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来了个新同学王春,坐在我身后与韩冬梅一桌。王春比我们大两岁,一米八的大个儿,细高身材有点水蛇腰,白净面子小眼睛,嘴唇较突出,鼻下留着黑黑的一撮小胡须,脖子上的喉结凸起得很明显,说话声调嘶哑着。
他不爱学习,下课就擦自己的车,这台飞鸽牌自行车总是被他弄得明光瓦亮的。王春家是与我一个大队的前孤店屯下放户,听说他父亲老王是因为在单位贪污四十多块钱,犯了错误,被从省城下放这里来改造的。
几天后我早上到校,见王春今天来得比往日都早,他进了屋还没放下书包就嚷嚷起来了:“告诉大家一个特大的好消息,大学开始招生了!”
“咋回事?到底咋回事呀?王春你快说说!”同学们正愁着毕业的去向呢,一听这消息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立即兴奋起来,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省里嫩江大学来公社招生了,不用考试,被推荐上就能念大学。”
王春见大家还不知道这事,觉得自己虽学习上不行,可省城人见识广这优势让他感觉到很骄傲。
见大伙这么感兴趣,他接着又嚷嚷着自豪地说:“我哥这次上大学指标是上面戴帽来的,嫩江来招生的已经面试完,公社大队上的推荐也通过了,他马上就回省里上学去。”
“面试都考啥题目了,难不难呀?”我好奇地想知道。
王春微笑着,用右手抹了一下鼻子下的小胡须,得意地讲起了他哥面试的事:
昨天早上大队干部领学校来招生的去他家里面试时,他哥王帅正站在门口喂猪,手端着葫芦瓢一把把地往猪食槽撒糠呢。
“这就是王帅。”进了院,大队干部王永军指着他哥介绍道。紧接着对王帅吩咐说:“你先洗洗手,快点进屋来,这是你上大学的事省里招生的面试来了。”
老王闻声从屋里出来,把客人让到了炕上。赶紧殷勤地点烟倒水紧忙乎着。招生人瞅着老王笑了笑,从兜里掏出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来,在上面写了一道数学题,递给王帅。
“你算算,这道题的结果是多少?”
王帅接过来一瞅,上面写着“1/2+1/3=()”,这本是道最简单的分数加法题。可是他在省城上学时从未好好上过课,哪里学过分数题呀?不由的心中恐慌起来,手掐着笔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别急,你再好好想想,在学校老师咋教的?”老王看出儿子为难了,怕他紧张,思维乱了做不出来影响到升学。
王永军也见情况不妙,赶紧打起圆场来:“小学的课程学过太久了,孩子扔这些年兴许都忘记了吧。”
来招生的人手夹着香烟在炕沿上往地下抖了抖烟灰,看看王帅,又瞅瞅王永军和老王,他温和地说:“不用急,让孩子慢慢做,我的题不难。”
王帅低着头看着这张纸默不作声,这支笔似千斤重,拿在手里直晃悠,他此时心乱如麻,咋也无法算出结果来。
其实王帅心里十分清楚,这次是父亲靠老关系托省城大学里的哥们弄来的指标。前几天公社大队上给办事的人已被父亲请到家里吃过了饭,酒桌上说好了同意推荐自己上学。昨天去公社里已把表格都填好了,要是为这道题答不上弄泡汤了,那真是太可惜。
“王帅你寻思啥呢?抓紧填上计算结果。”老王见儿子磨磨蹭蹭的着急了,恨不得夺下笔替他填上。
被父亲这一催,王帅脸上的汗立马下来了。他心想:“这可是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前程命运,实在没辙的话还是蒙个数吧?兴许就答对了呢。”
于是就把这两个分数的分子和分母分别相加,把得数写在了题后的括号里,递到学校来人的手上。
老王和王永军的四只眼睛马上盯在了来招生人的脸上,想从他的反应看出王帅的答案对错来。
招生的人看完答案一抬头,正好撞见两人的目光,让他立即很尴尬。
从省里来时被校长委托,嘱咐他一定要领回王帅这个新生。此次本想走个过场,特意出了这道最简单的分数题,真没想到王帅连这个都做不出来。
他失望地扔掉手指夹着的烟头,苦笑着脸对老王说道:“王帅应该会做的,可能是到农村来课本扔得时间太久了吧?”
“同志,这事关系到孩子的前途,您高抬贵手吧?”老王一听心里害怕了,赶紧为儿子求情,声音中带着哀求。
“文化课好不好倒是次要的,咱们招生主要条件是根红苗壮,你们是干部家庭,公社里既已同意推荐,孩子上学应该不会受啥影响。”
说着,招生的人从皮包中拿出了盖着嫩江大学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用钢笔填上了王帅的名字。
“那可太感谢了!王帅你快谢谢这位叔叔,他可是你这辈子的大恩人。”老王转忧为喜,起身上前毕恭毕敬地接过儿子的入学通知书。
“看来这上大学也不凭考试呀!你说咱们学不学习还有啥用?”听完王帅面试的事,让大家面面相觑,不由议论纷纷。
面对这样的形势,我的心彻底凉透了,课堂上总是发着呆痴痴坐在那里,已没有心情再听老师讲课了。
应该说这次母亲送我重返课堂,全家人都一直跟我一样心存侥幸,以为学好数理化了万一有机会考大学,靠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可现在看看,按“根红苗壮”这样的推荐条件,我是永远都没有了上大学的机会了。
秋天学校放农忙假,上午打算和母亲去自留地掰苞米,可还没等动身,表哥春生领着屯里的栾凤江进门来了。
“表弟,你帮我给他做个二大棉袄。”表哥指着栾凤江说。
“你不能给他裁吗?我要下地干活去。”我觉得很吃惊,表哥专门投师学徒一年多呢,这二大棉袄他咋能不会做?
“鲁强,你帮帮忙吧?就算二舅求你不成吗。二舅去县里做还得耽搁一天工,少挣工分不说,秋收这么忙队里也不能给假,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凉了,这衣服我等着穿呢。”从姥姥家论他是我舅,栾凤江以为我这是不愿帮忙,赶紧提起亲戚关系来。
见我有些迟疑,表哥插嘴跟着解释说:“我只会做制服上衣和裤子,做棉服师傅也没教,两姨弟耽误你一小会活吧?给裁成衣片就行,你告诉我咋缝,机器上的活我自己琢磨试着做。”
本实在的亲戚不说,我和表哥是从小玩大的,有着浓厚的感情。当初他拜师后没教我可能觉得很内疚,今天上门来求我,也实属不外。
我从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小时候就是被谁给打了我过几天就忘记了,从来都不找后帐去报复人家,何况是自己的两姨哥呢?
“行!春生哥。衣服我帮你裁出来,告诉你咋缝。”
说着就给栾凤江量了尺码,把布料铺在炕上开始忙碌着裁衣服。表哥瞅着我在布料上掌尺划线,再用石笔画曲线描出衣片的轮廓来,他对这裁剪方法似乎无法看懂,瞪着眼睛直摇头。
“我做制服上衣袖根咋也没有你弄的好,就是弄不板正,你裁制服的袖隆的深度和宽度一般是多少尺寸呀?”我刚裁完布料,表哥提出了他很长时间想要问,但又不好意思问的事情来。
我听了很吃惊:“春生哥,人的高矮胖瘦不一样,衣服上缝袖根的窟窿开口的大小怎么能一样呢?”
“那你是怎么确定尺寸的?”
“按照量体的胸围和身长尺码,代入裁剪公式就计算出来了呀!”说着我找来裁剪书指点着递给他看。
“我师傅教的方法与你的不一样,你说的我听不懂。”表哥摇摇头,他一脸茫然。他没上过中学,平面几何和代数课程从没学过,我的裁剪书捧在他手里根本无法看明白。
细打听才知道,表哥学的是土法裁剪,按人的高矮胖瘦划分成几个固定类型,各类型规定一个死尺寸,所以造成他做的衣服得有一半不十分的合体。
“这样裁衣服怎么能行啊!”我听了非常吃惊。
心想这也太不靠谱了,幸亏当初表哥没教,不然自己也学得这样不伦不类的可咋整?
瞅着满脸疑云的表哥心生怜悯,此刻我真有心把各种新式的裁剪方法都传授给他,让他从此在屯中啥活都能接,那样他的生意肯定会更好些。
“春宇哥,我告诉你以后咋弄。”我翻开裁剪书,指着上面的图解耐心地给他讲解起来。
尽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讲得口干舌燥,可是他没文化,咋说也听不明白,最后只能苦笑着摇头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