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关禁
顺着回旋石阶一路转折而下,入眼的便是一间间的牢房。
某间牢房之内,一名玄衣男子正闭目静靠在一面石壁上,虽然此刻的他看上去是清瘦憔悴的,但却依然难掩那股与生俱来的俊冷风华!
原静雪大震,悲喜交集地奔了过去,隔着木栏激动地唤道:“绝情……”叫声未落,喜极而泣的泪水已经狂泻而落。
莫绝情身子一震,缓缓睁开眼来,见来人竟是他朝思暮想、相思欲狂的爱妻,一时间像是置身梦境般,狂喜而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脸。他哽咽地道:“雪儿,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你不是在做梦!”原静雪泪流满面地将他的手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之上,内心无比雀跃。“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一时间,两人隔着木栏紧紧相拥,面颊贴着面颊,耳鬓厮磨,吻泪交融。
亲眼目睹着两人浓情缠绵,鹣鲽情深的亲昵模样,段凌风只觉整颗心都碎了。莫绝情和原静雪目光交缠中所流露出的火热深情,让他的世界彻底崩溃了。
夺走他挚爱之人的,竟是他未曾相识的亲大哥,他欲哭无泪,欲笑无声,只觉苍天弄人,刹那间他万念俱灰,低低喃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蓦地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和莫绝情紧紧相拥的原静雪。
他不理会原静雪的抗议,望向那几近奄奄一息的莫绝情,两人目光交会,看着彼此极为相似的绝俊眉眼。顿时,一股奇异而亲近的复杂感受,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那是一种血脉连心的亲切感,两人同时顿悟到他们是流着一半相同血缘的亲兄弟!
段凌风始终悲愤怨恨的心,蓦然宁静下来,“你知道静雪为了见你,竟然用举刀自尽的方法来威胁我吗?”
莫绝情震撼至极,心中似翻江倒海般焦躁地望向原静雪。“你怎么那么傻?”
原静雪无畏地一笑,无怨无悔道:“我说过今生今世要与你生死相随的;无论人间还是地府,我们都要做对同命夫妻!”
莫绝情激动万千,胸中塞满了惊心动魄的感动与痛楚,喉头哽咽却说不出话来。
“够了!你们两人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却一起联手背叛了我……”段凌风神色深沉难测地从袖中抽出一把薄剑,极冰极寒地道:“既然你们那么想要做对亡命鸳鸯,那我就成全了你们吧!”
长剑一抖,向莫绝情疾刺而去。
莫绝情不闪不避,他心里对段凌风终是怀着一股难以弥补的歉疚,若能死在他的手里,倒也算还了夺兄弟之妻的罪过,他不怨不恨,反而心中有着卸下重担般的轻松。
“住手!”一声威严地呵斥顿生响起,硬生生地挡下了那柄离莫绝情心口仅有一寸的利剑。
“父王!”待看清来者是何人时,段凌风诧异地惊叫道。
身穿锦锈白袍,头戴同色系玉冠的华贵男子段承德,缓步走进了石室。只见他容貌冷峻,眉眼英挺,虽已步入中年,却丝毫不掩潇洒丰采。
而冷逸绝魅的莫绝情和俊俏英挺的段凌风,活脱脱就是他的翻版:这三人站在一起,不用任何证明,谁都可以轻易看出这三人有着不能磨灭的血缘关系。
“静雪见过公公。”原静雪微微屈膝行之一礼,虽然她最终是没有嫁给段凌风,但她既已嫁给莫绝情为妻,眼前这人便同样也是她的公公,她自当以儿媳妇的身份向他行礼。
段王爷似笑非笑地睨了原静雪一眼,调侃道:“本王怎当得起原姑娘如此大礼?你终究还是没有嫁给我风儿为妃,算不上是本王的儿媳妇。”
“王爷可以不认静雪是儿媳妇,但静雪可没敢忘记,自己嫁的是王爷另一个流落在外的苦命孩儿。”原静雪冷眉一横,不悦地反讽道。段王爷刚才的那番话分明是否认了绝情的身份,亏得她先前还对他颇有好感,想不到到头来竟是个敢做不敢认的懦夫!
原静雪心痛至极地紧握往莫绝情的手,只见他目光茫然、面无表情,对段王爷伤人的言语似乎无动于衷,可他那只冰冷微颤的手却泄露出了他不欲为人知的情绪。
她的心扭绞着,又酸又痛,情不自禁地为莫绝情感到心痛。因为只有她知道,在莫绝情充满仇恨的倔傲外表下,对亲情的渴望有多深有多浓!
对段王爷的恨,除了间接害得他娘亲死于非命的仇恨外,或许也是因为被遗弃的悲哀及身份不被承认的痛苦吧?
“无忧……她现在还好吗?”无视于原静雪地讥讽,段承德直直凝视着莫绝情良久,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无忧——还好吗?哈哈哈哈——”他的话,令莫绝情无可抑制地笑了起来,泪,也随之悄然落下。“我是该替莫无忧感到高兴呢,还是感到悲哀呢?”
“她现在人在那里?”不理会莫绝情那充满讥诮地笑声,段承德继续追问道。
“没用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忧她到底怎么了?”激动地一把揪住莫绝情的衣领,段承德急问道。
“她死了!早在二十年前她就死了!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望着眼前这个间接害死他娘亲,让他自幼颠沛孤苦的大仇人,他骤敛狂笑而泪的疯狂神态,脸上恢复一贯的冰寒矜冷,神色难测地道:“我曾立下誓言,这一生,就是穷尽毕生之力,我也要你段家血债血偿,为当年对我娘亲的一切作为付出惨痛的代价!正巧今日让你撞在了我的手里,这真是天助我也啊……”
话音一落,莫绝情骤然举起长臂,大掌直朝段王爷喉头扣去。
“住手!”见此凶险情景,段凌风立马长剑一挥上前阻止到。
“不准伤我父王!”
“不准伤他!”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止声同时响了起来。
段承德扬手一挥,示意段凌风不得轻举妄动。“你可以杀了我,只要你有充分的理由。但我希望在你动手杀我之前,可以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娘要趁着我离家时,也突然离开了段王府?虽然当年我妻子一口咬定她是与人私奔了,但我相信无忧决计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好吗?”
“与人私奔?”他的话,令莫绝情不由得一愕。“好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我真后悔当初有那么多机会时竟然没有一剑了结了她!想不到她非但狠心地毒害我娘,还这般恶意的诬陷她!”
“你说什么?!”段家父子同时惊叫道。
“怎么?很意外?”他们的反应引得莫绝情一阵凄愤冷笑。“二十七年前,你的好妻子趁着你离家在外,假意表示要与我娘冰释前嫌重修旧好,于是为她送去了一碗补品,可又有谁会想到那碗补品中却是被下了致命的剧毒!”
话及此,段家父子已是听得面色煞白。
“事后我娘虽及时察觉,但因毒已入体,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知道自己若是再呆在这府邸之中,定只有一死,于是她便连夜离开了。可是由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中何毒,因此也无法可解,尔后的七年里,她只能凭借着一生的内力去勉强压制那毒性……”想到那些痛苦的岁月,莫绝情的暗眸中不觉聚集起一股肃杀之气。“可是她终究还是撑不过去了,她死了!在我七岁那年她还是死了!从此以后这天地间,便是我独身一人,无亲无友!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我要为我娘报仇!我要你们段家血债血偿,永世不得安宁!”
“绝情……”原静雪心痛地紧握住他的手,好想告诉他,从今以后他不再是孤单一人,因为她会永远的陪着他,爱着他。
他回望她,从她清澈真挚的眼眸中,他读出了她的一片情意。没错,过去的他确实心心念念地只有报仇一事,但自从遇到雪儿的那一刻起,他的那份执念,渐渐开始有些转变了。雪儿的出现,为他原本漆黑一片的人生点亮了一盏明灯,雪儿的深情厚爱,则是让他体会到了何谓幸福的滋味,更是雪儿的一番言语,让他对娘亲的期许重新有了正确的认识。
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已经放下了那份仇恨,他唯一仅有的希冀便是从此以后与心爱的妻子相守白头,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平淡生活。可为什么他们偏偏却是不愿放过他呢!
“不!这不可能!我母妃……我母妃不可能会做这种事的!”段凌风神色迷乱地摇头否认道。
确实,他承认自己的母妃平日里是有些仗势欺人与任性霸道,但这样丧尽天良,心狠手辣的事情他不相信她会去做。
“自欺欺人!”莫绝情不屑一顾地冷哼道。
“所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报复我们吗?”段承德满眼心疼地望着自己这个苦命的孩儿,他说的没错,一切的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若是当年他不与无忧相识相恋,或者他不那么自私地隐瞒已有妻子,忍痛割舍掉这份情,或许今时今日的莫无忧就真的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至少不会落得像现在这般不得善终的凄惨遭遇。
“没错。但这只是最初。当我那日将雪儿带离将军府时,其实我已放下了这份仇恨,如果不是他之后硬将雪儿带走了,我想这一生我们是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他伸手一指,直指向段凌风。
“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子,我带走她何错之有?”段凌风不甘心地反驳道。
“错,你与她只有名分并未拜堂,而那时——雪儿却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对于这件事情,莫绝情很是执着,尽管对段凌风怀着一份愧疚,但只要事关原静雪他便绝不退让!
“你!”段凌风气得为之语塞,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任何言语可以还击他。
“好了,风儿,感情的事是不可以勉强的。”缄默许久的段王爷终于出声了。有他这个血淋淋的先例摆在眼前,他这痴儿还看不明白吗?勉强争夺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只会弄得两败俱伤。如果当年他不是那么执着地硬要将无忧娶回来,或者对正妻他至少愿意多付出一些关爱,那么之后的惨剧可能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可是我……”也是真心爱静雪的啊。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眼前这对深情相偎的有情人,这句话——段凌风却硬是无法理直气壮的说出口来。
“你今后有何打算?段王府未来的少王妃被劫,这件事已惊动了当今圣上,圣上诏宣告天下——劫持少王妃之匪人,罪无可赦,一经捕获,立处极刑;匪人之亲友视为同谋,三等亲内,判连斩之罪;六亲九族,财产充公,判以流放之刑。”话说到此处,段王爷不由得顿了一顿,神情万分痛苦地继续道:“为了段王府上下数十条人命及其余一干人等的前途与财产,原谅为父——不能认你!你的身份,目前只有我们几人知道……这一生一世,你就只能是莫绝情,不能够……不能够认祖归宗!”
原静雪热泪盈眶,心中极是难受,她知道此事便再无挽回余地。她紧偎着莫绝情,低低哽咽道:“绝情,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莫绝情茫然失神——抄家灭门,株连九族……这本就是当初他劫持原静雪的目的啊,但为何现在一听到有可能会牵连段王府,他的心——竟会产生一丝不忍?
他眼里凝泪,神色冷凝。“我莫绝情素来无亲无故,在这世间也仅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爱妻,我和段王府有什么关系?!说什么认祖归宗,此话未免可笑!”
执了原静雪的手,温柔道:“雪儿,咱们走吧!这个地方莫名其妙,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原静雪含泪点头,知道他这么说便是真的彻底放下这段仇恨了。
“风儿,你带他们去马厩,选匹快马让他们骑了逃走吧。”看着莫绝情,段王爷的声音突然转低道:“你的身世是不能被承认的,一跨出了段王府,你便和我段王府无牵无涉,再无任何瓜葛。”
原静雪知道事已至此,也已经无可挽回,而为了所有人的前途和命运,莫绝情也的确只能与段王府断绝掉所有的关系。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向段王爷跪拜下去,呜咽道:“王爷,谢谢您愿意成全我们。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只好等待来世,我和绝情再报答您了。”
莫绝情双膝落地,用力磕下头,凄绝道:“我莫绝情今日向您磕头——谢您生我之恩以及断我父子之情!”
断父子之情……段王爷神色有些恍然地看着莫绝情,是的,他这个不能相认、无缘也无福的苦命孩儿,唯有断了这一份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才能保往所有人的性命与前途……
“好孩子,为了众人的利益,你不得不断绝掉所有关系……去吧,为父明了你的苦心,只怪今生咱们父子无缘……”
莫绝情抹去满脸泪痕,二十七年来的恩仇纠缠,已在这一叩首里全然泯灭消解,此后他与这段王府,就真真正正的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了。
他毅然决绝地牵了原静雪的手,走出石室,再不回头!
段凌风紧随其后地追了出来,哽咽道:“大哥,静雪,我带你们去马厩。”
莫绝情正色道:“段将军,我莫绝情区区一介平民老百姓,可消受不起您‘大哥’这一称呼,请将军以后休要再如此叫唤绝情。”
段凌风知道莫绝情为了保住段王府,是彻彻底底要和段王府断绝关系,不但和段王爷断子之亲,也打算和他绝了手足之情。
很奇怪,曾经他怪他,恨他,甚至想过要一剑杀了他,但当他亲眼目睹了他大义凛然的情操以及对静雪的那份深情厚时,他彻底折服了。他明知道自己的母妃是他的弑母仇人,但却依旧愿意为了保全他们段家上下而毅然地选择斩断亲情,一生都不能认祖归宗;而静雪,他虽是很爱她,也自认可以给予她这世间一切优异的物质享受以及一份永远不变的痴心,但他也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决计做不到为她而去死的。莫怪静雪会如此钟情于他呵,现在——他终于是完全明白了,也彻底释怀了……因为在这场感情仗上,他确实是败了,并且是一败涂地呢!
尾声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出内院,穿过后廊,绕过庭园柳荫,来到了马厩之中。
段凌风从马厩之中牵出了一匹上等良驹,将缰绳交给了莫绝情,“你们今日这一走,此后怕是前途难知,一路上要多保重啊!”
“对不起。”有史以来第一次——静雪终于对他真心诚意的笑了,但讽刺的是却是在这离别之际。
“段大哥,咱们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你也要多保重啊!”她真诚地嘱咐道。
段凌风长叹一口气,勉强自己露出一抹比尝到黄连还苦的笑容。“去吧,一定要幸福哦。”
一旁的莫绝情突地握任了他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着,所有不能诉语言语的感情与伤痛全在这执手一握中,默默传递交流着……
他蓦然放开段凌风的手,搂了原静雪飞身上马。他拥紧她,在她耳畔低语道:“雪儿,从今以后这天地之间,就只有咱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原静雪感伤地绽开一抹笑容,知道不仅是莫绝情断了所有亲情关系,就连她,只要随他这一走,便也是断了和原家的所有亲情关系。
她紧紧执往他的手,甜甜地笑道:“绝情,只要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我便满足了!”
莫绝情心中一暖,只觉在这天地之间,他已再无任何憾恨了。他已了断亲恩血仇,又得挚爱相伴天涯,这一生他已无恨无悔。
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知道这一生他们定会执手偕老……
莫绝情策马,一扯缰绳,宝马长嘶疾驰,载负着莫绝情和原静雪相倚相偎的身影,奔向落日无尽的天涯……
一阵阵的雁鸣,回荡在落日寒风之中,仿佛在诉说看天涯海角,比翼双飞的生死痴情,千古传唱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