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开镰了,我无奈地又回到了离开五年的生产队。这几年真是白折腾了,被命运捉弄了一圈后我又返回到这原点上来。
瞅瞅同样身份一瘸一拐的孙洪山,他咬牙拖着肿脚挣扎在地里。还有那昔日的伙伴李晓君,他们天天在艰苦的劳作中苦熬着。他们这几个人别说娶媳妇了,这些年连个媒人都没有。
虽说不能进城上班,可同他们比我就算是幸运的了,起码还有人愿嫁给我,想跟我结婚过日子呢。我认命,这回啥也不想了,打定主意死心塌地就当一辈子农民。
“农村的孩子呀!就是干活的命儿,你就是念多少书也得按垅沟找豆包。”看到我又下地了,带工队长李永山同情地向我苦笑着。
我瞅瞅他,心里惭愧着嘴上无言以对。
“鲁强呀,你要是不出去念这几年书是不是娶媳妇钱早都挣够了?你看我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呢,不是照样干活吗?”屈殿和好心地替我盘算着。
因为他儿子屈军念完小学就下了地,屈总是认为这个年头念书吃亏,你当农民能识个眼么前字就行了。
“燕雀怎知鸿鹄之志哉?”我心里嘀咕着文言文《大泽乡起义》中陈胜的话,只是冲他苦笑着,违心地点了点头。
已经二十岁了,这回下地我必须要干整劳力。地里的活扔了四年,知道多少有些生疏,吃点苦头是肯定的。
庄稼人都知道夏锄和秋收都是上趟子活,谁也偷不了懒。
第一天上工是在屯东北的地里割谷子,一里地的垅头子一趟子六垅,每人把一趟子,自割自捆。进地先是把着趟子中间这两垅割,隔不远甩下一个谷捆要儿,把割下的谷子放在要儿上,老庄稼把式管这叫“开门”。
自己念这些年书,觉得肚子里有点墨水,我又耍起了小聪明,本以为少放些捆子要儿,最后也就是谷捆子大着点,能节省时间加快进度。这开门的活儿倒是干得挺快,我始终处于大家前头,心里有些沾沾自喜了。
“鲁强虽念书呆了这些年,干活还是把好手,不愧为咱庄稼人的后代。”挨我趟子的孙守礼大伯夸奖说。我象吃了蜂蜜一样甜,心里美滋滋的更加飘飘然。
父亲伯父闻声也直起腰来停下手里的活瞅着我笑。
伯父见我割这么冲,担心下刀毛草,割不好挨队长批评,特意跨过垅来嘱咐说:“强子你别心急,随上大溜就行。”
“一点没问题五伯父,你瞅我这谷茬留得并不高。”
心里美美地得意了一个上午,到割趟子的最后一垅,伸手这一打捆问题暴露出来了。别人的谷捆子一扎就捆上了,我的谷捆子撂得远,堆儿太大,原先放在地下扎捆的要儿咋也不够长了。没办法就得把一堆分成两捆,这样一来就不是单单另打一个要儿的问题了,还要多费不少工夫。
见收割的人群已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急得我满头大汗,舞动镰刀手忙脚乱,竭尽全力往前赶。尽管全身筋疲力尽的,怎么也撵不上去了。
“孩子你这活儿干笨了,这么大谷捆子怎么能扎得上?”别人已到地头休息了,伯父和父亲一齐来接应我,三个人总算把这趟谷子捆完了。
随后他俩帮我码谷堆,伯父吃力抱起沉重的大粗谷捆子叨咕说:“这就是队长不说你,将来装车和上垛车老板子都得骂你。”
我羞愧难当,低着头不说话。二次下地又出了个丑,让我很没有面子。
这才知道干好农活并没有所想的那么简单,自己虽然读一点书,对庄稼活还是门外汉。觉得今后要在农村干一辈子,千万不能让屯里人瞧不起。一定得长志气,对农活必须下功夫琢磨,虚心向老庄稼人学习。
秋收的活是挺累,可一到地头我们一伙年轻人就打打闹闹地活跃起来了。队里的李长贵,李晓君几个发小儿再加上集体户的岳天明,常万和,陈洪禄,刘占东,祖万吉等一大帮小伙子,我们总是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
觉得还是杨铁成老师说得对,农村确实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们这帮年轻人在这里到处都能找到乐趣。
岳天明现在已当上了带工队长,他和李晓君是我最好的伙伴。有岳队长的支持,我把队里的一块旧篮球板改制成了黑板报,挂在队部墙上,宣传科学种田和队里的新人新事。
之后觉得这还不过瘾,又用大图画纸绘了一些宣传画和标语贴在墙上,把社房子打扮得一新。
瞅着这些特别开心,因为做这些事,能区分出我与李晓君他们的差别来,自己喜欢被人刮目相看那种感觉。
这又能让我找到心理上的平衡。不但说明我这书没白念,多少能派上点用场;而且觉得这些年让成分压得喘不上气来,要让大伙儿瞧瞧,我鲁强并非是个啥也不是的窝囊废。说白了,就想从中讨回一点尊严来。
中午要出工了,社房子里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正闲扯着,蹲点干部公安特派员赵金龙走了进来。
“赵特派员来了,快请坐,上边有啥精神?”队长李明春从炕上下来迎上去,赶紧打招呼让座。
见公社干部来了,炕上正在吵骂着满嘴吐荤的人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大家都瞪大眼睛把目光聚在赵公安身上。
“没事,你们坐,你们坐吧?队里秋收搞得怎么样了?”赵金龙没有坐,一边与队长说着收割庄稼的事,一边背着手悠闲的观看着四周墙上贴的东西。
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用手指着墙上的画说:“明春,这些东西是谁画的?这个人挺有才啊!”
“啊,这是我们队鲁强画的。”李明春紧跟他身后应和说。
“是个啥样人?快找来我看看。”赵公安一脸的好奇。
李队长从人群中拽着胳膊把我拉到赵公安面前介绍道:“这就是鲁强,他是刚毕业出学校门儿的。”
我被夸得脸上有光挺自豪,可就是这大庭广众之下站在赵公安面前害羞心里很不舒服,只瞅着他不语。
“你挺年轻啊!这墙上的都是你画的?”赵公安细瞅瞅我,他有点不相信。
“嗯,是我画的。”
“鲁强你画得可真好,公社文化站的老张都不行,家是屯里老户吧,你爹叫什么名子?”
“鲁振德”
赵公安下乡来只接触李明春和屯里的几个队长,怎会认识出身不好的父亲呢?他瞅着我摇了下头,突然转头对李明春建议道:“这个人窝在村里太可惜了,你们大队以后有机会推荐他去上学深造吧?”
“这,这恐怕不行吧赵特派员?”李明春支唔着。
“有啥不行的,鲁强你想上大学的话我回公社帮你做做工作。”赵公安回头冲我真诚地说。
听赵公安这一说我心里乐开了花,可一想到自己的出身立刻心凉半截,冲着他直摇头:“真的不行赵叔。”
“你现在不是还没成家吗?即使结了婚,那入学登记表上别填不就完了吗?”
“我就直说吧赵特派员,鲁强家里是富农成分。”李春明觉得事已至此,没必要再隐瞞下去了。
“啊!是这样呀,那他这才气可白瞎了。”赵公安一脸惋惜。
提起这丟人的成分,我的脸刷一下就红起来。心里合计着:“这事别说赵公安,再大的领导也帮不了我。”
赵公安仅比我大两岁,都说他非常有水平,从此以后,在屯里就是走碰头我也不敢和他说话。总觉得人家是公社干部,我是个富农子弟,这身份天地相隔呀,不好给他惹麻烦。
这些年屯子里对我一直褒贬不一。同情的人说我有内秀,只是不擅言谈,就象那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一样。用父亲的话说,我是“贵人语话迟”。
也有人背地里说我老实巴脚的啥也不是,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
今天令我欣慰的是,赵公安这样见过世面的人说我有才,屯里的人当然没啥可怀疑的了。
秋收已进入了巴尾子,地里站着的庄稼只剩下高粱。割高粱是巧溜活儿,对我这个新手来说比割谷子难上加难。
干这活是每人把着八条垅,一齐向前平推,自己先割倒,之后打捆。
队长李永山,父亲,外公,舅舅等老庄稼把式两腿跨在趟子中间的两垅上,不紧不慢地左右舞动着镰刀,就看着那被割掉的高粱象变戏法似的,都齐刷刷地倒进怀里,一会功夫,他们身后就出现了整整齐齐的一排排放倒的高粱捆子。
进地头刚一伸刀就不顺手,横跨着这八条垅,我左右跑来跑去,左边一刀右边一刀的,步法有点乱,可又不知所措。这还不说,所割下来的高粱秆在怀里总是耍叉乱七八糟的不听使唤,一抱揽不了几棵就得撂铺子。
忙碌半天,回头一瞅我犹如原地踏步一样没割出多远。我见已被别人甩得老远了,这心里一急刀法就更乱了阵脚。慌慌张张,无意中腿上给镰刀划个大口子,鲜血直流。
“强子你伤得严重不?”
“快往上面撒泡尿消消炎,千万可别得了破伤风。”
父亲和外公闻讯过来出主意让我冲洗伤口,随后用手帕勒紧止住了血。
包完伤口我们三人一起割,很快撵上了前面的队伍。之后在外公手把手的指导下,我逐渐地体会到了一点窍门,甩开膀子拼命往前干,终于再也没被落在后头。
来到地头衣裳已让汗水打透,我脱下来一拧,水就从指缝间哗哗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