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对一个以杀身成仁为终极目标的人来说,只要把这样的回答说出来,毕生的心愿就算是完成了一大半。只要太后娘娘肯配合,剩下的一小半肯定也不在话下。
只可惜,陆芳菲是一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只要活着就好,这才是她的理想和愿望。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略想一下,便郑重地给太后娘娘行了个礼,而后给出了一个看似冠冕堂皇,却又最符合她真实想法的回答。
“回太后娘娘,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哪里会有什么讲究?”说着,又顿了顿,“不过这物件原是祖父赏的,背面雕了一个‘福’字,也是祖父的亲笔。所以这才日日戴着,既是不想辜负了祖父的关怀,也是想借此警醒自己,切莫失了分寸,让祖父、祖母方心不下。”
月朗星稀,灯光之下,陆芳菲略低着头,模样却是看不分明。
字正腔圆,不卑不亢,这一番话里,太后听不到曲意迎承和轻浮虚假,只会觉得这样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得出这番话来,实在是懂事。
甚至于,已经超过了她的年龄该有的分量。
太后许久没有出声,不仅是因为她自己感慨良多,更是因为她不经意间一偏头,恰恰看到了皇上为之一变的脸色。
说是“中秋佳节,与民同乐”,说到底,还不都是这一位在和自己的儿女们置气吗?可话又说回来,若是她那几个孙儿能有这陆芳菲一半的懂事,好好的父子,又怎么会怎样?
陆芳菲不敢抬头,更看不到这对母子之间微妙的感情变化。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没来由地湿润了,温热的液体渐渐模糊了视线,也进一步地淡化了她的惶恐和莫名的畏惧。
这一刻,风似乎比先前吹得更急了。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在漫长的安静和等待之后,太后终于开了口,却是贴心地为皇上中止了这个话题。
“哀家羡慕陆公,也无怪他要偏疼你一些,确实是个可人疼的。”
太后的话语之中,竟隐隐带着几许赞许的意味,一时间引得皇后也为之侧目。这个被太后称作是“玺月”的女孩子,她之前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也未觉得特别。只是碍着太后喜欢,她便也特特地添上了一句,“母后说的是,原也是镇国公教导得好,如今求仁得仁,也算是镇国府之幸了。”
皇后的本意也是好的,顺着太后夸上两句,本也没什么。不过她先前就多了句嘴,这会子又带出了“求仁得仁”的话来,就不免让人联想到先前的那一段。她才说完,太后和皇上的脸色就都不大好看,皇后也马上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过失,怎奈何覆水难收,想补救,也已经是晚了。
恰在这个时候,正是皇后认为“不过平平”的陆芳菲,忽而跪在了地上,头更是低得沉沉的。
“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赎罪,民女惶恐……”
她这般举动来得毫无征兆地,连太后都是错愕不已。再见她那小小的身量缩在地上的模样,就越发地让人心疼起来。加上先前她对陆芳菲也颇为喜欢,方才生出的怒意竟瞬间消了一大半,连询问的语调,都变得柔和起来。
“这孩子,才夸了你一句,你就反把哀家给说糊涂了。好好地,你突然跪下做什么?又惶恐什么?”
太后的话是对着陆芳菲说的,眼睛却看向皇后,弄得皇后也是浑身地不自在,但也只得硬着头皮附和道:“母后说的是,臣妾也是不懂。”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民女自幼福薄,能得祖父、祖母躬亲照抚,是民女的造化;替父母尽孝,亦是为人子女的本分。况且,家中几位长姐,俱是秀外慧中……民女自问,当不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夸赞,故而惶恐。”
虽然陆芳菲已经尽力掩饰过了,可衣襟上的泪痕还是清晰可辨,莫说是心里已经有了偏向的太后,就是皇后,也更觉自己先前的失言有多不妥了。
陆芳菲这一番举动,看似毫无章法,用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她在为自己解围。
当这个答案从脑海中蹦出来的时候,皇后一个惊愕,随后就是在太后的眼里,看到了肯定的意思。待她再看向仍跪在地上的陆芳菲时,便觉得自己确实是小瞧她了。
以德报怨,随机应变,而且,真实自然。
只要是装出来的,在神色上和言语中,就一定会有破绽。可是这个女孩子,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坦坦然然,底气十足,丝毫没有露怯。
无怪太后对这个玺月,格外地赞赏有加——
今日她便也是见识了。
皇后一系列的情绪波动,都被太后和皇上看在眼里,两人也都没有说什么。而太后娘娘还转头多看了皇后一眼,随后才转向陆芳菲,“你惶恐什么,哀家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谁若是敢说你什么,只管告诉哀家,哀家给你做这个主。行了,起来吧。”
“是!”得了太后的命令,陆芳菲这才站起身,仍是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仍是严格遵守着严嬷嬷教的路数,没有打半点的折扣。也只有衣裙上的一点褶皱,一片才沾上的灰尘并一点水痕,才能证明刚才的事情都真真正正地发生过。
这样,就不会被皇后娘娘记恨了吧?
陆芳菲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直到太后娘娘问完了话,着另那宫女再带她回去的时,也还是想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疑惑,她的茫然,她的那点小动作,从头到尾,都一丝不落地落入了另一个人眼里。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她今晚这一番自由发挥的表现,给那三个东华国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人留下的怎样的印象,又给自己的今后,埋下了怎样的伏笔。
然而怎样的茫然,也只是维持到了回到座位的前一刻。神情落寞,衣衫染尘,脸上还带着泪痕,一切的一切在旁人看来,都不会代表什么太好的含义。或者说你寻来一千个看客,他们就会编出远大于一千的故事,而且个个有鼻子有眼,故事情节精彩不断。
而其中最悲惨的一个故事,一定是来自那一位和与丽妃娘娘沾亲带故的钟家小姐。
由远及近,四目相对,陆芳菲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愉悦和幸灾乐祸——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