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一愣。
寒息又道:“糊涂!”
萧潇不服气地望过来,寒息说道:“行走天下,可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该做的事。你以为途中艰险,是你的医术和那几手三脚猫功夫能应付的?匪过如梳,兵过如洗。兵荒马乱,你见识过几分?别说悍匪了,就是路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农,都可能见你孤身一人,临时起意敲你黑棍。城镇里,更多的是见到外乡人就设圈套,引你入局的人。连惯行江湖的老手都难以轻易识别和脱身,像你这样轻信的性子,能走出几里路?荒郊野外,十天半月不见人烟,没有吃食,没有水,饿的奄奄一息,浑身长满跳蚤和虱子。这就是你所想要的游历天下?”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一口气说下来,仿佛只是说出最简单的常识,然而萧潇却分明听出了不屑和轻视,实在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煞风景的话。心中大怒,也就自然变了脸色。
冷冷说道:“那依大哥所见,我该做什么呢?”
这声大哥出口,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息觉得,此刻这声大哥,大概只是一个称呼,却不包含任何感情,心头不由得一涩,然而为她着想,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相夫教子,安享尊荣。世间女子不都是这样?从古至今,又有哪个女子不是这样?就连则天皇帝,也得先后嫁给太宗和高宗,才能掌握中枢,登基称帝。”寒息见萧潇若有所思,稍稍松一口气,绞尽脑汁地想更多说服她放弃游历天下的理由,“男人在外建功立业,女人照管好内院和儿女,这样不是很好?妹子,人总要停留下来,过些普普通通的日子。你所想的游历天下,即使是大丈夫,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何况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说着说着,寒息忽然觉得,妹子这样的医术,这样的才气,就他所知,还真是没有人能配的上。或者说,他并不愿去想妹子在其他什么人的后院,围着夫君和孩子打转。
似乎,似乎现在这样就不错,妹子给他治伤,喂他吃饭,还为他裁制新衣。寒息想,如果她执意不肯嫁人,倒也不必强迫,等他谋个好前程,自然会好好照顾她,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总之能让她衣食无忧,想深研医术也好,想治病救人也罢,只要她在他的庇护之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寒息想的出神,一时忘了说话,左思右想,都觉得这样很妥当,既不用担心她深山苦修,也不用担心她漂泊江湖,又不会泯灭她的天赋和兴趣,说实在的,妹子给人治伤看病时的姿势神态,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忽然听萧潇说道:“能让我停留下来,相夫教子的人,已经死了。”
寒息悚然惊醒,紧紧盯住她,却只见她眼中满满的都是悲哀,沉重的压得他无法呼吸。
萧潇道:“如今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只为自己而活。”她的声音平和,“我并不比别人贵重,也不比别人轻贱,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员,但是我既是我,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我。很不幸,我离开了父母亲人,失去了曾经以为的一生一世的爱人,也很幸运,我终于可以没有牵绊,随心所欲地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淡漠地望一眼寒息,转过头去,说道:“只有师父了解我,支持我。”
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寒息却很明白她的意思。我的生死,我的选择,与你何干?
那淡漠的一眼,真像是五伏天的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他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冷个彻底。
萧潇那句话脱口而出之后,仿佛也知道很伤人,背着身子不再说话,背脊挺的笔直,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片刻之后,她低声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会儿过来接你。”
话音未落,就跳下巨石,快步走开。
寒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远,忽然一拳捶在石面上,一支桃花被砸个正着,花枝断裂,有的花瓣粉身碎骨,有的则被震起,然后又纷纷洒洒落了下来,粘在寒息的手上,衣襟上。
萧潇渐行渐远,忽然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没走出几步,又绊了一下。
寒息暴怒中,也觉得有些怪异,如今的她,仅以身法论,比他还要强上一点,怎么会在平地上走都走不稳?
冷哼一声,暗道,与他何干?
他素日也是个万事不挂怀的人,今天难得婆婆妈妈一回,拳拳之心却被一个淡漠的眼神直接砸了回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如果有什么平生大敌在眼前,一定被他砍的七零八落。不过眼下只有几支她折的花枝,他还不至于冲无知觉的死物出气,也正因为如此,一腔怒火无从发泄,来来回回在胸中激荡。
寒息愤恨地低头看着散落的花瓣,心道,不过花开时娇艳,一拳砸下,还不是成了花泥,和尚们所说红颜枯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世间的感情,哪里又能长久?前脚和他同生共死,后脚就把兄妹情分弃如敝履,轻飘飘就抹去了。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摸。
视线在一片狼藉的石面上发现一点异样,他拂开花瓣,那里有一处深色的痕迹,伸手触摸,冰冷,潮湿,他的手像被针刺一样缩了回来。
那痕迹在阳光照耀下,很快消失不见,寒息满心的失望、怒火,也随之化成烟,化成雾,升到空中不见了。那一点冰冷潮湿的触觉,又似乎烙印在心上,让他的心变得出奇的柔软,就像身边的天池水,再无一处生硬的地方。
那是她的眼泪吗?是她的眼泪。
在她跌跌撞撞走开的时候,想必沿途的花花草草,沾了不少她流下的泪珠吧。
萧潇在一个足够僻静的巨石下,放声大哭。
方羽,方羽。原来我还是不曾忘记你,原来我始终不能摆脱你。我独行天下,不过是无人可以并肩,我想去江南,不过是曾经的曾经,我们约定要去那里,看那里的风景是否真的如烟似梦。
我那样努力地忘记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却还是不自觉地向你的影子靠近。
或者,难忘的只是我逝去的,再也追不回来的旧时光。
我一日无法忘记父母家人,无法忘记生活了20多年的旧时空,就一日无法忘记和这些紧紧缠绕,甚至已经成为他们在这个时空的象征的你。
我明明那么恨你。
恨你在给我一个现世静好的假象后,又瞬间撕毁。
你明明说要娶我,却和其他女人有了孩子,然而在我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无法当面对你说声不可原谅。
方羽,哪怕你死了,我还是不会原谅你的欺骗。但是我宁愿你活着,和别的女人白头偕老,而我,可以在决裂后,将你彻底抛在脑后,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萧潇越哭越绝望,越哭越委屈,明知哭也于事无补,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忽然落入一个火热的怀抱,身后有熟悉的懒洋洋的,甚至有些戏谑的声音传来:“好妹子,你再哭,这翠华山就该多一处天池了。”
萧潇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和感动,转身埋在他胸口,更加大声地哭起来。
身后那人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少不更事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潇的大哭变成低声抽泣,头顶传来一声叹息,然后声音响起:“哭够了?”
这声音严肃的有些陌生,萧潇哭的时间太久,头有些发晕,愣愣地抬头,脸颊上还挂着残留的泪滴,神情迷茫。
寒息用手擦去她的眼泪,说道:“你是因为我训了你,或者你伤了我而哭吗?”
萧潇直觉地摇摇头。
虽然明知答案,寒息还是呼吸一窒,心底苦笑一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和方羽之间发生过什么,如果你耿耿于怀,就到他坟前做个了断,大骂一场,或者大哭一场,虽然人死如灯灭,不过也许他真能听到呢?就算不能,你骂过哭过之后,也该放开怀抱了。”
“我是要去看他一次。”萧潇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分明透出坚定,“不过我不会再哭了,也犯不着再骂他。今天哭的够多了,以后也不会再为他哭。”
她的神智渐渐清醒,发现自己和寒息相拥坐在草地上,想要摆正姿势,但是手足疲软,没有什么力气,也就不再勉强。想起不久前激动之下伤人的话和举动,心中不免有些惭愧,说道:“大哥,对不起。”
寒息不说话,萧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你一片好心为我,我不但不领情,反而……大哥,你只要知道,我是真心把你当作哥哥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就只有你关心我,牵挂我,你和师父,也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大哥,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寒息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不生你的气……”我只愿你能平安喜乐,永远不会背着人落泪,哭泣。
然而这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萧潇似乎也没指望听到后面的话,一听到他不再生气,就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寒息见她眼睛湿淋淋的,再没有先时的阴霾和悲哀,清澈透亮如雨后的天空,明显跃动着因为他一声原谅而亮起的亮光,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些无可奈何。
他以前从没有费心和女子打过交道,不知道是否所有女子都像她这样,冷酷起来冲人心窝捅刀子,执拗起来让人生恼,天真起来又傻气的可爱,狡黠起来让人哭笑不得,然而认真对人好时,又真的让人无法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