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锦园后,慕若初大部分时候都在酒窖潜心研习酿酒,园子的事务仍由冯少游打理。南宫离的方子写的虽详尽,按方做起来却难,慕若初每酿一次,就叫主厨们试酒,不知酿坏了多少次,才渐渐有了六七分香醇。
如嫣恐慕若初劳乏过度,每日晌午会使小红来叫她回青竹居用饭,歇息一二时辰再去忙。
这段闲暇时光,除了陪如嫣闲坐,慕若初便喜欢撑一叶篷船,摆渡到藕花深处,惬意的躺在船板上,闭目倾听湖水拍打船身之声,有时还和着雨打荷叶之声,闻着满池荷花幽香,让思绪飘远。
一日晌午,武松推了应酬,走来锦园找慕若初,打听得她在青竹居,便坐船来至青竹居前。
篱外竹树萧然,极为幽静,武松立在竹林下,等待渡婆通报。不一时,慕若初一手提着裙摆,缓缓走来,远远瞧见武松,微微一笑,喊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武松一直望着她走近,微笑道:“半月不见,初儿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人也丰盈了些。”说着递过一个什锦木漆盒:“这是杏儿做的糕点,托我送与你。你几时归家?素儿和杏儿两个整日念叨你。”
慕若初接过食盒,笑道:“念叨我什么?一定是抱怨我偏心,不带她们出来。”
武松笑道:“怨你忒狠心了,抛下她们十几日,也不惦念。”
慕若初笑道:“这值什么,家里若事闲,二哥叫常远带她们来玩耍一日便是。”顿了顿又道:“对了,再过十日便是二哥生辰,寿酒就摆在这儿吧,二哥提前两日将请客名单交与我,我来安排酒席。”
武松望着她道:“只恐你劳累。”
慕若初道:“不过吩咐底下人作事,哪里就累着我了。”
武松笑了笑,道:“那一切就有劳初儿操持了。”沉吟片刻,试探道:“初儿可愿陪我逛逛?”
慕若初点头道:“二哥稍等片刻,我把糕点放下,再和嫣儿知会一声就来。”说罢转身朝如嫣房间走去。
须臾出来后,慕若初与武松撑了一条小船,泛舟湖上,欣赏湖光潋滟。湖面倒影着岸边翠柳、湖中荷花、天上白云。慕若初一脸闲情逸致的看着周围的美景,时不时用手撩拨湖水。武松望着她水中倒影,问道:“初儿搬来锦园,可是为了躲我?”
慕若初撩水的手一顿,随即笑道:“二哥怎会如此想?我又没做对不起二哥的事,躲二哥作甚?”
武松道:“你是怕我向你提亲。”
慕若初笑容一僵,垂眼望着水面,道:“请二哥今后便不要再提此事。”
武松看向远方,目光黯然,沉吟半晌才低低问道:“为何?难道你心里对我一分情意都没有了?”
慕若初眼圈泛红,望着他道:“在我心里,二哥一直是最重要的人,可经历了这许多事,我对二哥的情意早已不是男女之情。我不愿见二哥为我伤心,也不能回应这份情意,我只好躲。”
武松怔住半日,黯然道:“无论是对我,还是阿离,甚至是对你自己,你都太过决绝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既放不下他,何不原谅他一回?”
慕若初沉默不答,拿起船桨默默的将船划至岸边,微笑道:“我该去酿酒了,不能陪你了,二哥若无事,自己在园子里逛逛吧。”
武松见她如此说,只得起身上岸,伸出手到她面前,慕若初愣了一下,随即拉住他的手上了岸,渡婆走来将船栓在岸边。
武松道:“我正好要去看看哥哥嫂嫂,一起去吧。”于是两人一同往七仙楼走去。
——
那日之后,武松再没来过锦园,杏儿和素儿真个来锦园玩了一日,临走还留恋不肯回去。
不觉已到了二十八日,武松派常远送来宾客单,慕若初看过,安排当日在清凉榭、桃花坞、杏花苑、梅香阁四处设宴。
临近晌午,冯少游走来道:“今儿西门庆在清凉榭办寿宴,他叫我请你同去哩。”
慕若初道:“我竟忘了,今儿是他的寿辰,我懒得去,封一份礼,替我送去吧,就说我身体抱恙。”冯少游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
不想到了下午,慕若初从青竹居出来,正走到芍药圃一带,就见八仙洞里走出一个人来叫住她。此人正是西门庆。
合该有事,因常远来了,慕若初便叫小红和他去逛,因此小红并不在她身边。
只见他脸色通红,显然吃了不少酒,慕若初不情愿的停住脚步,恭手行礼道:“不想在此见到西门兄,给西门兄拜寿。”
西门庆满脸堆笑走来道:“听冯兄说,慕娘子身体欠安,前些日子我到府上探视,也不得见,今日好容易见了,慕娘子何不进去坐坐!”
慕若初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忙,恕不能奉陪,改日我再登门拜访吧。”说罢转身要走。
西门庆仗着有酒,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娘子——”不料这一拉,慕若初脚下站不住,竟自向后倒在他怀里。
西门庆暗暗吃惊,不曾想到她竟如此羸弱,心中窃喜,忙从身后拦腰环住她,只觉她身子轻若无骨,腰肢细软,不禁酥了半边。
慕若初忙伸手推他道:“西门兄!不得无礼!”
这西门庆抱得软香入怀,如获至宝,如何肯丢开手?见她又羞又恼,抗拒的气力却如同撒娇,更觉心荡神驰,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身体怎的这般柔弱,小人好不心疼。”
慕若初沉了脸,愠怒道:“西门庆!你再不放手,我可恼了!”
西门庆贪恋的嗅着她发间芳香,嘴唇有意无意的轻触她的耳垂,声音微颤道:“只恐小人一松手,娘子又倒了。不若我扶娘子到八仙洞里坐坐。”
慕若初强忍厌恶,冷冷道:“二哥就在武大哥的铺子等我,倘或等我不到,找了过来,看见西门兄如此无礼,只怕要出大事了。”
西门庆一听武松,登时酒醒了大半,忙松开手,作揖道:“小人酒醉,唐突了娘子,娘子勿怪。”
慕若初一脸不悦的整了整衣襟,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西门庆呆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痴了半日。直到应伯爵走来,拍了拍他道:“哥哥又被哪个小娘子勾了魂儿去?”西门庆才如梦方醒,叹息一声,随他往清凉榭去了。
当晚西门庆回到家中,在众老婆跟前坐了一会,便偷偷潜入花子虚家,与李瓶儿私会去了。
闺房之中红烛高照,兰麝馥郁,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依偎在鸳鸯帐内,一个赤身露体,一个只穿个红绫抹胸,披着一件薄纱衫,正在床上摸骨牌吃酒。
李瓶儿见他魂不守舍,问道:“官人今日是有什么心事?”
西门庆也不隐瞒,将今日之事与她说了,不禁叹道:“不知怎的,我今日一沾她的身子,浑身骨头都酥化了,腔子里心肝儿砰砰直跳!这是怎的说,我西门庆也经过许多风月,还不曾有过如此感觉。”
李瓶儿抿嘴微笑,纤指轻轻戳在他胸口上,娇声道:“官人既爱那慕小娘子,何不娶进门来?”
西门庆叹道:“她虽和那南宫离散了,可身边还有个武松,我如何能成事?”
李瓶儿柔声慰道:“她如今已非人妇,又没有转嫁武提刑,你为何不能求娶?官人风流倜傥,哪个女人能不动心?只要她肯跟官人,量那武松也无话可说。”
几句话说的西门庆眉开眼笑,搂着她亲了个嘴儿,笑道:“我的儿,你真善解人意,听你一席话,真叫我茅塞顿开。”
李瓶儿媚眼如丝,说道:“我的哥哥,只望你有了慕娘子,休抛闪了奴。”
西门庆搂着她呢喃道:“初儿,我可意的人儿,我的心肝肉儿,明日我就娶你过门,咱们长久在一处。”说到后面,已觉口舌发沉,倒头便睡过去。
李瓶儿躺在西门庆身旁,见他酣然入梦,不由得一行清泪眼角滑落。
——
次日正是武松生辰,县里的官僚乡绅皆赶来上寿,素儿、杏儿一早赶来,与常远一起在门首登记礼单。
知县老爷、周守备、夏提刑等一众官员并西门庆、梅龙笙、冯少游等乡绅,皆乘船到清凉榭饮宴,其他邻里乡亲则安置在桃花坞、杏花苑等处。
这清凉榭四周水帘环绕,只留门前出入空当。白石桥两边满植莲花,芳香四溢。亭榭四面皆有镂空雕花茜纱窗,窗前湘帘半卷。坐在亭中,四面皆可观赏湖上景色。
厅上设六张筵席,武松坐主位,知县、周守备、夏提刑上座,其他人依次落座。
周守备见桌上菜肴齐备,酒壶却是空的,不由问道:“敢是这儿的管事忙昏了头,忘了上酒不成?”
武松道:“长官且稍等片刻,舍妹稍后会送来亲酿的美酒。”说着就看见慕若初乘船向清凉榭行来,因笑道:“酒来了。”说罢起身迎出去。
船停在石桥边,慕若初笑吟吟望武松拜了一拜,道:“祝二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武松一脸喜悦,伸手道:“承你吉言,快上来吧。”
慕若初拉住他的手,上得石桥,吩咐船上小厮将酒搬进亭上。
进的亭中,慕若初向众人见过礼,说道:“这四坛酒是我亲酿来与二哥上寿的,这两坛是羊羔酒,这两坛是香泉酒,酿的不好,还望诸位不要见笑。”说罢令人将酒倾入诸席上的酒壶中,自己先满斟一杯,笑道:“我先敬各位长官一杯,今后我家二哥还有劳长官们多多提携。”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举杯饮罢,周守备笑道:“不消慕娘子说,武提刑为人正直,是个难得的好官,我们自当互相提携。”
夏提刑亦大笑道:“慕娘子过谦了,有幸尝到这样香醇的美酒,咱们真是托了武提刑的福。”
慕若初笑道:“长官们如此说,我便安心了。”说着又斟满一杯,道:“我再敬诸位长官一杯。”说罢又一饮而尽。
武松夺下她的酒杯,说道:“这就够了,不可再吃了。”
众人见了,皆笑道:“看不出,武提刑竟如此怜香惜玉。”
武松笑道:“舍妹大病初愈,不宜饮酒,今日已是破例了。”
众人说笑一番,慕若初挨着冯少游落座,吃了几巡酒,武松便起身,要去各处敬酒,慕若初也随他一同出来,武松问道:“你去哪里?”
慕若初道:“我要划船到荷花池里小憩一会儿。”
武松道:“仔细受凉。”
慕若初笑道:“船上备了薄毯,我常在船上午憩。”说着扶着石柱上了船,正解绳索,武松忽然纵身一跃跳到船板上,船身随之猛的一晃,慕若初一个站不稳,惊呼一声,眼看要摔倒,却被武松稳稳扶住。
慕若初惊魂未定,拍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二哥做什么跳上来?”
武松笑道:“劳烦初儿送我上岸,我有话对你说。”
慕若初撇嘴走进船蓬里坐下,道:“要我送你,需得你来划船。”
武松笑笑,将船绳拉好,拿起船桨撑开船,向岸边划去。
却说这西门庆,自从方才见了慕若初,一双眼睛就不曾移开,见她自始至终没正眼看过自己,不免怅然。适才又看见她与武松在船上打情骂俏,更觉吃味,心中暗暗盘算,该如何接近她。
武松划着船浆,回头看她,见她两腮泛红,问道:“怎么不回青竹居歇息?怕如嫣姑娘看见你吃醉了酒,恼你不成?”
慕若初咧嘴一笑,说道:“二哥真是聪慧,我也没想到,只吃了两杯酒,就头晕起来。”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很红吗?”
武松但笑不语,长叹一声,说道:“天底下竟也有你怕的人,我管你不住,究竟有人能管住你。”
慕若初撇他一眼,咕哝道:“谁说没有我怕的人?我怕的人多了,你就是一个。”
武松闻言朗声大笑起来,笑罢说道:“初儿,如今这酒也酿成了,你该搬回来住了吧?杏儿她们整日念叨,雪狼这些时不见你,也是怏怏的,都瘦了。”
慕若初点头道:“二哥不说,我也要搬回去的,今晚我便同嫣儿说,明日就搬回去住。”
武松见她应了,心中豁然开朗,一时船靠了岸,武松又嘱咐她几句,方上岸离去。
慕若初如往常一样将船泊在藕花深处,仰面枕臂躺在船篷里,酣然睡去。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一轮红日挂西,天边晚霞如锦,将一池湖水也染成霞色。慕若初坐起身来,怔怔望着远处岸边嬉笑追逐的人群发呆。
坐了一会儿,看看红日西沉,便起身拿起船桨,正待划船离去,忽然看到不远处一株荷花开的娇妍,便想着采回去给嫣儿茶瓶。于是将船划近一些,探出身子去采,不想才探出身子,就听扑通一声,却是自己头上簪的桃花簪子松了,掉落湖中。
慕若初心下一沉,急忙伸手去捞,却没捞到,眼看它越沉越深,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跳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