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被这心病折磨着,我上班也就是和尚撞钟。知道自己再舍不得这可心的工作,辞退那一天也很快会到来。此时我就是一只被绑住手脚的待宰羔羊,就等着李明春一声令下,便收拾东西回家了。
“鲁老师,好事来了!”范喜奎从中心校回来,一进门就冲我嚷道。
“啥好事儿也与我无关了。”我坐在办公桌前收拾抽屉里的东西,头也没抬地回答说。
“咱当民办的教龄够三年就可以参加高考,去师范上学。这事咋与你鲁强没关呢?”他知道我就等这一天呢,连忙告诉说。
我听了心头一振,几乎不敢相信此事竟来得这么快:“范校长你说的是真事吗?”
“不信你看看这公社里的通知?”说着他从包里掏出报名通知递过来给我看。
吕文成过来凑热闹,他细瞅瞅我手里的通知说:“这机会是建国以来头一把,鲁老师,这回你肯定妥了,就等着上学吧。
”
“我现在啥希望都不抱有了。”知道几天就回家了,这好事已与我无缘,对他沮丧的说。
“鲁强你还犹豫啥,赶紧去报名吧?你比我有希望。”范喜奎催促说,他心里清楚,若自己报名也是陪衬。
回家来跟翠花一学这件事,她马上兴奋地说:“鲁强你这两年辛苦学习不就盼望这一天吗?原来回家下地的想法我看咱得重新掂量掂量了。”
“反正我就这命了,还掂量个啥。”心想马上就被辞退回家了,即使报了名,考试资格也得被取消。
一想到这些年的烦心事,我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条大绳索始终套在我的脖子上,每当我命运有转机时,它马上就勒紧了让我喘不过气来。过去它阻止我高考,差点害死了我女儿,接着夺去了儿子的命,又剥夺了我好不容易盼来的考学机会,现在又要砸我的饭碗,害死翠花腹中的孩子。这么多的不幸怎都让我鲁强摊上了呢?我不敢想,我真害怕往下自己再遇上什么更大的苦难。
“老公,你为我娘俩儿的牺牲太大了,将来下地遭罪了会不会后悔?”见我站在炕沿边发呆,翠花象个惹了祸的小孩子一样内疚着,上来从后背紧紧地拥住我。
“媳妇,为了你和咱未出生的孩子,我啥都豁出去了。这次宁可学不考,老师不当,老公绝不让你再受委屈。”我把翠花搂在胸前低头望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
没过几天,害怕的事果然找到我头上来。我正在给学生讲课,孙常友打发大队看电话的把我叫到大队部,一脸严肃地说:“鲁强你不是个糊涂人,当前的形势你也清楚,政策就再不和你啰嗦了,明天让媳妇去县里做人流吧?”
“孙主任,你不知道吧?我女儿被大队卫生所给整个医疗事故,败血症是治好了,可现在走路象软骨症似的,以后还不知能咋样呢,你看能不能让我再要一个孩子?”明知道不符合政策,可我还是牵强地说出了早想好了的理由,哀求着他开恩。
“你有残疾证明可以,评不上残,按政策我也没权让你生二胎,鲁强这事爱莫能助呀!”孙主任一脸为难。
“主任开开恩,帮帮我这个忙吧?”我仍不死心,苦苦哀求说。
他瞪着那帅气的大眼睛瞅着我,又真诚地说道:“全公社已辞退好几十多个超生的民办老师了。你俩还年轻,来日方长,回去劝劝你家属别顶风上。留有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孙主任感谢您的好意,我决心已下,你们公社里辞退我吧?”
“这可不是你回家就能了结的事,你以为当了农民就可以超生吗?”
“杀人不过头斩地,我民办不当了,学也不考了,你还要怎么样?”此时我也不管他主任不主任了,瞪着眼睛把窝在肚子里的怨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鲁老师你这是啥态度?你回去冷静冷静吧,我这可是为你好。”
尽管知道现在我就是个农民也逃不过这一劫,可孙主任的话让我特反感,我不知道这次的运动能持续多久,心里总侥幸着接受辞去工作的惩罚后能让翠花生下这个孩子。
“大队里找你了吧,这事儿咱躲不过去,明天去做了吧?”看我一脸怒气,又闷闷不乐的样子,她猜我是在大队里跟人家吵嘴了。
我很吃惊地瞅着翠花,不相信她会这样想:“翠花这可不行!那咱孩子都六个月了,眼看就快生了,你舍得吗?”
“不舍得又能咋样?胳膊宁不过大腿。你没看连几个大队干部的儿媳妇都带头作了人流吗?拧到最后就是你老师下来了,咱也跑不了,这个家不能不要吧?”她知道我犟,一旦和人家硬抗会做出傻事,反倒劝起我来了。
我默不作声,无言回答妻子的话。事到如此,脑子里一团糟,明天该怎么办?我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
晚上躺在炕上俩人没有一点睡意,对即将发生的事前后想了个遍,可心里非常矛盾,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对策来。
“翠花要不咱明天躲到外地去吧?等生下孩子再回来。”我无可奈何地问。
“一走了之倒是个办法,可关健是这出去又不是三天五天的,哪有亲属能收留我们呆好几个月啊!”
“那咱们这孩子都六个多月了,打掉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伸手抚摸着翠花腹中的孩子,他竟用小脚不住地踢着我的手。似乎在跟我说:“爸爸你一定救救我呀?”
这让我的心如刀扎一样的疼痛,跟着眼泪刷地就下来了,紧紧地抱住翠花说:“媳妇你六个月怀胎非常不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未出生的孩子!”
“老公这不管你的事,你心里不痛快别憋着,使劲哭出来吧?”说着翠花也与我一样痛哭起来。
漫漫长夜四周漆黑一片,从炕上坐起来隔窗望去,连星星都躲起来了,让我眼前看不到一点光亮。此时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乎绝望至极。这是我人生最黑暗的夜,简直比结婚前的那晚上还闹心。
早上没心思吃饭,我和翠花俩强挺着勉强喝了碗粥。女儿在炕上还没睡醒,公社孙主任同大队书记李明春等一伙人就堵着门找了上来。
“怎么样,你们想通了没有?”孙主任进门来先开口微笑着问。
翠花怕我跟人家吵起来,没等我吱声就抢先说道:“我们去,一会儿收拾完了送走孩子就过去。”
“那抓紧吧?县里的车一会儿就到了。”李明春见翠花没象别的妇女那样说难听的话,紧忙插嘴。
“孙主任能不能缓几天?你看我这教学的也跑不了。”我瞅着孙常友哀求道。
李明春担心我再说别的,紧忙插嘴反驳说:“鲁强你得往开了想,这不是你再当不当老师的事,咋也躲不过去。”
“现在就是县里领导干部的家属也一样,别说咱老百姓了。鲁老师你是个明白人,这事不能犯糊涂。”孙主任怕我反悔,耐心地劝说道。
事以至此,我心里难过着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陪着翠花住进了县医院。同车来的还有屯里成分好的范喜武和王喜国媳妇等几个孕妇。尽管王喜国媳妇是个疯子,在医院里到处跑,她还是被医生强按着做了手术。打完人流针的第二天晚上翠花产下了一个男婴,这让我的心如刀割一样的痛,怕让媳妇瞅见上火,只好背着她一个人到病房外去哭。
转过天早上,我们还在这悲痛之中,医生就过来催促出院。
我觉得他们太没人性,犟脾气就上来了,冲着大夫瞪着眼睛发泄心中的愤怒:“刚生完孩子就撵我们走,你们这是拿我们当牲口咋的?就不出院,你爱咋咋地!”
下午,同来的出院产妇都上了门口的大客车,我拦住门不让翠花出去。“就不回去!我看他敢把你咋的?”
“别治这个气了,回家养着去吧,你不出院人家也不给投药,咱还在这呆着干啥?”
听翠花这样一说,我无可奈何,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傍晚,县里送人的大客车刚到村西头司机就停车再不往前走了,他横着脸把大家赶下了车。范喜武和王喜国家都在紧西头,人家都是下车就到家了,可自己家还在二里以外的紧东头,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产妇腿痛,师傅帮帮忙,麻烦您把我们送到屯东头吧?”我心疼翠花走不了那么远,跟他哀求道。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头都没抬,强硬地喝道:“不行!只能送到这了,别墨迹,赶快下车!”
我用颤抖的手扶着翠花下了车,妻子见我气这样,急忙宽慰我说:“不用着急,咱俩慢慢走,走不动就歇一会,我不会有啥事的。”
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等到家里天已经漆黑了。失子之痛加上这无奈的冷遇,悲痛与屈辱交加深深地刺疼着我的心。
一个月后,怀着这份沉重,我去县里参加了高考。结果和所预料到的一样,上了考场是一败涂地。因为自己报的是理科,心中的伤痛让我无心思复习,数理化都没看,只是政治走马观花地翻翻书。
这次全公社有三名民办老师考入松辽师范。实质上这几个人头脑并不比别人聪明,侥幸的是都报考的是文科,他们把功夫全下在了背诵历史地理和政治上,结果成绩占了上风。
在一个月内连遭两次重创,让我身上原来的那点得意和自信彻底消失殆尽。不论是在学校上班还是走在屯中街上,总觉得自己身上出的这些事太磕碜,非常自卑,几乎在人前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