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屋里就先点起了灯,夕阳的光照和灯光两相抵消,屋里反倒是暗了些,悄无声息地修饰了两人的表情。
欢歌低着头,静静地等着陆芳菲的发落。乖顺的眉眼之间,隐隐地藏着一些愤怒和愧疚——愤怒来自于某些人的欺骗,愧疚却是对陆芳菲——下午她才悄悄去了一趟临江侯府,见到了被陆芳菲送去的笑语,欢歌瞧着,她竟是比在镇国府时过得还好,足可见陆芳菲所言不虚了。
为了笑语也好,为了自己也罢,欢歌明白,她终究欠了陆芳菲一个交待,以这位七小姐现在的本事,她是根本逃不掉的。与其拖到陆芳菲派人来找她,她还不如自己自己过来。
陆芳菲对欢歌的到来也并不意外,她不动声色地把那包东西又塞回到枕头底下,这才柔声说道:“欢歌姐姐,你还是起来吧。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垂着头的欢歌,错愕地抬起头,不解地看向陆芳菲,但很快她就了然了。
六年前的事情,与她对笑语的安排,还有对自己的宽恕,这就算两清,也互不相欠了。失去了最有利的筹码,欢歌忽而觉得自己所有的盘算都变得苍白起来。
本以为可以仗着旧情和卑微的态度换取陆芳菲信任,现在看来是当然是自作聪明了。欢歌讪讪地站起身,连抬眼直视陆芳菲的勇气都鼓不起来,终究还是低着头,心里也做好的最坏的打算。
“笑语在那边过得还好吧,你有没有顺便问问我外祖父现在如何,可是好些了?”
陆芳菲把语气放得很淡,问完这句,便起身穿鞋,想去给自己倒一杯水,却被欢歌抢了先,很快一杯倒好的茶水就被送到了她的跟前——这般的灵慧,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唇边不经意间是一抹玩味的笑。
“你又不是我屋里的丫鬟,不必如此。”不冷不热地拒绝了欢歌的殷勤,陆芳菲依旧是自己穿好了鞋,慢腾腾地挪到了桌子旁,扶着桌边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片刻的安静过后,身后忽而传来了欢歌的声音:“回七小姐,临江侯身子大有好转,笑语伺候得很尽心,请小姐放心。”
陆芳菲只欢歌留了一个背影,她在自斟自酌,似乎她喝的不是温热的茶水,而是绝世的佳酿一般。而在欢歌的眼里,还是那张桌子,还是那个细瓷的茶壶,她只觉得自己费尽心力才塞进内心深处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
就是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浅笑着告诉自己,若是孙妈妈有点什么闪失,定要千刀万剐了自己。
她当时那样的轻松惬意,那样的漫不经心,陆芳菲彼时眉梢微挑的时候,她确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杀意。也恰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杀意也可以和笑容融合在一起,原来那个未见有什么特别的中年女人,也会让她嫉妒不已。
同样都是这府里的奴才,她和孙妈妈,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太阳渐渐西沉,天色也随之渐暗,屋里的灯光这才显得明亮起来。陆芳菲坐在桌前,背对着欢歌;欢歌立在了床前,面朝着陆芳菲的方向,两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和表情。
谁说这不是一种博弈呢?
陆芳菲在整理自己母亲的的手记时,曾经看到过关于她父亲熬鹰的记录。而眼下,对自己而言,欢歌就是她必须要“熬”过了,“熬”好了才能留下的那个人。毕竟她需要的是一个帮手,而不是随时可能在背后捅自己一刀的内应。
此时静月轩里仅有的两个人一坐一站,俱是沉默不语。所谓的“熬”,熬的是心力,也是成算,更是对对方的了解和估量,已经对对方手中筹码的在意程度。
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并不公平,但也不是直接针对欢歌的。毕竟陆芳菲最初安排笑语去临江侯府时,也和府里的其他人一样,忘记了欢歌这个人。说到底,还是欢歌自己送上门的。
而对陆芳菲来说,现在的欢歌相当于是一把钥匙。曾经属于陆芳菲八岁以前的回忆,曾经掩藏在陆家春秋鼎盛的繁华景象下面,那不为人知的龌龊勾当,曾经的三老爷和三太太,还有陆芳菲不可能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陆芳菲隐隐地觉得,欢歌就是这些事情里一个关键的纽带,从她琢磨下去,自己一定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而现在,她要的就是欢歌自己的回答。
无声,无息,没有动静。
陆芳菲忍不住也要暗暗自嘲,这哪里是在熬欢歌,她熬的分明就是自己才对。明明希望这个人留在自己跟前,明明需要这个人为自己办事,她甚至都已经抓住了笑语这个重要的砝码,为什么……
“七小姐,欢歌有事相求,请七小姐成全。”
就在陆芳菲以为自己要先投降的时候,欢歌终于先张了口。待陆芳菲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慢慢地回头时,看到的正是欢歌再度跪在地上,比之她先前来时,也多了几分驯服和坚定。
“先前的事情,欢歌知错了,求七小姐给我们姐妹一个机会,一起为七小姐效命。”
“机会?”陆芳菲微微一偏头,似是在苦苦思索什么,“笑语厨艺极好,可我真的不知道,欢歌姐姐你擅长什么。”
举凡世间,怕是没有多少人会喜欢别人估量自己的感觉。而陆芳菲这番话不疾不徐,不冷不热,就像是认真在评定得到欢歌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这倒叫欢歌觉得踏实了。她不怕被七小姐算计和评估,更确切的说,在这种时候,她应该很庆幸,她还有被算计的价值。
违背昔日的承诺再入镇国府,与那个人的合作彻底崩裂,若她还想在京里活下去,若她还想亲自送笑语出嫁,就必须在京里再寻一个合适的靠山。
而经过今日的一番变故,试问整个镇国府里,还有谁会比陆芳菲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擅长什么其实不重要,七小姐只是需要真心,对吗?”
欢歌试探地对陆芳菲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得到的是对方的莞尔一笑,这一次没有算计,没有杀意,更没有一眼就看得出的虚伪,笑过之后,陆芳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应了句,“不错,再有本事的人,若是不得用,那也只好毁掉。欢歌姐姐,你说呢?”
这番话虽未说到点子上,可欢歌也算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默默地打定主意,她便低下头去,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欢歌想和七小姐谈一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