地高超,便被人理所当然地叫作夸大娘。

今天,夸大娘出乎意料地没有用夸奖的语言来赞美自己的女儿,而是带着满腔的无奈,向大家说起女儿的种种不是。

柴草五岁的时候,柴木老爷到茂州去主持婚礼,与驰不苏寨的汪寨主性格相投,便拜为兄弟。恰好汪寨主有个六岁的儿子汪洋,为了让兄弟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两人理所应当成了儿女亲家,将柴草与汪洋结为“娃娃亲”。可待到柴草出落成十八岁的漂亮大姑娘,长辈间的协议却眼看要变得不作数了。

三年时间里,汪寨主带着儿子,更要带着厚重的礼品,不管是羌历年、端午节、中秋节、还是汉人的春节,都要到家里来走动,想让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加深感情。汪洋从看到柴草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这个清秀而有些泼辣的姑娘,也开始了对爱情的强烈憧憬。但柴草不吃这一套。也许是觉得汪洋不够高大,抑或是心有所属,反正让汪洋吃了无数闭门羹。

汪洋曾经托夸大娘给柴草送了一副祖传的玉镯,夸大娘拿到手里都把玩得爱不释手,等交到柴草的手里时,柴草轻蔑地说:啥子祖传珍宝哦,黑漆漆、脏兮兮的,我才不要。有诚心的话,就送一副翡翠耳环。

听说过金耳环、银耳环和翡翠手镯,没有听说过翡翠耳环,但夸大娘还是把意见转给了汪洋。茂州、松州、潘州都没有哪个富家或者工匠打造过翡翠耳环,据说后来汪洋专程带着人远赴云南腾冲,打造了一副上好的翡翠耳环送过来。

柴草只看了一眼耳环,说:这副翡翠耳环质地暗淡,肯定是假的。

好在汪洋经得起这等折腾,自从喜欢上了柴草,就知道必须下一番苦心,才能俘获柴草的芳心。汪洋总想邀请柴草一起去转转槐树坪,去爬爬响岩山。柴草说:这些地方,我看了十几年,早就看烦了,要去你自己去。汪洋想到既然已有媒妁之言,柴草迟早都是自己的女人,有一次,在碉房里悄悄地拉了一下柴草的手。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柴草又哭又闹,还要跳河上吊,最后还是以汪洋的狼狈离去收场。

事已至此,只有柴木老爷亲自登场。柴木老爷说:不管你同不同意,今年冬天,得将你和汪洋的婚事办了。

柴草冷冷地看了一眼,说:大大,你不要逼我,我不喜欢汪洋,你硬要我嫁给汪洋的话,那大峡谷没有拦篱笆,那湔江河没有做盖子,我或者跳崖,或者投水,你看着办吧。

柴木老爷知道女儿的秉性,也相信她敢于用死来与自己作对。柴木老爷只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没有办法,只得在东山寨为汪洋物色了一个姑娘。姑娘的父母看上了汪寨主的丰厚家产,高高兴兴地把女儿嫁了出去。

说到这里,夸大娘长长地叹口气。

听到夸大娘的叹气声,谈大娘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自豪。谈大娘早就知道,柴草其实心里喜欢的是自己的儿子格西。谈大娘有一次在高高的碉楼上晾晒衣服,亲眼看见格西到麻柳河边给马饮水的时候,柴草悄悄跟在格西身后,把一个东西塞到格西怀里转身就跑。

谈大娘安慰夸大娘:人年少不知事,也不要白白生气。

乌媒婆说:你们两个也算是亲家母了,准备啥时间将柴禾与格想的婚事操办了。

这桩婚事其实就是乌媒婆去年九月的杰作。当时,乌媒婆准备到麻柳河边的磨坊去磨苞谷面,无意间看见柴禾与格想偷偷摸摸地躲在河边的树丛中卿卿我我。乌媒婆以职业的敏感,嗅到了猪头肉的味道,第二天就颠着个小脚,在夸大娘和谈大娘之间穿针引线。其实,乌媒婆是捡了个便宜,夸大娘和谈大娘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乌媒婆一来,她们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乌媒婆想把事情做得更牢靠一些,又去找柴木老爷。柴木老爷在柴草手里已经栽了大跟头,把手一抬,说:这些事情不要找我,去问他们自己,愿意就行。乌媒婆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猪头肉和一个大洋,她也常常把这件事引以为荣,作为做媒的成功范例。

一直在旁边做倾听状的木大娘开始说话了。木大娘只有索饼子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的手中宝、心头肉,如何让恶名在外的儿子能找到媳妇,成为她最棘手的事情。木大娘小心翼翼地说:乌婆,我们家的索饼子年纪也不小了,你得帮忙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家。谢红媒的事情,保证不会亏待你的。

听说给索饼子说媒,乌媒婆心里没有多少底气。其实之前乌媒婆也想过漂漂亮亮地给索饼子撮合成功,这样的话,她肯定会名声大震。她暗地里至少找了几十家人户,人家一听说是提亲,以为是东山寨的格西看上自己的姑娘,高兴得给乌媒婆又是煮荷包蛋,又是煮醪糟,心里都想着,这次可攀上了富贵人家。等到乌媒婆摸着胀鼓鼓的肚皮,支支吾吾地说:今天我来啊,是因为索饼子看上了你家姑娘,他家可是大户人家,你们两家联姻之后,可就吃穿用啥都不愁了。乌媒婆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我家女儿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索饼子。乌媒婆把醪糟和鸡蛋吃到七八家的时候,很多人都知道了她在给索饼子说媒,后来乌媒婆一进门,主人家首先要甄别是谁派来的。格西家没委托她做媒,她也不敢随便乱说,她只得说明实情,一旦说明实情,鸡蛋和醪糟也就没有指望了。

所以,对于木大娘的请求,乌媒婆不敢给予明确的答复。大家心里还是非常同情木大娘的,嫁个整天阴着脸的丈夫,摊上个好酒贪睡的儿子,还要自己给自己当丫鬟,木大娘的日子过得算是不如人意。好在,木大娘自小和夸大娘、谈大娘就是朋友,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因为各自丈夫之间的恩怨误会而淡漠友谊。

谈大娘安慰说:你也不要着急,这种事情可得慢慢来。

木大娘苦笑道:如果你肯把你家格让许配给索饼子,那也算是他索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个请求谈大娘哪敢轻易答应,说实在的,就连谈大娘都不知道格让心里的想法。和姐姐格想相比,格让就显得幼稚单纯许多,从表面上看,她最爱和周国一起玩耍,但自从大刀儿在自家的寨子附近居住后,格让就和大刀儿走得更近了,谈大娘明显感觉到周国的闷闷不乐。

至于让格让喜欢索饼子,谈大娘都能判断这种可能几乎为零。所以谈大娘只能尴尬地讪笑几句,将话题扯开。

大家又说到了索花花。自从看到索花花和卖盐的商贩在屋后叽叽咕咕的情景,谁都可以发挥想象的极致。有人打探到那个盐贩子就在曲山关外,家里还有几亩地,老婆一年前得重病撒手西去。索花花的丈夫是西山寨有名的打猎、捕鱼好手,可惜两个月前湔江河涨大水,索花花的丈夫晓得这个时候河里的鱼好捕捞,一个人驾着小舟在河上打鱼,结果从上游冲来的一根巨木将小船撞翻,索花花的丈夫不幸葬身鱼腹。

唉,这索花花,男人才死了两个月,就耐不住寂寞了。有人叹息道。

也不能怪索花花,你们想想,三个月之内她不嫁人,就得等三年。能找个合适的人,也算有个好归宿。还是有人表达了同情。

大家正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柴草像一支箭,嗖地从寨门口飞进来,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这是有悖常理的,以前柴草参加祭山会回来,会亲亲热热地和每个人打招呼,还把祭山会上的一些趣闻说给大家听,满足大伙儿的好奇心。其实大家今天待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内容,就是要听柴草传达祭山会的最新会议精神。

柴草没有给大家带来快乐,她哭丧着脸,飞快地穿过人群,走进了屋里。接着就是楼梯沉重的喘气声,吱嘎一声房门响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柴草用行动明白无误地宣布自己受了委屈。以柴草的性格,大大和哥哥没有这个本事,寨子的其他小伙畏惧她具有火药味的语言,更不敢得罪她。大家疑惑地眨眨眼,看来柴草这次的委屈另有隐情。

乌媒婆首先打破沉默,说:嗨,这祭山会结束了,我也要回去给那些贪吃的老少爷们做饭去了,祭山会上的饭只能稍微哄哄肚皮,是吃不饱的。

听乌媒婆这样一说,大家也怀揣着一点点遗憾,顷刻间作鸟兽散。

格西非常恼怒格想,中午在饭桌上,就开始冲格想发火:大妹,你总在人多的时候和我作对,戏弄我,下次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格想也不相让:我戏弄你?你是个呆子,那是其他寨子的姑娘们喜欢看你跳沙朗,我才不稀奇呢。

每个场合,格让和格想都是坚决地站在一条战线上:哎呀,哥哥,柴草喜欢你,撺掇大家来逗你,我们只是帮腔而已。

格西狠狠地剜了格想一眼,没有说话。

还是谈大娘制止了这番争论:格西,你是当哥的,少说些。格想,一个姑娘家,整天像个喜鹊子一样,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格想咕哝道:不知好歹。

格想不明白哥哥是真的不解柴草递来的风情,还是在装糊涂。

柴草被格西所吸引,还不是和汪洋比较的结果:格西个子一米八,长得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力大无穷,背个三五百斤东西,上坡下坎连长气都不出一口。而汪洋个子不到一米六,长得纤细瘦弱,别说背东西,就是爬坡上坎都气喘吁吁。人比人,比死人,两个站在一起,优劣自然明显。

除此之外,格西武艺高强。武艺高强是得益于潺西老爷,在潺西老爷的指导下,格西每天天不亮就在寨子后边的青冈林里苦练武功。他的胸肌像铁板一样坚硬,长矛刺去,只听咯吧一声就断了;他一拳头砸下去,青冈堡坚硬的青石板噼啪一声裂为两段。到十八岁的时候,格西已经身壮如牛,身轻如猴,武艺高超。

最重要的是,面对艾林的威胁,格西表现得那么镇定、有计谋,让柴草佩服得五体投地。

柴草无数次听见自己的大大、哥哥,以及寨子里的人对格西赞不绝口。柴草毫不犹豫地将爱情的天平偏向了格西,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克服种种困难,得到自己向往的爱情。

格西一年四季走路都把胸脯敞着,久而久之就成了古铜色,要是在青冈堡举行一场健美比赛,格西肯定能战胜所有对手,勇夺冠军。

格西走在寨中,走在路上,把正怀春的柴草的心逗得痒痒的,她一是想摸摸格西肌肉发达的胸脯,二是想象格西这般强壮英俊,给自己做丈夫是多幸福、多长脸面的事情。

格西在寨边砍柴,不到十分钟,附近肯定会钻出柴草来,很少干活的她得装模作样做一个勤快的姑娘。格西在河边挑水,柴草会急急忙忙地端着盆子到河边洗衣服。不仅是柴草,寨子里好多姑娘都会打着拥堂来河边。

柴草知道格西是堡子里的明星,是少女们追求的偶像,柴草还用一个晚上对三个寨子的每个少女进行剖析:索女子肯定想的是格西家的财产,乌女子肯定看上了格西母亲前年才打制的簪环首饰,至于什么艳女子、狗女子,虽然整天也做着嫁给格西的春秋美梦,但可能性基本为零。

最后柴草得出了结论,自己的大大和格西的大大是几十年的铁哥们,自己家和格西家更是门当户对,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虽然有这个信心,柴草也知道,竞争对手实在太多,难保没有人比她想出更好的主意。大家都想嫁给格西,而且对手们往往抢先开始了实际行动,这些行动让柴草心惊肉跳。

有给格西送鞋垫的,有偷着给格西的母亲谈大娘送鸡蛋的,还有的找到潺西老爷,送给他最爱抽的叶子烟和最爱喝的烧二哥。更绝的是,西山坡的比统姑娘,带上被盖主动跑到格西家里,对谈大娘说:从今天起,我就开始给你家当童养媳,两年过后,我就十八了,可以嫁给格西了。谈大娘只得规劝姑娘们回去,忙得整天要烧十壶开水给姑娘们喝。潺西老爷也早没有当英雄的气概,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给姑娘们讲道理,干裂的嘴上都起了大燎泡。

看到情形如此严重,柴草只得将东山寨、西山寨和燕子垭的五十多个姑娘召集到偏僻的麻柳河边,举行了一次联席会议,准备理顺关系,降低恶性竞争的可能性。

起先姑娘们集体都要嫁给格西,谁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柴草开始做思想工作:你们看,这格西家里虽然宽敞,也不够同时摆下五十架床啊,如果你们每人修间房屋做嫁妆,这个问题倒还是好解决。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大家嫁给格西肯定都得生小孩,一个人平均生三个,格西就有一百多个孩子。他们长大后在这青冈堡找对象可就难了,近亲结婚生一大堆智力低下的儿女,就会动摇青冈堡的根基,那姑娘们就是这青冈堡的罪人了。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提了很多种想法,都被一一否定,最后,还是柴草脑袋最灵活,想了个最好的办法,她说:我们要定下规矩,谁最先让格西喜欢上自己,谁就嫁给格西。综合而言,这是最好的方案,大家最终举手表决并全票通过。

格西吃过晚饭,扛着猎枪闷声不响地出门打野兔。他没有邀约任何人。在通往倒羊坪的路上,格西闻到了麦苗和羊角花的清香。

羊角花在羌族代表着最圣洁的爱情,如今,格西仿佛看见,有无数姑娘都折着一枝芬芳的羊角花,站在他面前,向他传递着爱意。

格西心里闪过柴草的影子,耳边响起她干净利落的说话声。柴草是个好姑娘,可惜脾气太犟太泼辣,以后说不定要吃多少苦头。唉。格西重重地叹口气。

格西摸出柴草在麻柳河边送的香包,一丝幽幽的清香扑鼻而来。格西轻笑着,实在佩服柴草的率真和勇气。

笑啥子!一声吆喝使格西打了个激灵。

格西回头一看,是柴禾。格西有些气恼:鬼鬼祟祟在后头搞啥子。

柴禾举着狗皮炮火说:我来陪你打兔子。柴禾马上要成为格西的妹夫,反而不如以前那样随意了,在格西面前处处赔着小心。

倒羊坪是连片的麦地,麦苗刚露出嫩芽,躲在响岩山的野兔就会趁着黑夜,窜到地里来偷吃,遇到格西这个克星,兔子的命运注定好不到哪去。格西和柴禾在地里待了不到两个钟头,他们的肩上已经挑了三只兔子。

格西见夜已深,准备回家,柴禾却不让。

柴禾说:大哥,柴草正在家里炖羊肉,我们去喝两盅。

说到柴草,格西就想起中午所受的戏弄。格西说:我不去你家喝酒。

大哥,求你了,柴草炖羊肉,是专门向你赔礼道歉的。

柴草会给我赔礼道歉?格西才不相信巧牙利嘴的柴草会给别人道歉。

柴禾哀求道:大哥,柴草说了,你不去,以后格想过门后,她就时时刻刻找机会与格想作对。

这倒是一句实话。虽说格想和柴草是非常要好的姐妹,但柴草总是以强者的面目出现。比如说柴禾到坝底堡赶集回来,带两条丝巾,那肯定得先由柴草挑选之后,才有格想的分儿。格想也不和柴草争,甘心让小姑子耍霸道。可能是想展现作为未来的嫂子的大度无私吧。

格西了解柴草的个性,从爱护自己妹妹的角度出发,加上心里隐隐还是想见见柴草,点点头答应了。

这是柴草策划的一个阴谋。看见其他的姑娘为了得到格西,一个个花招百出,她也得行动起来了。

祭山会的下午,柴草找到哥哥,说:虽说已是立春之后,晚上出外打兔子,天气毕竟很冷,今晚你去陪格西打猎,我在家给你们炖点羊肉,吃了好暖和暖和身子。

柴禾诧异地看着妹妹,柴草嫣然一笑说:上午我奚落过他,晚上给他道个歉。

柴禾喜欢吃羊肉和萝卜汤,爽快地答应了妹妹的恳求。

格西与柴禾围着火炉吃起羊肉来。柴草又是倒酒,又是添菜,被炭火烤得绯红的脸上流露出快乐和狡猾的笑容。

柴草给格西舀了满满一碗羊肉,说:格西哥,对不起,中午得罪你了。

格西反而不好意思,大喝一口酒,笑着说:谁跟你们这些疯丫头计较。

你还在生气啊?柴草斟满一碗酒说:既然要生气,就得把酒喝了。不由分说就递到格西嘴边。

跟你们这些疯丫头生气,不气死上百次才怪呢。格西说。

既然你不生气,那我就更要敬你的宽宏大量。柴草生就一张镰刀嘴。

格西好意难却,只得仰头喝了。

第一碗刚喝完,柴草又斟满第二碗,格西马着脸说:柴草,你想把我灌醉吗?

柴草一脸灿烂的笑容:格西哥,问你个问题,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格西一下子愣神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格西感觉,这个问题分明是个陷阱,怎样回答都得喝酒。还不如不作声。

柴草说:格西哥,不回答是吗?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太高兴了,我要敬你两碗酒。

格西推辞道:别闹了,我和柴禾要谈事情。

哼,别把话题扯开,是不喜欢吧,不喜欢就得喝三碗酒。柴草边说边斟了满满三碗酒。

格西有些气恼地瞪了柴草一眼,柴草不为所动,依旧笑盈盈地看着格西。

格西想了想,一股脑儿喝掉了两碗酒。柴草死死看着格西的手,估计着会不会去端第三碗。格西仿佛看都没有看剩下的酒,转过身和柴禾说话去了。

柴草像只快活的小鸟,挂着快乐的笑容忙着为两人斟酒。

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格西的话渐渐多起来,与柴禾谈论练武的心得,说到动情处时手舞足蹈起来。柴草支起下巴,心旷神怡地看着格西的一颦一笑。

美女佳酿,如同最具杀伤力的蒙汗药,作用十分明显,喝着喝着,格西就觉得头重脚轻,醉眼迷离了。

格西说:我……不行了……不喝了。

好兄弟,我们要一醉方休。柴禾舞着杯子大声武气地说。

喝……就喝嘛,酒桌上我还没有怕过谁。格西不是轻易认输的角色。

等到格西清醒过来已经是早上了。格西睁眼一看,好像不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使劲用手捶捶痛得厉害的头,仔细地左右环顾。格西先看到挂在墙上的香包,然后是竹竿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而且格西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这幽香,格西曾经在妹妹的房间里嗅到。

糟了,中计了。格西腾地坐起身来,慌忙穿好衣裤,正准备开门离开,柴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走了进来。

格西底气不足地说:柴草,我……咋睡在你房间里呢?

柴草害羞地说:你问你自己吧,人家都已经睡了,你闯到人家的房间里来,还好意思说呢。

格西红着脸不知该怎么回答,低着头准备走下碉房,回家冷静梳理梳理昨晚发生的事情。

格西抬脚迈出门槛,就见堂屋里满坐着姑娘,有西山坡的比统姑娘,有倒羊坪的索姑娘,反正坐了一屋,把格西吓了一大跳。

她们以复杂的眼神看着格西,眼神里有羡慕、困惑,也有失望。柴草依旧笑嘻嘻地端着碗站出来。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柴草,你赢了,我们输了,咱们走。

姑娘们像一阵风似的从寨子里消失了,留下格西迷惑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格西抬脚想走,柴草迅速收起笑容,冷笑两声,说:格西哥,那么多姐妹看着你从我的闺房里出来,如今我已是你的人了,你可得赶快找乌媒婆来提亲。

柴草说完话,也不管格西是否回答,哼着小调,端着碗自顾自地返回闺房,砰地关上门。

格西还没有回到家,他睡在柴草房间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堡子。东山寨到燕子垭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一路上,遇见格西的人都说:格西少爷,亲都未提就跑到别人家里睡去了,胆子够大的哈。格西刚进自家寨门,长年陈二神秘兮兮地笑道:这个时候才回来,柴草一早就来告过状了。

格西没有回答,刚走进堂屋,格想就说开了:嗨,我还以为哥哥有好高傲呢,没想到主动睡到别人的被窝去了。

格西没有理睬格想的挖苦,心里骂道:柴草这个小妖精,这点事情还远天远地四处传播,生怕别人不知道,简直不害臊。

站在高高的碉房顶上,让风吹得清醒之后,格西开始回忆昨晚的点点滴滴,他只记得和柴禾喝到最后,自己靠在火炉边的长凳上,说了句:我都醉了,不能再喝了。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可能闯到柴草的房间里呢?格西始终想不通,也不信自己酒后无德会是这个样子。

不行,得把格想找上来,问问柴草是怎样告状的。

格想看着满脸怒气的哥哥,有些难为情地说:哥哥,你是不是在装傻哦,自己跑到别人床上去了,反而掉头问我是怎么回事?

格西说:少说废话,你说说柴草是怎样来告状的。

看着急得不成样子的哥哥,格想才笑着把早上的情景复原出来。

天刚亮,柴草就匆匆跑进寨子,一把搂住谈大娘号啕大哭起来。谈大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知所措地看着柴草。柴草说:干妈,你得为我申冤啊。

给你申冤?有啥子冤情?谈大娘说。

柴草把谈大娘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接着又抹起眼泪来。

谈大娘一脸的哭笑不得,不住点头说:幺女,你放心,等这不长进的东西回来,我一定替你出气。

柴草说:也别骂他,你只要叫他早点找乌媒婆就行了。

谈大娘点点头。柴草一抹眼泪,对格想做个鬼脸,嗖地蹿了出去,没了踪影。

格想听了谈大娘的诉苦,劝慰道:妈,别听柴草一面之词,她的鬼点子多得很呢。其实,谈大娘也隐约觉得事有蹊跷,转念一想,这关系着清白女儿身的事情,柴草不可能乱说,谈大娘一下子也没有了主意。

听了妹妹的话,格西更加糊涂了,但他始终不信自己会冒失地闯进柴草的闺房。

还是柴禾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柴禾说:格西大哥,你上了柴草的当。昨夜你酒醉后,倒在长凳上睡着了,我本想把你扶到我的房间,柴草执意将你扶到她的房间,说是为了一个赌局。整个晚上是我陪你在那房间里睡,柴草早跑去跟娘挤一个被窝了。今天早上,她一大早就跑遍了三个寨子,把那些打赌的姑娘们带到堂屋里,来验证她的胜利。我本来要揭穿她的,她又哭又闹,你晓得,我哪拗得过她这样死搅烂缠的人,只得走开了。

听完柴禾的话,格西长叹一声,说:没想到我自以为很聪明,居然被这个丫头谋算了。

事情的真相最终水落石出,但经柴草的口谣传出去的事情格西已经无法去争辩,在这场爱情的阴谋中,柴草大获全胜,格西无奈而被动地接受了这份被暗算的爱情。

和格想顺利的爱情相比,格让的爱情路途则艰辛了许多。虽然和格想是姐妹,格让的性格却温顺许多,把大家闺秀的内秀、文静演绎得淋漓尽致。格让也理所当然地成为许多后生心目中爱慕的仙女。

大刀儿的碉房在格让家附近,又是潺西老爷的徒弟,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

每当格让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饭菜,潺西老爷的武林同道前来做客,大刀儿是不二的陪客人选。大刀儿酒量不薄,又是豪爽之人,将潺西老爷的客人陪得舒畅无比。

二十岁的大刀儿在羊角花开放的春天,也想为爱情找个归宿,他把目标投向了格让。格让温顺、文静,和死去的母亲何等相似。难能可贵的是,格让对大刀儿也有好感,美女爱英雄,这个规律格让也不能逃脱。

格让最爱听大刀儿讲如何在潺西老爷的安排下潜伏到艾林身边、如何智取银两、如何把自己伪装得凶神恶煞的英雄壮举。这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最能俘获少女的心,没过多久,大刀儿在格让的心里就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影子。格让悄悄地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了谈大娘。

谈大娘本来就可怜大刀儿凄苦的身世,见大刀儿有勇有谋,又忠厚老实,觉得这是门不错的亲事。谈大娘决定给潺西老爷提提这件事。

潺西老爷听了谈大娘的话,坚决地说:不行,不能把格让嫁给大刀儿。

第二天,潺西老爷找到大刀儿,让大刀儿跪在地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臭骂:你不学好的东西,我教你武功,教你成人,是要你扬名立万,你倒好,敢打师父女儿的主意。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个念头,再有打算,看我打折你腿杆。

十年来,大刀儿从来没见过师父发这么大的脾气,虽然大刀儿不明白师父为何如此强烈地反对自己和格让来往,但师父对自己恩情似海,他唯唯诺诺地说:师父教训的是,我一定远离格让。

格让得到了母亲的支持,沉浸在一片喜悦中,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大刀儿像从空气中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大刀儿也不再来当陪客了。

偶尔一次大刀儿到家里来找潺西老爷,看见格让,目光就像遇到了火炭一般,马上避开了。格让想不通,大刀儿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时时处处躲着自己。

格让哭着向母亲诉说委屈,谈大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潺西老爷对待大刀儿就像亲生儿子,把格让许配给大刀儿,他应该高兴才对啊。

谈大娘安慰女儿道:你大大大概是要考验考验大刀儿吧,别着急。

还有比格让更着急的人,那就是西山寨的索饼子。虽然是春困无比的时节,索饼子已经做好克服自己毛病的全部准备。

在祭山会后,索饼子给自己制订了详细的自我拯救计划,下决心要把自己从臭名远扬的深渊里拯救出来。索饼子让长年把家里装酒的坛坛罐罐抱到大峡谷边,一股脑儿地抛进深渊。

索德本来想责骂索饼子是败家子,索饼子说:大大,我准备戒酒了。听了这句话,索德心里热乎乎的,等这句话,索德等了十多年。看索饼子的态度如此坚决,索德对几个酒罐的损失也不再感到心疼。

索饼子还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以前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起床的索饼子,现在天刚亮就起床了,索饼子提着自己胖墩墩的身体,也来到自家寨子后面的青冈林里,嘿嘿嗬嗬地练起拳脚来。

不仅如此,索饼子还在午饭后,背着两只手,踱着步子到房后的庄稼地里,看看麦苗、青稞、苞谷的长势,并且破天荒地带领和指挥长年在地里劳动了半天。

看着儿子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改头换面,索德喜不自胜,他对木大娘说:没想到咱们儿子还是一个可造之材,看来以前的担心纯属多余。

木大娘自然也为儿子的改变而高兴,木大娘说:人大自巧,狗大自咬,饼子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终于懂事了。

不仅索德、木大娘,家里的长年,就连整个西山寨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索饼子正在奋发图强。大家都带着欣喜的神情打量着索饼子翻天覆地的变化。

索饼子的深刻巨变来自于在祭山会受的触动。祭山会那天天气很好,索饼子难得起来这么早,他第一次发现空气中弥漫着的麦苗、青稞苗的清香,第一次体会到早起的快乐。

他怀着最好的心情一早就来到大槐树下,脚跟还没有站定,东山寨的卓尔一句话就给了索饼子一闷棍。卓尔说:饼子,春睡秋眠,这么好的日子,不在宽大的床上舒服地躺着,跑到这里来撵啥子热闹嘛。

索饼子没有理睬卓尔,他不想挑起与任何人的冲突。几年来,索饼子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寨子里很多人乐意与自己作对,乐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自己,以此作为抬高身价的筹码。而且,一旦争论起来,他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一定会被翻晒出来,有人会说:饼子,厨娘的奶子好摸吗?饼子,听说你家又来了一个丫头,是不是?这些千篇一律的讽刺,对索饼子来说无异于乱箭穿心。这个时候,没有人想到他是大名鼎鼎的西山寨寨主的儿子,索饼子可不愿意自取其辱。

索饼子真想一脚把一脸坏笑的卓尔踢下大峡谷。他估量了一下实力,卓尔长年劳动,长得人高马大,自己缺少锻炼,头重脚轻,动起粗来肯定得吃大亏。索饼子心底这时真的后悔,后悔浪费了无数怡人的清晨,于是暗下决心,从明天起早早起床,练成铜筋铁骨,那时,你卓尔别说挖苦我,就是眼神对我不尊敬,老子一拳头就会叫你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这样想着,索饼子又恢复了好心情。他找了靠墙的土坎,静悄悄地坐在上边,懒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暖和无比。他看见格西、柴禾、大刀儿有说有笑地从燕子垭走来。索饼子把身子向人群后靠靠,他不想见到他们。索饼子晓得,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一眼,或许连斜眼都没有瞧过。

以前索饼子一直想不明白,同样是寨主的少爷,自己和格西为啥就不能相提并论,格西走到哪里,总是山呼海涌,自己走到哪里,当然也是焦点,但遭到的无疑是挖苦嘲笑。索饼子为此进行了深入的反思,最后以母亲的那句话作为最终原因:脸是自己丢的,面子是别人给的。

索饼子今天来参加祭山会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热闹,孤独的滋味索饼子已经尝够了,他要在人多的地方感受一些快乐,忘却孤独;二是他要偷偷地瞧一眼心目中的女神格让。索饼子如今对生活重新充满了信心,还要感谢格让每晚在梦里与自己相会。格让有时在梦里说:饼子,其实你振作起来,还能重新赢得全堡子人的信任和尊重。格让有时又在梦里说:饼子,我晓得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就得改正你那些缺点,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时,你就叫乌媒婆来提亲吧。

这些回味悠长的美梦,常常让索饼子觉得不是幻觉,就像格让真切地站在他面前。因此,索饼子多希望能引起格让的注意。

格让终于来了,和格想、柴草走在一起。索饼子不愿与格想、柴草碰面,这两个人是索饼子的死对头,而且说话尖酸刻薄,一旦与她们纠缠,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姑娘快乐地跟在格西、大刀儿和柴禾后边,热热闹闹地有说有笑。祭祀结束后,他们又一块儿在河边吃烤羊肉,堡子里很多姑娘小伙也在一起高兴地分吃着。格让和姐妹们嬉闹着,目光没有往这边注视一下。索饼子心里有些失望,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近。今早走的时候,木大娘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腊肉、香肠、羊肝等好吃的食物,让他与大家一起吃。索饼子没有拿,他知道拿去也只能跟自己家里的长年一起吃。索饼子暗自摇头叹息,一个人悄悄回到家里。

三天、五天,十天,索饼子早上在青冈林里习武,上午在地里牧羊,下午跟着管家学习财务。他还让父亲从茂州带回来一杆火枪,在寨子前树起一块靶子,隔三五天让长年逮上一只老母鸡绑在靶子前,练习射击。老母鸡被飞来的铁砂打得咯咯直叫,不一会儿就呜呼哀哉了。索饼子就让家里的厨师把母鸡炖起,陪长年一起饮酒吃饭。

以前的长年一直在索饼子的呵斥下战战兢兢地生活着,现在见索饼子竟然如此喜爱下人,一个个也高兴不已,便把过去从没有的赞美语言,统统送给了索饼子。

为了在某一个未知的时间与格让相遇时,不让自己的形象大打折扣,索饼子开始在意起打扮来。以前半个月不洗头、一个月不换衣的索饼子,现在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包着黑色的头帕,穿着蓝色的长衫,这件长衫是他特意央求木大娘花七天的时间做好并染织而成,领、肩、襟、袖及下摆等处绣着鲜艳的花边图案,外加羊皮背心,腰间缠绕着宽布腰带,打着绑腿,脚上穿了一双绣花的布鞋。俗话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索饼子经过这样一番打理,居然显得敦厚精神。

人们的话题逐渐由格西转向了索饼子。先是西山寨的人议论纷纷,接着是乌媒婆的渲染,然后全堡子的人都晓得了索饼子的变化。

乌媒婆最高兴了。索饼子变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少爷,她的媒婆生涯又将添上新的光辉一笔。如果索饼子按照既定方针坚持下去,他肯定不会让乌媒婆失望。

就在索饼子专注地像蛇一样进行蜕皮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意外发生得那样突然,索饼子根本没有准备,它使索饼子变为好人、追求爱情的所有努力瞬间化为泡影。

那是个黄昏,通过以老母鸡为靶子的射击练习,索饼子的射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他准备带着长年亲自实践一番,到山上去打两只兔子,来证明自己如今的实力。

索饼子刚刚走到倒羊坪,就看到大刀儿黑着脸从响岩山上走下来。自从在体育大会上结下梁子后,两个人从来不理睬对方。

大刀儿被师父狠狠地臭骂一顿之后,心情十分低落。大刀儿想不通师父为什么反对自己喜欢格让,又找不到理由,便一个人跑到山上安套子,想逮只野猪或者獐子送给师父,让师父消消气,问个明白。

大刀儿看见索饼子,心里就拧着一股气。大刀儿早就晓得索饼子现在如此旧貌换新颜的真正目的,就是想把格让追到手,明知道自己喜欢格让,这个无赖居然也打格让的主意,不是自己的情敌是什么。在和索饼子擦肩而过的瞬间,大刀儿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朝索饼子的新衣服上狠狠地吐了一叭口水。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索饼子蒙了,索饼子缓过神来,气愤地骂道:你有娘生莫娘养的野种,简直莫教养。

都不屙耙稀屎照一下,自己是啥子鬼样子。大刀儿也叉开双手回应。

你龟儿子,还以为老子好欺负。索饼子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窝囊的酒囊饭袋了,他从肩上取下火枪,扣上扳机,对住大刀儿的胸口。

有种你狗日的就开枪。大刀儿手中舞着明晃晃的大刀。

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把两个长年吓傻了,回过神来后,只得站在中间挡着他们,不停地打圆场。

大刀儿心情正郁闷到极点,正要找个人发泄,哪肯轻易认输,嘴里不停地骂道:你狗日的脓包,还在想格让,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龟儿子吃里爬外的野种,连个家都莫得,就像孤魂野鬼。不得不承认,索饼子骂人技艺有了提高,竟然出口成章。

你狗日的,穿件衣服以为就是人,连放枪都吓得尿裤裆,还不如扛个烧火棍。大刀儿开始提陈年旧事。

老子如今敢用枪,吓不倒老子了。索饼子说。

敢拿枪就算本事?呸。大刀儿说。

那我们来比比,看哪个本事强。索饼子提出挑战。

比就比。大刀儿哪把索饼子放在眼里。

我们来比酒,哪个喝输了就是龟孙子。索饼子说。

好,好,老子就是要看看哪个是海量。大刀儿想借酒消愁,索饼子的提议正中下怀。大刀儿说:喝酒,你杂种算老几,你们几个兄弟做证,老子要喝死他。

豪气冲天的两个人,一路骂骂咧咧回到寨子里。

索饼子说:到我家里去喝。

大刀儿说:老子才不想到你家去,要喝就到我家喝。

索饼子把圆圆的眼睛转了几转,说声好。索饼子答应是有目的的,大刀儿的家离格让的家很近,说不定能看见格让呢。

两个长年既要做证,又怕索饼子出意外,只得跟着到大刀儿家。

大刀儿本来有煮熟的腊肉、香肠,却不肯拿出来佐酒。他从墙角拿出一坛酒,这酒是坝底堡的“薛家烧坊”上等的好酒,大刀儿只在年后吃春酒的时候拿出来招待过师父,今天为了比个胜负,只得忍痛割爱拿出来作为比赛用酒。

大刀儿从跟随艾林开始,就喜欢喝“薛家烧坊”烤制的酒,早就适应了这种口味,他相信自己有实力让索饼子大败而归。

这是一场惊险刺激、悬念丛生的比赛,两只酒碗摆放在桌子上,每只碗至少要斟三两酒。两个长年做了精确分工,一个长年负责倒酒,另一个负责监督。

索饼子在喝下第一口的时候就相信自己赢定了。以前他喝的都是大大烤制的“小甑子酒”。索德亲自动手烤酒一来是相信自己的手艺,二来他在心里打过小算盘,烤酒余下来的酒糟可以喂马、喂猪。“小甑子酒”可比“薛家烧坊”的酒纯正得多,口感甘甜,回味悠长而又酒劲儿十足,不是好酒量的人轻易不敢端杯,即使是一小碗酒,也会让人醉意蒙眬。

大刀儿未曾尝过“小甑子酒”,自以为“薛家烧坊”的酒才是最刚烈的。一碗、两碗,大刀儿和索饼子每喝完一碗酒,都要横对方一眼。

自从戒酒以来,已经有两个月没沾酒的索饼子今天简直过足了酒瘾,连碗底的一滴酒都要舔得干干净净。大刀儿本来心情就不好,借酒浇愁愁更愁啊,到第五碗的时候,大刀儿终于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地扑在桌子上。

索饼子没想到大刀儿的酒量居然这般小,吩咐长年说:再给我倒一碗,借今天比试的机会,过过酒瘾。

夜慢慢黑下来,大刀儿扑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索饼子怕出意外,对长年说:还是去叫格西家来个人照顾吧。长年觉得只有这个办法,快步前去报信。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传来噼里啪啦杂乱的脚步声,只见惊慌失措的格让首先冲了过来,接着是格西、格想和柴禾。

格让摇了摇大刀儿,依然没有响应,格西拿手指在大刀儿鼻子前试了试,说:还有气息。格让流着眼泪,瞪着索饼子骂道:你这个烂饼子,大刀儿哪里把你得罪了,你想用酒灌死他。

索饼子原以为能得到格让的赞许,他叫长年去报信时,再三嘱咐:去叫格西他们,一定要说是大刀儿赌酒赌醉的。

索饼子分辩道:是……是他主动提出赌酒的。

哼,大刀儿会跟你这个丑八怪、胆小鬼赌酒?格让讽刺道。

丑八怪、胆小鬼,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扎进索饼子的心脏,看着格让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的面孔,索饼子绝望地低下头。

原来在格让的眼里,自己无非是个丑八怪、胆小鬼。索饼子看到自己编织了几个月的美梦像肥皂泡一般破灭了,眼泪刷地流下来。

一个大男人还哭,猫哭耗子,没安好心。在把大刀儿往格西背上扶的时候,格让骂道。

索饼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寨子里、怎样走进自己房间里的。他的心里纷乱如麻:不管我怎样做,在格让的眼里都是一文不值,我这酒鬼、懒人、好色之徒的恶名看来是背定了,永世不得翻身了。

从第二天起,索饼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睡懒觉、喝烂酒。再也看不到那个焕然一新的索饼子在林里练武、在地里劳动、在山里打猎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免不了要长叹一声。

也从这以后,索饼子把对大刀儿的恨刻在了骨子里,大刀儿的一条命最终丢在了索饼子的手里。

醉了一天一夜,大刀儿才从酒精中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是睡在格西的房间里,格让红肿着眼睛坐在床边,格西在窗前踱着步子。

看到大刀儿醒来,格让才露出一丝欣慰。格西虽然没有闹明白大刀儿和索饼子的恩怨,还是忍不住数落他:你看看,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在耍小孩子脾气。赌酒,是有出息的人做的事情吗?

隐约从母亲口里知道大大反对格让与大刀儿交往,格西起先也迷惑不解,但从这件事情上,觉得大刀儿的确还是幼稚,不由得佩服父亲的老练。

大刀儿不好意思地张开嘴笑了。格让说:不是给你灌了几大碗红糖姜汤,只怕这个时候还要哭呢。大刀儿感激地看着格让,虽然头痛得厉害,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但热乎乎的感觉刚在心头荡漾不到两分钟,就听见堂屋里传来洪钟般的咳嗽声。糟了,格西说,大大从坝底堡回来了。原来三天前坝底堡白沙寨的侯大爷不小心摔死了,请潺西老爷前去作法,为凶死的侯大爷招魂,潺西老爷在葬礼上唱完了十二部下坛经,赶了鬼,驱了邪,圆圆满满地为死者招了魂,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寨子。

潺西老爷原来到坝底堡一趟至少五六天才得回来,没想到不声不响地提前回来了。大刀儿心想,今天又得挨师父的臭骂了。话没说完,潺西老爷已经大步踏进了房间。

大刀儿,你现在可以啊,把艾林的衙门端了不说,又到青冈堡来赌酒,硬是一个大英雄啊。潺西老爷说道。

其实,潺西老爷刚从大峡谷走上堡子边的碉楼处,就听到几个人坐在路边说起昨天的新闻:哎,大刀儿啥子酒量哦,连索饼子都没有喝赢。也真是,这索饼子刚刚准备做个好人,和大刀儿一赌,又变成原来的破样子,今天早上也没有早起了。他们没有看到越来越近的潺西老爷,潺西老爷一问,他们也就一五一十把原委告诉了。

没想到师父已经知道了赌酒的事情,大刀儿的脸霎时变成了猪肝色,低声说:那是索饼子挑起的。

索饼子挑起的?索饼子叫你去吃屎,你去不去?潺西老爷突然变了脸色,扔掉拿在手里的羊皮鼓,右手提起手里作法的人头形桃木拐杖,左手掀开被盖,照着大刀儿的屁股就是一顿猛揍。

格让从没有见过大大发这么大的脾气,忙伸手去拉大大,潺西老爷反手一掀,格让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潺西老爷挥舞的手杖一直没有停歇,大刀儿实在忍受不住剧烈的疼痛,大呼:师父饶命。

饶命?你狗日的不长记性,说了不让你对格让打主意,你就是不听。我把格让嫁给索饼子都不会嫁给你。

大刀儿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潺西老爷的脚下,哭着说:师父,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让我喜欢格让?

为什么?老子看不起你,就这个原因,你不够格娶格让。从今天起,你再敢到我家里来,老子要打断你的腿杆。

大刀儿不住地点头,哭着答应了。潺西老爷说:滚,少在老子面前丢人现眼。

这些话如同晴天霹雳,把格让听蒙了。为啥大大这样反对自己和大刀儿的交往?她冲潺西老爷哭喊道:大大,你太绝情了。哭着冲出了房间。

格让不吃不喝在房间里睡了三天三夜,她要以死相逼,寻求自己的幸福,第四天,格让趁天还没亮,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上那双最漂亮的云云鞋。格让想过跳崖,大峡谷下是万丈深渊,一旦跳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格让又想过吃砒霜,但又掌握不好量,一点儿粉末就可能七窍流血。格让还想到上吊,可万一把脚下的石块一蹬,没人及时来救,也可能伸着舌头一命呜呼。

踌躇了半天,格让还是决定假意割腕自杀,用刀轻轻划破皮肤流出鲜血,既不危及生命,又可以吓唬到大大。

刚有丫鬟打开寨门,就见格让低头闷声不响地出门,走向了麻柳沟。丫鬟早就得到谈大娘的指示,随时注意格让的动向,马上进行了汇报。

谈大娘说:去忙吧,她大大早在麻柳沟等她了。

潺西老爷是最著名的释比,这十堡八寨的人哪个不晓得他法力无边,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可以支配自然力和神灵意志的天神的使者和化身。跳神打卦、化水、烧蛋、收鬼、念咒、画符、拴胎、招魂除黑,样样精通。至于格让的动向,只要她伸脚,潺西老爷就晓得哪根脚趾在动。

格让在头脑里不时掠过大刀儿以前来家里的情形。大大对大刀儿比对待自己的儿子还要亲,有时还亲自给大刀儿夹菜,要是有了客人来,必定要大刀儿过来吃,不仅如此,大大还经常在客人面前夸奖大刀儿聪明、懂事。可一听说大刀儿想和自己好,就突然那样绝情寡义,变成了凶神恶煞。

走到河边,格让叹口气,准备拿出小刀,等有人过来挑水的时候实施自杀计划。手还没有往衣兜里伸,就听见一声低缓的咳嗽声,这么熟悉,格让左右环顾,只见大大正坐在不远处的麻柳树下。

大大。格让轻声叫道。她没想到大大这么早就已经在这里等着自己了。

幺女,把兜里的小刀拿出来。潺西老爷微笑着说道。格让惊讶于父亲的未卜先知,只得将小小的牛角刀递给大大。潺西老爷说:幺女,我晓得你心里很埋怨大大,是不是?

格让点点头。

你想用割腕的方式来威逼大大,是不是?

格让又点点头。

好吧,大大今天知道你要到这里来,所以要给你说说大大为啥要阻止你和大刀儿交往。

以前,格让只晓得所有人都崇拜自己的大大,说大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今天看来确实如此,自己最隐秘的想法和小动作都没有逃过大大的眼睛。格让只得挪到大大身边,等待大大的说教。

其实,潺西老爷在内心很是疼爱格让,格让比格想温顺懂事,十多年来,潺西老爷从来没有大声责骂过她,因为她一直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不像格想,一会儿变个花样,花头特别多。

潺西老爷沉思了许久,又左右看看,确信无人后,才把女儿拉到身边,悄悄说出了一句话。格让听完,脸色霎时煞白,不相信大大说的是真的。

大大相信你,才告诉你。潺西老爷说,你得替大大保守这个秘密。格让艰难地点点头。

等到女儿心情平静下来,潺西老爷拉着女儿的手,说了许久许久。格让终于破涕为笑,挽着大大的手回到了寨子。

下午,潺西老爷又到了大刀儿家,与自己的徒弟促膝长谈了半夜,才轻松地回到寨子。

格西和格想原以为妹妹的以死相逼会惹出大麻烦,没想到大大居然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大家以为最棘手的问题。

第二天,大刀儿轻松地来到师父家里,好像一切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并且和格让比以前更加亲密了。

格西向来相信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但这次的事情,他终究还是像被蒙在鼓里,弄不懂大大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格西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但格让和大刀儿总是暧昧地摇摇头。

索饼子赢得了大刀儿的赌酒比赛,却没有胜利的快乐。因为自己输掉了对于爱情的憧憬。

索饼子仔细地回想起当日赌酒时的话:谁输了谁就是龟孙子。对,你狗日的赌输了,把格让也抢跑了,但这个龟孙子该认账吧。不行,得挣回一丁点面子。索饼子气愤不过,休息几天之后,准备让大刀儿亲口喊自己一声索爷爷。

刚走到燕子垭,被寨子里一群小孩子看见了,便齐声唱起来:

饼子怕打枪,屎尿流裤裆。

饼子怕穿鞋,总在床上挨。

饼子爱赌酒,赢了挨球头。

这不是骂自己吗?索饼子抓住一个小孩,问道:哪个教你的?

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小孩的妈妈出来,看见索饼子关公一样的脸色,骂道:索饼子,欺负小娃儿算啥子本事,有能耐你去找大刀儿算账。

老子要跟他大刀儿拼了。如今的索饼子已经与大刀儿誓不两立:狗日的,明晓得老子赢了,还编些山歌来骂。

索饼子气愤地折身回到家中,拿把剔骨刀,到燕子垭来找大刀儿拼命。

小孩子的妈妈看苗头不对,早去给大刀儿报了信。等索饼子走到时,大刀儿的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看热闹。

大刀儿坐在门前,悠闲地和众人说着话,对杀气腾腾的索饼子视而不见。

大刀儿,记得那天说的话没有?索饼子问。

不晓得了,喝醉了。大刀儿说。

你说过,哪个输了就是龟儿子,得把对方喊爷爷。索饼子说。

放屁,哪个说过哦。大刀儿一口否定了。

好,你还自吹是好汉,输了不认账。索饼子气愤地说。

你狗日的和长年串通起来整我,还好意思在这里大吼大叫。大刀儿反唇相讥。

索饼子怒火中烧:你狗日的血口喷人。

大家想嘛,我一个人,他和长年三个人,我咋不吃亏嘛。

就是,就是。围观的人都赞同大刀儿的说法。

索饼子从怀中抽出寒光闪闪的尖刀,扑向大刀儿。大刀儿早有防备,顺势往旁边一躲,索饼子收不住脚,一下子扑倒在地,脸上、鼻子上满是灰尘。这副样子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艰难地爬起来后,索饼子又扑了过去。这次,大刀儿没有躲闪,扼住索饼子拿刀的手腕,右脚一使劲,索饼子又扑倒在地。

实在来说,索饼子不是一个档次的对手,索饼子太胖,虽说锻炼了近四个月,而仅凭自己的臆想,没有师傅进行系统的传授,并没有在体力上取得实质上的进展。几个回合下来,索饼子已经气喘吁吁,疲于奔命,却又不肯放弃,众人也像看耍猴一般在四周起哄。

格西开始可怜起索饼子来,他过去拉住索饼子,说:饼子,算了,大家都是兄弟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闹得这么僵。

索饼子也累了,有人递来台阶,就顺势而下。他抹抹尘土与汗水交织的脸,哭着说:大刀儿,今天的仇我非报不可,哪天老子要砍死你。

没想到好戏刚刚开始就收场了,看热闹的有些意犹未尽。格西帮索饼子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将他送回了西山寨。

按照青冈堡的惯例,成亲吃酒席的事情一般在秋凉之后,最好在大雪皑皑的冬天。因为秋后无事,趁亲人结婚的时候,大家可以聚在一起热闹一番。加之青冈堡的酒席丰盛,冬天吃不完食物也不腐败。

但是柴草不愿再等半年才嫁给格西。乌媒婆手舞足蹈,带着潺西、格西父子俩到柴草家,举行“开口酒”和“播音酒”仪式。那“开口酒”的仪式早在十多年前汪寨主带着儿子前来举行过,如今换了新主角,这个仪式只得重新举行。

按照惯例奉上“水礼”,即三把面条、一封芝麻糖、一瓶在“薛家烧坊”打的上等白酒;然后拿出木克,格西和柴草在木克上刻上了誓言。在青冈堡,木克是定亲的契券,是将如巨臂的圆木削为二寸长许,上刻羊角花,一旦两家结为秦晋,则将木克一分为二,各藏其一。

格西与柴草的婚事,除了柴草充满激情地左右奔跑,其余人没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潺西老爷对这桩婚事不理不问,内心极大的不赞成,自己的女儿格想嫁给柴禾,柴草又嫁给格西,岂不成了所谓的万般无奈的“掉换亲”?亲路又少一条。

柴木老爷在汪洋的事情栽了跟头之后,对自己骄横的女儿已经无可奈何,管她找什么人,她想咋横乱跳,随她去。曾经柴木老爷也打算将柴草许配给格西,却怕人家说闲话:嗨,堂堂两个寨主,居然开起了“掉换亲”。柴草如今搞些鬼名堂,居然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柴木老爷表面上显得很漠然,心里却是非常满意。

接下来柴草的话,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柴草对柴木老爷说:大大,三月之后恰好有段农闲时间,格西是家里的老大,不如我们先成亲,以后格想才好出嫁呢。

柴草的这个建议,没有一个人响应,柴木老爷说:千百年来,这青冈堡都是秋冬成亲,哪有开春结婚的,不行。潺西老爷身子一站,说了声:莫得规矩了,简直是胡闹。

潺西老爷这句话镇住了堂子,柴草一脸的落寞,只得磨磨蹭蹭地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准备做冬天结婚要给格西的七大姑八大姨送的鞋垫、布鞋、衣服。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索饼子本来也能迅速找到爱情的归宿,乌媒婆凭着自己可以把猴子骗下树的嘴巴,已经将西山坡比统的大大说动心了。

乌媒婆说:其实饼子一旦认真穿戴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比统的大大见过打扮一新的索饼子,所以点点头。

乌媒婆说:木大娘说过,只要哪家姑娘愿意嫁给饼子,这“开口酒”“播音酒”“订准酒”和别家相比,肯定多一倍。除此之外,谁与她结为亲家,可以得到五十只羊子的额外大礼。

这句话起了作用,比统大大的热情被调动起来了。

乌媒婆说:你想想啊,索饼子不痴、不傻,无非就是好吃懒做罢了,现在人家正在努力革新呢。再说索德家底子多殷实啊,女儿嫁过去,一家人都跟着享福呢。

比统的大大征求比统的意见,比统愉快地答应了,比统见过精心打扮后的索饼子,看着还比较顺眼。比统这样爽直地做出决定,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在与柴草竞争格西的过程中,自己吃了败仗。

但是,比统打算重新改造索饼子,让索饼子成为能和格西抗衡的能人,她相信索饼子有这个潜质。

比统曾带着被盖到格西家,宁愿当丫鬟也要嫁给格西,没想到被无情地拒绝了,这一壮举还成了姐妹们消遣时的笑料。比统心想,我当不成格西的媳妇,也得当索饼子的媳妇,索饼子至少有机会成为西山寨未来的寨主呢。

就在比统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在索饼子的身上,意外总是在不停地发生。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索饼子酒后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午觉,他觉得百无聊赖,扛着新买的火枪准备到响岩山下去打猎。能打着野猪最好,实在不行,打个野兔也算没有白跑。

响岩山下有个大禹庙,是祭拜羌民先祖大禹的地方,青冈堡的乡民有啥不顺心的事情,都爱到这里烧香许愿。索饼子对上庙烧香毫无兴趣,没精打采地准备从庙前走过,却听见庙里传来嘤嘤的哭声。

啥子事哦,难道比我还可怜。索饼子抱怨着。他鼓着圆滚滚的眼睛,走到庙门前,伸长脖子一看,原来是自己寨子里死了丈夫的小寡妇索花花。

严格说起来,索花花还是索饼子的远房妹子。索花花戴着孝帕跪在铺垫上,边祈祷边哭泣,两只肩膀上下抖动着,比以前显得更加俊俏美艳。“要得俏,头戴孝”,索饼子心里骂道:哪个狗日的,说这个还有道理的呢。

索花花也是西山寨的美人,做姑娘时,没结婚的小伙像蜜蜂一样整天在她身边盘旋。索饼子晓得她丈夫几个月前在北川大峡谷的湔江河里打鱼,不幸翻船丢掉了性命,只留下索花花和一个三岁的女儿。

索花花和擂鼓坪的盐商罗三娃相好后,准备再嫁到汉地,心里又舍不得丢在婆家的女儿,于是今天到大禹庙来,和菩萨说说心里话,求菩萨保佑自己和女儿平安如意。

索饼子走到索花花身后叫道:妹子,莫球伤心了。

索花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仍是伤心地抽泣着。

这一眼就像一根绳,一下就把索饼子的心给绑紧了。看到索花花哭泣时哀怨的眼神,哭泣时胸前两个跳动的奶子,索饼子开始心荡神漾了。

索饼子跑到门外看看左右无人,折身回来,拉起索花花,说:莫哭嘛,有啥子我帮你说。

死饼子,莫得你的事情。索花花说。

索花花泪痕未干,淡淡的女人味直往索饼子鼻孔里钻。索饼子中午喝了酒,加上有几年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酒壮色胆,他一把将索花花搂进怀里,两只手伸进棉袄里又摸又掐。

你浑蛋!索花花抬头就是一掌。

好妹子,莫生气,你男人死了,我来照顾你。索饼子死死搂抱着不停地挣扎着的索花花,把她压在身下,扯掉了她的裤头,然后把她抱到旁边的长凳上,气喘吁吁地干起来。

索花花这些天来精神一直不好,加之刚才的挣扎,又急又气,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也活该索饼子倒霉。这天比统和大大一起到响岩山去取猎物,顺带研究一下以后索饼子家送来的羊子该在哪块地段放牧。大大对比统说:有老天保佑,我们比统家今后再也用不着租种土地了。

走到响岩庙旁,大大说:亏得有祖先大禹保佑,咱们还是去烧几炷香吧。

大大这样一说,比统姑娘也觉得有道理。比统的脚刚迈进门,就看到索饼子在干那龌龊事情。

比统吓得大叫一声捂着脸跑出庙门,比统的大大更是气得脸色发紫。这大禹庙乃青冈堡最神圣的地方,堡子里的人来祭拜,都脚步轻轻,生怕惊动菩萨,那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就是吐口痰也要用纸包起来,小孩子也不能在庙里庙外撒泡尿。如今,索饼子居然在这里干亵渎菩萨和祖先的丑事。

索饼子听到惊叫声,慌张地想拉起裤子,可惜已经迟了。比统的大大已经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脖子,像拧一只小鸡般提在空中,右手开弓就是几大巴掌,打得索饼子眼冒金星。

索饼子看大事不好,忙说:比统爷爷,你饶过我吧,我犯糊涂了。

你个死饼子,敢在这里做这等不要脸的事。比统大大飞起一脚,踢在索饼子那滚圆的屁股上,索饼子杀猪般地叫起来。

比统大大准备拿绳索把索饼子严严实实地捆起来,送回西山寨交给索德处置。那边比统已红着脸摇醒索花花,帮她穿好了衣裤。索花花披头散发地哭着说:如今我哪有颜面再活下去啊。

就在比统大大转过身去解缚住猎物的绳索的时候,索饼子飞快地跑到庙门口,拿起火枪,扣起扳机,对准比统大大。

索饼子喘着粗气说:比统爷爷,你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这垂死挣扎的样子还真唬住了比统大大,他只得僵硬地举起手,不敢动弹。索饼子一步一步退出庙门,转眼间飞奔得无影无踪。

比统大大只得将索花花送回家。没想到当天夜里,索花花用一根丝巾将自己吊死在门前的桂花树上,人们都感慨索花花的贞烈,将她安葬在村西。

堡子里的人都知道索饼子做下的事情,有人说去报官,可如今艾林土司已经死了,整个坝底堡的寨子也是各自为政,索花花是西山寨的人,西山寨是索德主宰,索花花也就白死了。

索饼子从大禹庙溜走之后,像水蒸气一般从青冈堡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再看见他。有人说他逃到了茂州的亲戚家里,有人说他逃到千佛山上当棒老二去了,还有人说,在绵州的涪江边漂起一具尸体,有可能是索饼子跳江畏罪自杀了。

唯一的儿子出了这等大事,是家族的丑闻和耻辱,木大娘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就撒手西归了。

最伤心的莫过于比统姑娘。改造索饼子的计划失败,未来的寨主夫人梦灭,一年后,比统远嫁松州,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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