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良久,菜已微凉,徐伯罕这才问道:“贤侄,你方才说王辽将你软禁起来,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呢?红江和小闫两人,也,也都遇害了吗?”
他问到楚红江和小闫时,语声顿了一下,显然是不愿意再往下想。即便后来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却也是试探性的,心里不知有多希望听到晟逸群说一个“不”字。
晟逸群双目游离,呆呆地对着酒杯出神半晌,才道:“他们都安好,嗯,应该是安好的吧。”他忽地想到楚红江帮自己逃出来,独自一人与那许多官兵锁在屋里,自己是重获天地了,可那群官兵却不知要怎么对待楚红江。
他抿了口酒,续道:“正是楚兄弟帮我拖住了看管的亲兵,我才有机会逃了出来。”
徐伯罕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舒了口气道:“那就好。”
晟逸群又问:“徐叔,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徐伯罕皱眉捻须,沉吟道:“老实说,天衣教此次行事委实古怪。信既然是以我的口吻写的,那说明他们早已经发觉我的身份,却偏偏让我活着回来了。奇怪,奇怪。这一时我也实在没什么太好的主意,不如先回去和大伙商量一下。”
“好,全听徐叔的。”晟逸群初见徐伯罕时,对他还有些戒心。心道这人虽是爹多年好友,但人心叵测,却也不能肯定他就没有要害爹爹的意思。现下听了他一席话,尤其是说信并非出于他手,便已略释怀疑。待到问他何去何从时,如果他明明确确地告诉了自己,那便难保不是事前计划好的了。可如今他说他也不知道,这副困惘的神色却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才放下戒心,回了一句“全听徐叔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雅阁,戏台上又是小得耘的那出《四郎探母》,听戏的晟逸群却不再是当日众星拱月的晟逸群了。
下了楼梯向左转了个弯,此处便是大堂散台。晟逸群满身烂泥地从众人桌间穿过,实在太也乍眼,有些人不免面露鄙夷之色,伸手掩住了口鼻。
一旁桌上有几人见了他,发出“啧啧”的感叹声,其中有个长脸小眼的嘘声道:“哎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城主府被人杀得干干净净,一家老小,一个也没跑出来。”
“当然听说了,这是何等大事?不过听我在兵马司当差的亲戚说,城主和少城主却不在其中,两人至今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去哪了。”
“哎,偷偷告诉你们,可别跟别人说啊。”
另外两人听见有秘密,赶紧将耳朵凑过来,至于“可别跟别人说啊”这几个字,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听到了。只听那人道:“眼下众人都在怀疑天衣教,连兵马司的告示上也明明白白将污水泼到了天衣教的身上。可要我说啊,这事却是未必。没准儿啊,是朝廷自己干的。”
另外两人大吃一惊,问道:“你,你可别胡说啊。这怎么可能呢?朝廷怎会自断臂膀?”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看朝廷早就有和天衣教开战之心,只是苦于这么多年来也拿不到什么把柄,如今便索性自己捏了个出来。”
“可牺牲城主来换这把柄,这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
“你懂什么?代价越大,扣在天衣教头上的罪名也就越大。况且,哎,过来过来。”
另两人又凑得近了些,那人才低声说道:“你知道朝廷为什么偏偏挑城主动手吗?我听人说啊,城主从前......”
这段话声音极低,且前前后后说了很长,晟逸群本想慢些走听得点风吹草动。可走得再慢,待到那人说“这事却是未必”时,也已经离了很远,后面的话却再也听不见了。
晟逸群心里又急又气,还想退回几步,哪怕再听一句也好,可大堂嘈杂,语声本就极易被淹没。又加上他一身臭泥,在身边这桌旁停了太久,客人脸色很是难看。小二见状立刻上来,将他“请”了出去。
徐伯罕和晟逸群两人走回小屋,远远便看见院中坐满了人,两人相视一眼,走上前去。只见屋门已被人砸开,五名官兵和楚红江散坐在院内,几人无不龇牙咧嘴,表情十分痛苦。小闫、温良和另一名官兵站着,在为他们擦药。
徐伯罕问道:“你们受伤了吗?”
众人听声同时抬头,几名后脑被烫伤的官兵这么一动,不禁疼得“嘶”了一声。小闫却立刻跪倒在地:“老,老爷,您可回来了!”
徐伯罕扶起他轻叹一声道:“唉,这几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不过这是怎么回事,红江,你的脸......”
原来楚红江的脸在挣扎时被那官兵狠狠抽了两巴掌,后来又被开水迎面泼下,现在又红又肿。还有些水泡。活像一屉刚蒸出来的猪头肉。
楚红江尴尬地笑了笑,每笑一下便伴随着一声呻吟,小闫摇头笑道:“这孩子,就为了帮少城主出逃,不惜连自己也害,喏”他说着手指指向那群官兵:“这都是被他用开水烫伤的。我和温良刚刚来找他,才发现门已经锁了,里面传来怒骂声,这才将门砸开。”
徐伯罕也是不住地摇头苦笑,又转头对那群官兵道:“众位保护少城主的安全辛苦了。这就请回去交差吧,你们就说徐伯罕回来了。少城主是我世侄,自然由我来照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
几名官兵面面相觑,也不知这名帖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那未受伤的亲兵走过来抱拳道:“徐,徐爷肯照料少城主,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将军有令,叫我等死也不许离开少城主半步。绝不能叫他落入歹人之手。”
徐伯罕面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便是那歹人了?”
亲兵也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慌忙中赶紧跪下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徐爷当然不是歹人,只是军令难违,小人等全靠这差事混口饭吃。若是这样回去了,王将军纵然不杀我们,也要革职,还望徐爷体察。”
徐伯罕微一沉吟,心道:“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这些人只不过是给人当差,就算教训也该教训主子才是,和他们置气,未免太失身份了。”
心下念罢,语气才平和些道:“好吧,这些伤员行动不便,暂且留下。你拿着我的名帖,叫王辽亲自过来见我。他总不会怪你们失职了。”
亲兵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过名帖:“是。”刚要转身,忽又转回来,抱拳道:“只,只是徐爷,小的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能不能,先让少城主去洗个澡?少城主这般模样要是被王将军看见了,立刻便会知道他已经跑出去过。”
徐伯罕大笑:“哈哈这是自然。你放心,少城主出过门之事,我们谁也不会向王辽说。”
亲兵仍然面露难色,讷讷道:“谢,谢徐爷。可是......”
徐伯罕觉得这人实在有些啰嗦,不耐烦道:“又可是什么?你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便是。”
亲兵道:“还望徐爷能想好一套说辞。若是无人出逃,您老人家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徐伯罕一怔,这件事他属实是没有想到。低头默然半晌,才道:“你且先去,到时候我自有说法。”亲兵行礼出去了,徐伯罕却哪里有什么办法,回头问众人道:“你们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小闫和楚红江都是摇了摇头,一旁温良上前道:“在下号曰温良,曾是晟先生麾下宾客。见过徐爷。”徐伯罕点点头道:“嗯,七虎八狼,早就听说过你。你可有什么良策?”
“徐爷所持托辞,其实不用叫他相信,只消让他无法怪罪下属失职便是。”
“没错。继续说。”
“徐爷莫不如说从城中听人谈论,王辽将少城主秘密羁押于此,乃是为了觊觎城主之位,不让少城主现身。这才来一探究竟。您可以说得委婉些,这样既可以敲山震虎,又可以借城中已然传开,天衣教也势必知道之名,将少城主带离这里。”
“就这样?”
“就这样。话虽简单,但也实用。”
徐伯罕点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他便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更是无从查起了。”
王辽正在府中批文。他平日只道城主威风八面,地位尊崇。而今落晖城内就以他官职最大,自然由他代理城中事务。又正赶上城中骚乱之时,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这公文便一道道呈上来,摆在他这一介武夫面前,批得他好不烦躁。
就在此时忽闻外面院中来报,说徐伯罕找到了关押晟逸群的小院,正要求将人带走。
王辽勃然大怒,起身骂道:“他吗的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一群饭桶!”那亲兵低着头不敢作声,王辽平了平火气道:“他还说什么了?”
“启禀将军,徐爷还让小人将这名帖带来,叫您老人家亲自去一趟。”说着掏出名帖,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
“欺人太甚!”王辽刚平下的火气又拱了出来,一把将名帖打飞在地上。亲兵见状仍不敢说话,赶快将名帖捡起来,又递给王辽。
王辽抢过名帖,粗暴地翻了翻,向那亲兵道:“你们怎么让他找过去的?”
亲兵赶紧跪下道:“小,小人真的不知他是如何找来的。小人们根本都不认识他,他便忽然出现在门前了。小人问他你是何人,他连话也没说便打了众兄弟一顿。然后才掏出名帖告诉我们,说徐伯罕回来了,叫,叫王将军亲自来见他。”
他怕其余几名官兵的伤被王辽发觉,这才编了个打人的谎话,于路上也自己打了自己一顿,否则怎的大家都被打了,只有自己安然无恙?
“废物!”王辽骂了一声,心里也知道,凭这几个喽啰想制住徐伯罕,那是不可能的,还是要亲自过去一趟才行。这才道:“废话少说,带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