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白天下地干活,父母商量家里的大事都是晚上,他俩躺在炕上睡前唠叨的时候,我和妹妹们就在被窝里静静地听。
“今天下午西院他范老婶来给咱强子说媒了。”母亲兴奋地说。
我一听给自己保媒,心里一惊,可不知哪家姑娘,竖起耳朵急着听个究竟。
“姑娘是谁家的呀?”父亲问。
“西院邻居张三叔家的翠花,她比强子大两岁。”
“女大三抱金砖,两岁倒也不算大。人家也成分不好,你说能同意把闺女嫁到咱家吗?”父亲担心这事不一定妥当。
听说是张翠花,我就想起了去她家装缝纫机那事,心头一热,血液就涨到头上来让脸上火辣辣的。怕身旁的妹妹们发现,我急忙把头缩进被窝里。
“媒人说姑娘倒没啥意见,好象张三叔那头得做工作,怕他嫌咱家成份不好。”
“啊!翠花竟愿意嫁给我?”
叫母亲这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心砰砰砰跳脸一下臊得通红。用手掐一把大腿很疼,才知道这不是在梦里。
“王家前三个姑爷都不一般,大姑爷李玉发,二姑爷赵春青都是贫农出身,在屯里又是说得出的,这俩人有手艺,都是大队马站的技术员。”
“三姑爷翠凤女婿李喜双也成分好,人家刚落户这就当上了大车老板子,你说这翠花姑娘能嫁给咱强子吗?”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这事最后十有八九还得差在成分上。”父亲还是觉得不妥。
母亲反驳道:“一家女,百家求。那媒人主动上门给介绍,你说咱也不好不搭理人家吧?”
“虽说是姑娘没意见,可你也知道,那三老爷子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倔脾气。”
“老范他老婶非说要帮着做做工作,看看能咋样吧?行与不行咱也得擎着,反正也不搭啥。”一想起从前几起保媒的都差成份,母亲似乎也有点灰心了。
父母锵锵了一阵子,就都打着呼噜睡着了。似乎经历了前几次受挫的打击,这次他俩根本再不抱什么信心了。
可我心里幸福激动着怎么也睡不着。张翠花比我大,没念几年书。不象她妹妹张翠玉,总来家里与妹妹们玩,混得很熟。十四那年下地在队里曾一起干了一年活,翠玉姑娘能干又心直口快,我佩服她勤劳又泼辣的性格,多少有一点好感。
对她姐姐翠花真还是很陌生,因为我下地那年她就到公社井队打井去了,这些年虽是邻居住着可从不到我家来,与妹妹们没半点来往。给我的印象她比较内向,向来不多言多语的,没有她妹妹翠玉那样活泼善言谈。
应该说,在心目中一直都感觉着翠花姑娘比我大许多,是个漂亮不烦人的大姐姐。别说动过喜欢的心思了,就从没有正眼细瞅瞅过她一回。
特别是临近毕业这些日子,大学梦破灭,我一门心思只想学样手艺奔个前程,真还没考虑过个人的婚姻。我总觉得自己还小,这事考虑早了会让屯里人笑话,脸上不光彩。
说实话,从那次安装机器与这翠花姑娘接触,不可否认,在我心里就开始偷偷喜欢上了她。可我觉得这是在做梦,那只不过是年轻人身上荷尔蒙的正常分泌反应。
我心里十分清楚,凭自己的出身人家翠花肯定不可能嫁给咱的,所以压根就没敢往婚姻上想。
想想自己马上就毕业回家下地当农民了,父亲现在的样子就是我的将来,这命运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理想再高,人也得活在当下。
再想想屯里成分不好的王喜国,张祥,孙洪山等青年人,已二三十岁了这些年来连个媒人都没上过门。实际上我是与他们一样受歧视,只不过多念几天书,在屯里人眼中文化比他们高些而已。可这文化现在又不能顶饭吃,前几个姑娘不是照样嫌我出身不好吗?
既然没了自身的选择权,那就任命运摆布吧?我觉得既前途渺茫,有翠花姑娘陪伴自己一生也是非常满足,将来回队里干活就是再苦再累,俩人恩恩爱爱的,小日子也会甜蜜无比。
恐惧着与翠花的事再出差错,几天来我心事重重,总把它惦记在心上,上学吃饭睡觉头脑里满是这事儿,赶都赶不走。希望张三老爷子能同意这门婚事,让幸运降临到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头上。
队里锄完了二遍地,苞米苗子已过膝盖高了。父亲和外公与张三老爷子每人赶着一副牛犁杖在南山下趟地。来到地头上休息时,父亲和外公合着伙地试探三爷爷对这门婚事的意见。
“老张三叔,你家闺女翠花论年龄也该找对象了吧,将来你打算给她找个啥样的呀?”父亲主动提起话茬。
“啥样的?咋也得和李玉发,赵春青她这俩姐夫差不多呀!”三老爷子是个实在人,他从不说谎,直言不讳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若是小孩儿行的话,成分差一点的呢?”外公凑上近前,摘下头上的草帽往脸上扇了扇,与女婿一唱一合。
“那不行,绝对不行!前些日子就来说媒的了,介绍的小伙是东坨子李木匠家的三儿子。有手艺,他是个木匠,虽说也是正景过日子人家的孩子,可就差成分我没同意。”
一听三老爷果真恪应成分,父亲接话道:“成分好坏能差哪去,不是都一样得天天下地干活吗?”
“振德你说的不对,咱们都吃尽了这成分的苦头,够够的了,怎么还能让闺女再跳进火坑去呢?”三老爷子态度坚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晚上回来,把这事和母亲学了一遍,之后叹息着说:“这事你别惦记了,连一点希望都不会有的。”
眼瞅着是不可能的,可媒人范老叔不死心。他俩口子软磨硬泡,天天晚上去三老爷子家里墨迹这事。
这三老爷子性耿固执,认死理,又不善言语。他呢从不会找理由搪塞俩媒人,就是板着脸不吐口。
后来听说问题就更严重了,翠花姑娘同母异父的哥哥刘万财插手坚决阻挠妹妹这婚事,他可屯子里四处扬言:“翠花若是非嫁给鲁强,拧可把她腿打折了,我养活她一辈子!”
我觉得这回应该还是同前三次说媒一样,先媒人主动上门给你一个惊喜,中间是父母闹心的期盼,最后一定是差出身而告吹。所以高兴一阵子后就开始了失望,失望之后自然心也平静了,对此事就再不抱什么希望了。
六月下旬,眼瞅着快毕业了,关于毕业后的去向问题,还是没有半点好消息传来。我忧心忡忡,知道自己这二次读书奔求那渺茫前程就象竹篮打水,必然是一场空。
早上刚进校门老师又宣布放假。上午九点多,从学校回来我骑车进屯来,刚拐进范老婶家院子隔老远就听到了女人悲伤的哭嚎声。寻声细听,这声音是从张三爷爷家屋里传出来的。
这个时候大人们已下地,孩子也都上学了,屯里静悄悄的让这哭声传得很远。
我揪着心来到翠花家门前一瞅,他家上扇窗子已吊起来,下扇玻璃窗也拿掉了,整个窗口全敞着呢。骑在车上转头往屋里一瞧,只见翠花姑娘头朝里趴在炕中间,把头扎在炕面上正嚎啕大哭呢。
我心里十分清楚,此时她父亲三老爷子和妹妹翠玉都下地去了,两个弟弟又不在家,翠花姑娘这是想把自己满腹的委屈和无奈都一股脑地倒出来。
听她哭得那么伤悲无助,又嘶心裂肺的,也让我跟着心里特别难受。她本来是个传统又保守的姑娘,对此时的失态已无所顾及,对心中压抑已久这郁闷的渲泄,让她彻底撕碎了一个姑娘脸上固有的羞涩,街坊邻居们谁听见她完全不顾,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
这哭声让我非常同情和理解,听着就揪心。听说以前有人几次上门为她提过亲,父亲相中的小伙个个也都不错,她总是连面都不见就一口否决掉。
这次她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可父亲和哥哥说啥也不让嫁。疼爱她的母亲却已去世了几年,使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面对父亲的固执让她特别无助。
此时此刻,她一定是想用这放声大哭的方式来渲泄一肚子的委屈,这哭声既道出了在自己婚姻上她对亲人们不理解的无奈,又夹杂着她对母亲的思念,还有那在父亲和哥哥面前无力抗争的百般无奈。
现在她一定孤单无助,非常渴望母亲能出现,若母亲在世一定会帮助自己说服父亲和哥哥的。
我回到家,母亲放下手中的针正坐在炕上唉声叹气呢,她心揪着已无法再干活儿。可这事又关系到我,所以只能默默地听着。
邻居孙大娘和西院范老婶心里都明白咋回事。大家虽心疼这可怜的没娘闺女,可谁也拧不过张三老爷子的犟脾气,心里都很沉重。
一晃半月过去了,张三爷爷执拗着依旧不答应女儿这门婚事。不管范老叔和老婶磨破了嘴皮子,三爷爷瞪着眼就是不买帐。
我自认命了,知道这辈子肯定就象王喜国那样,谁也不怨,就怨咱没出身在好家庭。觉得你也别数落人家三爷爷的不是,就是自家妹妹找婆家,父母也不想找个成分不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