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不安的一直到晚上放学,杨老师也没给我答复。会不会他还没见到校长,或因开学事情多把我忘记了?被胡思乱想折磨着,我也不敢上前去催问。
放学回来一个晚上心都在悬着,吃不香睡不着的,一直等到了第二天上课,老师才告诉说:“学校已同意,你可以留在班里学习。”
学校离家八九里远,大家晌午带饭吃在学校。每天上学路上同伴们都有说有笑的,惟我面色沉重地尾随其后。每向前一迈步,右脚脖子象针扎一样疼痛。
这一天天都让我提心吊胆的,真害怕哪一天我再也坚持不住了,让这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破灭,再一次陷入绝境。
每天挪腾到学校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连课间去厕所,或到操场上踢踢球,与同学们玩一玩都成了奢望。
在学校里无论脚疼啥样,我都暗中咬牙挺住,从来不敢一瘸一拐的走路,脸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怕同学们喊我鲁瘸子。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总是太大,脚疼还是小事,让我更大的苦恼是在课堂上。由于初中一年文化课欠债太多,现在一拿起课本就头疼?
课上老师讲课对我来说就是鸭子听雷一样。在数学,物理,化学课堂上,一涉及到初一课本上的知识我一窍不通,象读天书似的,老师讲课时瞪着眼睛怎么也无法听明白。唯有班主任杨老师的语文课听着还好些。
“真的走投无路了吗,我现在该怎么办?”
一想起自己的理想,父母的期望,还有那幼小就下地跟着父亲挣工分养我读书的妹妹鲁梅,真的无地自容,功课弄成这样我哪有脸面对家人。
每当早上母亲把家里舍不得吃的白面馍塞进我的书包,或听到父亲自豪地向屯里人夸耀我学习用功时,我会羞愧难当,总是逃避开他们那慈祥的目光,这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不知要比肉体上的脚疼胜过多少倍,上学这一个月来让我日夜寝食不安。
“鲁强,过去下地干活累那样,这回重新又上学了,你该知道好好念书了吧?”上学路上,屯里同去大榆树铁匠炉上班的吕文友叔叔回过头来笑着问我。
瞅瞅我低头不语,他随后又感叹地补充一句:“只有吃过庄稼活儿苦的才会懂得珍惜,学习上才能有股子冲劲呀!”
也许说者是无心的,可听者有意,他这话正戳到了我的疼处。自己低着头没法回答他,脸象巴掌打的似的一直红到耳根子。
一天天被学习上的压力折磨得心神不宁,不知不觉萌生出一个念头来:“与其这样憋屈地读下去,还莫不如回家种地了。”
“不行!坚决不可以!此时打退堂鼓我不成了被屯子人耻笑的懦夫赖蛋了吗?”突然想起敬佩的振山伯父来,我得做个象他一样的男人,佛争一柱香,人活一口气,今天拼死我也得搏一搏。
教物理的刘国荣老师是山东烟台来的大学生,白净净光滑的圆脸,胖乎乎的,头上有点秃顶,鼻梁上戴着高度的近视镜。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正楷板书,他学识渊博特让我佩服。渐渐地,我被刘国荣和班主任杨铁成两位老师所吸引,他们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打心里羡慕他们这样有知识,有修养的人。
“鲁强,你说说什么叫做力?”讲新课前温习上节学过的内容时,刘国荣老师带着浓重山东味的口音叫我起来回答问题。
“力就是地球对物体的吸引力。”刚刚接触力学,我张口就答出了这样一个非常浅显的问题。
“杨得有,你起来说说,什么叫力?”就在这时,教室前排座的杨得有捧着书睡着了,他手一松,课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惊动了全教室的人,被刘老师大声喊了起来。
“力--,力就是--?就是--?”杨得有紧张地站起来,用手揉着眯缝儿着的眼睛,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
刘老师脸色严肃起来了,他把杨得有叫到了讲台前,手指着训斥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到哪都会有口饭吃。你这样不学习将来怎么办,甘心挺着饿死吗?”
说完,刘老师抬头瞅瞅我,右手的二姆指向上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挥手示意我坐下。
然后他瞅瞅全班同学说:“听说将来县里要成立化工厂,到时候象杨得有这样不好好学习的,参加工作只能做力工,天天扛着一百多斤的*袋,会被压弯了腰的,严重了都能累吐血。大家说对不对?”
“对!”全班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刘老师收回目光看看杨得有,微笑着露出白白牙齿半开玩笑地调侃道:“到时候会压死你!是不是杨得有?”
“哈哈!哈哈!”刘老师的幽默,逗得满屋子同学大笑起来。
他转过身指指我,“象鲁强这样学习好的,到时候就是技术员,在办公室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做厂里那些毫不费力气的清闲工作。大家听明白了吗,能不能好好学习?”
“明白!能---!”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道。
下课后,刘老师吩咐我把同学们的物理作业本送到他办公室去,他瞅瞅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宣布:“鲁强以后就是咱班的物理课代表了。”
这突如其来的课代表,让我非常惊喜,刘老师的欣赏和信任给了我自尊,也增添了我战胜功课的勇气。
回想过去,一想到东坨子张才革老师那轻蔑的目光,严厉的指责,我就觉得自己已无药可救,一直是破罐破摔。这次得到刘老师如此信任和表扬后,我就象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被医生打了针强心剂一样,立马精神了起来,突然劲头十足来了自信。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自学把落掉的课程补回来,把物理成绩一直保持在班里最好。这个课代表坚决要保持住,不能半途而废绝不让刘老师失望!
物理化学课刚开始学,不涉及到基础上的欠帐,可解题运算有时要用到代数方法。我决定先从补习代数入手,可上哪去弄资料书去呢?
早年东坨子时的教材早就被母亲糊了墙,去县城里的新华书店也没找到,别人手里正用着的一年级课本又不能借给我,自学没有课本,这可真让我为难了。
听说光腚娃娃齐玉俊姐姐家有书,经过几天的软磨硬泡,他终于领着我去了前屯,在他姐夫邵建军手里借来一本六六年前的中学代数课本。
翻开一看,这书对正负数,代数计算,方程组讲解得真是太详细了。和的平方公式,勾股定理等常用代数公式的推导过程也浅显易懂,一看就全都明白。
这意外所得让我欣喜若狂,赶紧包上了厚书皮,生怕弄坏了它,每天爱不释手地捧着它起早贪晚如饥似渴地啃读起来。
等这本书从头读到尾,原来被数学困惑的我,此时就象久居在黑屋子里突然被人打开窗子似的,一切立刻都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原来凝思苦想不得其解的问题,现在就象捅破一层窗户纸一样容易了。这让自己足足兴奋了好几天,从此我开始对枯燥的代数字母符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春末夏初,天气变化莫测,这几天总是忽冷忽热的。
别的同学已脱掉了棉衣换上夹裤夹袄了,可我身上还一直穿着过冬的棉衣。没事先为我准备好过夏的单衣服,这倒不是母亲手懒不要强,她是怕再遇上寒冷天气上学冻着我。
因为家里没钱去供销社里扯布料做夏衣,须等到天儿大热起来,她才能趁着周末放假拆了我身上的棉衣,紧赶着一个昼夜,缝成单衣来应付冬夏交替。
熟话说春捂秋冻,五月快进中旬了,虽我上身换上了黑夹袄,可下身依旧拖着厚厚的大棉裤。
为我上学能穿得体面些,这棉裤面是母亲去供销社卖掉一筐鸡蛋,买回两毛八分五一尺的白华奇布来,再放在锅里用煮青染上颜色而缝成。贴身棉裤里子是拆了去年过夏的破单裤改的,上面缝着密密麻麻的补钉。
怕我冬天出去冷,母亲在棉裤里面左一层右一层地絮上了厚厚的棉花,十冬腊月天气再凛冽寒冷,这棉裤穿在身上都暖融融的。
早上起来天就一直阴沉着,不薄不厚的云遮蔽着太阳,空气中暖烘烘的,感觉让人透不过气来,使所有人的心情都跟着沉闷起来。
看我还捂着这厚棉裤,路上走了一身汗,王喜民指着我下身取笑说:“鲁强你瞅这都啥季节了,你怎么还不脱棉裤啊!你不怕捂生蛆咋的?”
“我这棉裤太阳都晒不透,冬暖夏凉。”嘴上是这么说,可低头瞅瞅,本来就觉得自己穿成这般另类已与同学们有点不随和,听王喜民这一说,仿佛家穷的伤巴被当众揭开了,内心忽然萌生出一股见不得人的羞耻感。
下午放学,头上突然掉起零零星星雨点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若能落透,对即将播种的干涸耕地来说,无疑是来得非常及时。
出校门没多远,小雨就不紧不慢地下开了。天空一直乌云密布着,我抬头瞅瞅,知道这雨今天是躲不过去的。好在雨并不大,就学着大家的样子把帆布书包顶在头上加快了脚下的步阀。
没想到我们刚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天骤然变了脸。愤怒着的乌云黑压压地朝地面扑下来,猛然间,一束刺眼的闪电把天空撕开了长长的裂缝。大家惊恐地抬头望着,尚未来得及掩耳,“咔嚓—”就是一个震耳欲聋的闷雷,随后大雨就跟着瓢泼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
天地间霎时变成了一片汪洋,到处是白花花的水世界。
被这暴雨猛烈地泼在头上,让我们简直无法睁开眼睛,只好偎依着身体站在一起,顷刻之间就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雨一阵疯狂之后方小了些,大家又开始迈步前行。此时眼前尽是大小的湖泊,我们趟着水深一脚浅一脚的挪动着双腿,几乎无法判断水下哪是坑哪里是平地了。因脚下一跐一滑的,不时的有人鞋子被陷在泥水里,大声叫喊着抬腿举起脚丫子给大伙看。
走着走着,就觉得两条裤腿里被灌上了铅似的,越走越沉重。特别是这只病脚上跟绑块大石头一样,对脚踝骨形成巨大压力,让我每迈出一步都扎心地疼痛。
“大伙快瞅瞅鲁强那棉裤!,咋跟吹起的气球似的了呢?”走在身后的王喜民突然发现了问题,他立即用手指着我大嚷大叫起来。
我低头一看,下身这两个裤腿子已被雨水灌了包,由于棉花里面裹着大量的雨水,象个气吹的牛肠肚一样膨胀得又粗又圆。伸手指往膝盖上一按,哗哗直往外冒水。
吴春宇凑过来出主意说:“两姨弟,快脱下棉裤拧拧吧?带着这么沉重你怎么走路啊!”
“回家再说吧?现在我还不觉得怎么累。”自己心里清楚,脱下棉裤那就露肉了,咋光着个屁股面对大伙儿,你说那我不得寒碜死呀?
这一路上,我如羊群里来了一头驴,简直就成了怪物。这鼓鼓囊囊的裤腿子,弄得我走起路来两条腿已再无法并到一起了,只好拉巴着向前挪动,且越来越不听使唤。
我强忍着右脚的疼痛,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行,渐渐被大伙甩在了身后。等一瘸一拐的迈进家门,自己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一头扎在炕头,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