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回家拜别父亲母亲。
父亲仍旧是那个执拗的脾气,和我说要收收性子,北疆苦,既然要去,就不能半路上闹脾气说要回皇城。我都应了他的话,或许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应下父亲的训诫。母亲问我为何一定要去北疆,我说,北疆去或不去,都没有什么区别,去了反而能留下个好名声,也省得连累了父亲母亲。
“女儿这一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再回来时也不知道皇城是什么样,女儿只盼母亲身体康健,若女儿不孝,无法归来,母亲也不要太过伤心。”我说罢给母亲叩了几个首。母亲又落了好多泪,天色快暗了的时候,下人说慕昀来了。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来,我以为他会吃了饭再回府上。看样子是要在这边吃饭了。
“慕昀拜见岳母,拜见岳父。”他看上去甚至比谢旨的时候还要隆重。我跟着他给父亲母亲叩了首,我明白,这可能是我与他唯一一次回门了。
那天大家都没有说很多话,气氛压抑的很。晚上哥哥回来,知道了我也要去北疆,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随身玉佩解了下来,说万一有什么事,派人带玉佩找他,他就明白了。
那时候,我突然知道了,北疆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好,甚至凶险到连哥哥都要如此嘱托我。
第二日要启程去北疆,我们两个晚上也没有留在温府,而是回了慕家。
洗漱过后,他没有再去书房,而是在卧房要我为他宽衣。我明白婚后有些事不可避免,却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但是他一整夜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躺在我身侧安稳的睡着。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听着院外稀稀落落的蝉鸣声,想着去了北疆应该是冬天,想着在北疆要如何御寒,如此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那竟然是我从十二岁被迫入宫以来,睡的最好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还是穿上了皇上赐的铠甲,在北城门等皇上送行。铠甲实在太重,我穿不上,只穿了软甲。随军赴北,穿成女儿家那样总是不太方便。
皇上到了之后,给慕昀斟了酒,又宣了一道圣旨。他终究还是对慕昀不放心,定北将军是主帅,副帅是皇上的胞弟洛王,兵符在洛王手里。洛王年近四十,十七年前从南疆回来便一直赋闲,是最得圣宠的一位王爷。相比其他王爷不得不镇守封地,洛王十五岁那年去了封地,两年后新皇登基,他又被召了回来,留在皇城,却仍留着洛王的封号和封地。
皇上如此护着洛王,甚至连洛王世子闹市纵马伤人也只被勒令抄写三遍弟子规,如今却愿意派洛王到北疆,或许,这次去北疆皇上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可是在大郇的臣民们看来,此次领兵之人,一个闲散王爷,一个纨绔公子,北疆只怕是要南移了。
拜别皇上,慕昀和洛王点了兵,便启程往北了。洛王为人并不和善,一路上都没有抬眼看过我,也不曾和我说话,虽然按封号,我要喊他一声皇叔,但在他眼里,似乎我是大郇皇室的耻辱。那年我被封为公主,有些人觉得,与大臣结亲便罢了,将大臣之女赐封公主,简直辱了皇家颜面。
洛王曾上奏说,如此一来,温相与皇上平起平坐,于礼不合。不若赐婚四皇子与温相之女,更显天威浩荡。只是后来被皇上驳了回去,说这是太后的意思,以洛王为首的皇室们才只好作罢。
他不愿意承认我的身份,更看不起慕昀这等纨绔。只是,纵然是天潢贵胄,曾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还是被派去北疆,做一枚皇上与平南王博弈的棋子。
为了赶路,此行大家都是骑马而行。每天卯时便动身,到戌时才停下休息,一开始的半个多月,我每天下了马便动弹不得,第二日更是浑身都疼的颤抖。虽然慕昀多给了我一个垫子,但也并没有好多少。后来习惯了这么赶路,身体也好了不少。
一路走了五个月,才到了北疆的边城,岩城。岩城城主在府里给洛王和我二人留了客房,拜会了城主,他便回客房卸了盔甲,换了常服。
那天正好是上元节,他说在北疆虽然不能赏灯,但还可以出去走走,问我愿不愿意,我想来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便答应了他。
“去年上元节,兄长来找我,说皇上给我赐了婚,赐的是温相的掌上明珠。”我给慕昀整衣襟的时候,他突然说起了赐婚的事。
“那天我刚从红袖阁回府,便看到了兄长的轿子停在门口。然后就知道了这门婚事。”听到他说红袖阁,我也不愿意再给他整衣襟了,停了手准备喝点茶。看我这样,他轻笑一声,我明白他笑什么,也不理他,继续喝着茶。
“夫人这是生了妒忌心?不怕背上个妒妇的恶名?”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年过十八还没有娶亲,有人觉得是皇城小姐看不上我这等纨绔,有人觉得是我想娶红袖阁的花魁,但是父王和兄长不让,还有人说,慕家二公子啊,好龙阳。”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很慢,若不是因为失礼,我怕是茶水都会喷出来。
“那慕公子,为何不娶亲啊?我可是听说,为了攀上平南王,上慕公子府上提亲的人,可是络绎不绝啊。”那时候我也有些好奇,难道他真的在红袖阁养了人?成亲第二天便出发北行,我倒真不知道他在红袖阁到底有没有想娶的姑娘。
“父王身在南疆,月月修书给兄长,十八年来却从未给我写过只言片语,他心中,兄长才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不娶亲,是因为他告诉兄长,朝中文武之女,我一个也不许娶回家。”
“可如今你娶的不仅是大臣的女儿,这大臣还是连平南王见了都要客气几分的丞相,平南王怕是也没有想到皇上会赐婚吧。”有很多事我都想不明白,比如平南王为什么不让他娶大臣的女儿,比如皇上又为什么赐婚给我和他。
“如何笼络一个质子的心?钱财和美人,我都有,若再给,就只有权了,兄长是未来的平南王,自然不能再接掌兵权。但倘若兵权在我手里,他随时都可以收回去,毕竟,我父亲不会让我成为兄长的威胁。”其实我总会忘记,他与世子,都是被迫活在皇城的质子。
“定北将军与平南王,都姓慕,如此慕家已经执掌了大郇一半的兵力,倘若慕家有了不臣之心,皇上岂不是孤立无援?”我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给慕昀兵权。若说朝中武将,除了大将军和骠骑、车骑将军之外,还有三位将军,即便是要补上定北将军的空职,军中的将军和校尉众多,为何非要慕昀不可?何故一定要养虎为患?
“因为这个定北将军根本就回不了皇城。”他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这个定北将军谁接了都是死,即便打赢了齐国,洛王也不会让我活着走出岩城,与齐国打,劳民伤财,输赢都留不下好名声,这个定北将军要外人去做。可是战胜齐国之功,却必须要皇室领。”他说得对,即使我们俩死在岩城,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一个纨绔公子,一个大家小姐,死在这荒凉却尸横遍野的岩城,再正常不过。
“你现在,还是不后悔要和我来北疆吗?等齐国落败那日便是你我的忌日,你现在返回去皇城还来得及,覃家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他还要安抚温相的心,或许你回去,等我丧事一过,再迎娶你的便是某位皇子。”他平淡的说完,似乎即将死的人不是他。我却无法平静,我只知道此行凶险万分,却不知道是十死无生。
我后悔吗?或许有些后悔,没有好好和母亲道别。但是对于来北疆这件事,我不后悔。
“既然如此,你我的命握在皇上手里,我们又能做什么?我不是那薄情寡义之人,既然嫁了你,我便会始终伴你左右,生同寝死同穴。”父亲教我的是要出嫁从夫。只是我想要的,却是父亲最看不起的那些话本里说的,倾盖如故,至死不渝。“齐国国力和大郇相当,没有十年不会落败,齐国一日不败,你我便一日不死,对吗?”这似乎是唯一的生路了。
“洛王看似精明,领兵打仗却始终是纸上功夫,只凭洛王,守住岩城都难。若皇上不撤洛王,那么我们想一生守在岩城也未尝不可。”他说罢,也斟了茶喝了起来。我听他这话却笑了出来,既然前途未卜,输赢都是死,不如就不输不赢的苟活着。
只是,我们都忽略了皇上要剪除平南王羽翼的迫切。我与他还没有出门,洛王到我二人房内,拿出了秘旨,说皇上要慕昀十天之内拿下羁城,若拿不下,以谋逆和抗旨论。
羁城曾经是大郇的边城。两年前,当初的定北将军莫士勇被齐国刺客暗杀,第二日,羁城城主大开城门,不战而降。我记得皇上得知羁城丢了的那天,我在给太后请安的途中,听到有宫女说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震怒过,茶只是凉了些,奉茶太监便领了十庭杖。
皇上震怒,一是因为羁城城主不战而降,二是因为羁城是大郇的边关要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不是有内贼,羁城根本不会丢。
我不知道慕昀有什么办法打下羁城,我甚至不知道这十天是不是我此生最后的日子。
“看来无法安然苟活在这岩城了。”我叹了口气。自洛王走后他便眉头紧皱,也没有接我的话。或许他早就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存在,或许他早就准备好了赴死。我想问他是不是在赐婚前就知道了皇上要杀他的心,我终究没有问出口,就当做他也不知道,我也还能告诉自己我们都是被迫的。
“天色不早了,将军早些歇息,明日再想如何破城也可。”即便是要死,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明日与洛王商议过再看该如何攻城。”
夜里我迟迟没有睡着,他似乎是察觉了我没有睡着,将我拢在身侧轻轻的拍着我,像是哄孩子一般在哄着我。那时候我觉得他或许是个好父亲,拍起来像模像样的。
第二日我本想着我是女眷,洛王又一向不愿意见我,他们议事我不便参与,没想到慕昀坚持要我一同去,说我是公主,洛王即使不愿意,也不敢对我怎样。
议事厅就在城主府,从我二人房间到议事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到齐之后洛王才到,看到我的时候他重重的“哼”了一声,问慕昀:“慕将军,军中议事,女眷在旁,这成何体统?”说罢坐在主帅位上,示意各位将军落座。
“安裕公主此行来北疆,同洛王一道代表皇家对北疆战士的器重。臣以为,公主听我等议事并无不妥。再者,公主身旁无人护卫,若是有人对公主不利,这等罪责臣无法担当。洛王若是执意要公主回房,臣只好一同回房,护公主的周全。”
慕昀是主帅,他若走了这事还怎么议?洛王被他气的无话可说,坐在主帅位上沉默了许久。我坐在慕昀旁边,他皱着眉抿着嘴,若不是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我倒真要以为他在想我的周全和洛王的体统哪个重要。
“罢了,那公主自便。”洛王与诸位将军开始议事,我看着羁城的布防图,传闻说齐国派了一万精兵镇守羁城,再加上羁城地势险要,没有十万人恐怕根本拿不下。
“王爷,末将以为,我们可以炮制一次当年齐国刺杀守城将军之事。若是可以从内打开城门,只需两三万人便可攻下羁城。”
“不妥,当初羁城城主叛逃齐国,大开城门迎齐军入城,之后齐国便在羁城将军府安插了数百护卫,武艺高强不说,更是一心护主的死士。这些年凡是被派去偷袭之人,皆有去无回。”说话的是岩城城主。
这些年覃家为防再出一个羁城城主,只给所有城主留下护院之人以及城中的五分之一兵权,剩下的兵权都由副城主和城内驻守的由皇上指派的守城将军掌管,而守城将军每六年便要一换,免得这些人结党后拥兵自重。
“可是若真的要攻打羁城,暂不论城中百姓存亡,如今我们只有五万兵力,围城都不够,遑论攻城?羁城自古易守难攻,除了从城内入手,别处根本毫无胜算。”
慕昀和洛王都没有说话,我看着这些将领快要打起来的样子,生怕还没有怎么攻城,便先起了内讧。洛王问慕昀有什么意见,慕昀说,安远将军高见,从内部突破,是十天内拿下羁城的唯一办法。
“不过不必去城主府,只要开了城门,落了吊桥,便可以攻下羁城。”他说的哪里是破城之策,分明是在戏弄这些人。谁不知道破城,破的便是城门和吊桥?可是洛王却似乎觉得他说的在理。
“那这进城之人,慕将军可有人选?”
“没有。不知城主可有人选?”
“这……老臣倒是有一人选,曾进羁城的将军府,后来因为预料无法全身而退,便逃了回来,将军府遍布护卫之事便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城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只可惜,他如今嗜酒如命,终日昏昏沉沉,不知能否再进羁城。”
可是即便混进去,就能绕开守城和守桥之兵将,大开城门迎接洛王的人?怕是十日之后,我便要跟着慕昀下黄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