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花卉世界,梅龙路东侧的这一段,是一片密集的农民房。
脚边的花池里竖着几张纸箱子做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租房信息——房间类型、价格、房主电话。一室一厅1500、单间1000,有个纸箱子上的单间写的是1300,还有个一室一厅是1800块。艾瑞克自己住的一室一厅房租加水电费一个月是两千九百多,现在外面的一室一厅均价是一千七八,好点的要两千一二,差一点是一千五六。纸箱子上的价格总体来说,要比周边五公里的市场价低一些。有个同事的亲戚是个女孩子,刚来深圳,住的单间一个月才900元,可住在十一层没有电梯,楼道里不允许放垃圾,送货的一看没有电梯人家都不送,灯泡门锁坏了房东也不负责……那女孩子的房子较市场价是便宜几百元,可便宜就要承受便宜的代价。想想自己住的公寓,还是有些优势的。可房租比周边一室一厅的均价多出一千多,一年下来就是一万多。艾瑞克长叹了一口气。
生活不易,那些走在路上一脸凝重的人都不容易。
西装领带、双手背后、自信满满、逢人点头……艾瑞克想起了每天上下班路过公寓大门口时看到的那位物业经理,他总是对着每一个他看到的业主去打招呼。艾瑞克很讨厌他这副模样,什么实事都不做,还整天像大老爷或大公鸡一样悠然踱步、自信满满。他们自以为提供的所谓服务,不过是“点头、哈腰、打招呼”、“您好、请问、好态度”,至于家里的门锁、水龙头、灯管坏了,他们更换的东西包装好质量次,就这样哪一次维修不是收了高于市场价两倍的费用?换个灯管要70,冲厕所的水闸要一百五,厨房下水的管子要一百二……他们都疯了吗?来来回回换个零件也就十几分钟,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真是一群吸血鬼。
连一个小公寓的物业都能这样傲气,可想如今的房地产卖方得有多霸道!
又是房子问题!
在中国,任何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房子。
房子是家庭生活的依托,没有稳固的房子,家也显得漂泊动荡。每个人都想有个可以一世安居的房子,在那里开启漫长的美好生活。可是,在中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房子特指商品房,且专指大城市里的商品房,老家的院子、宅子都不算数,没有哪个媳妇结婚要房要的是男方的土院子。由此,城市的房地产越来越繁荣,越繁荣人们越缺房。人们比任何一个年代、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缺房子,没房的买房,买了一套的想买两套,买了五套的想再买五套……网上不时地爆出来哪些贪官手里有多少套房子,那么那些还没爆出来的贪官手里的房子呢。不仅仅是官员,企业家、银行家、大知识分子甚至老百姓都对房子产生了贪婪,人们疯了一样地想得到房子。
艾瑞克的大学同学张兵因为家里有钱,且得到了内幕消息,在他们郑州房价涨起来之前借钱买了十几套房子;也是一起来深圳打拼的黄任因为父母有积蓄,在深圳工作了一年就直接付了六七十万的房贷,很快就住进了新房里;以前有个同事叫冯新杰,因为没有房子,谈了七八年的女朋友被她妈妈逼着分手了,不到一年就嫁了个有房的中年离异男……多少女人为了房子甘愿做小三、二奶,多少男人但凡有条件就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全然不顾合法与否、合情与否。难怪中国人因此被分成了两类——有房产者与无房产者。
不要嫌弃艾瑞克婆婆妈妈地总在说这些房租、房子的问题,他不是在为自己的贫穷找借口,他是在细腻地、真实地描画这个社会!也许数百年后的人们听起这些事来,都惊诧得连连咋舌,就像当年在荷兰,一个郁金香球茎比一座乡野大庄园还昂贵一样,不可思议。
全世界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因为房子而引发出形形色色的社会问题。因为买不起一套房子,丈夫永远被岳母看不起,创业青年永远被人拿去比较、怜悯,大龄青年因为没有房子女的不嫁、男的不娶,一对再幸福的夫妻因为没有房产也显得有些不幸,喝酒聚会时总是被那些诸如物业、停车场、中央空调、装修等“阶级话题”噎得人颜面尽失……可怜的人除了逃避、焦虑或设法投机还能做什么。
每当有人轻描淡写地询问“你买房了没”,自尊好比被挂在城墙上遭众人吊打一样——难受极了。
一个社会给尊严设置门槛,真的很残酷!那些黑压压的底层人够不着,怎么扮演有钱人都看着像是笑话。出身卑微却不甘于平庸,想跳跃阶层如痴人说梦,于是,底层的有志青年像小丑一样放弃了自己,走上了取悦他人、成为房奴的主流“仕途”。
说到底,底层人最苦。
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尊严、值不值得嫁,什么时候有的硬指标?在封建的旧社会,人们谈论一门亲事,一定会量化这个人的出身、家族、阶层、职业、能力、性情、容貌,这是万恶的旧社会所用的硬指标。后来,西医传来了,我们接受了体温、血压、呼吸频率、心跳节奏的量化技术。到了21世纪,开始流行用数字指标来量化人的饮食、睡眠、运动量、排泄物……那现在呢,这个社会选择的量化指标是房子,用房子的有无、大小、多少、位置、类型来量化一个人。时间令一个社会进步了多少?为什么现在我们还在用消费、收入、家境、能力、阶层、工作行业来丈量一个人?为什么德行、涵养、性情、爱情都被淹没在了房地产中。我们不仅像旧社会一样丈量门面,现在连自身的健康和尊严也要丈量,连送礼都讲究森严的社会规矩,那我们比我们千百年前的祖先到底前进了多少?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的久了,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房子不仅是这个社会公认的奢侈品,也是这个社会公认的走上人生高速路的特权,同时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实现阶层跨越的跷跷板。
毫无疑问,房子将出身等级化、职业数字化、实力指标化、人物化的量化时代推向了高潮。
多少人失去了感知自我的能力和信心?多少人无耻地逼迫父母给自己买房子?多少人宁愿相信他人赞助的数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意志力?人对自我的认识由来艰难,为何这社会还要设置层层关卡迷惑人性?
人类的不平等本来就根源深厚,现在还要残忍地以房产为指标来加深这种人与人的不平等,试问,这是一个何等的社会?
这是一个急速发展且十分冲突的社会。
这是一个社会经济日新月异同时特色市场又状况百出的社会。
这是一个政治环境极其稳定又波涛暗涌的社会。
这是一个人性十分复杂的社会。
这也是一个乱象丛生的危险社会。雾霾袭城、废水污染、论文造假、留守儿童问题、校园毒跑道、毒疫苗问题、个体自杀、儿童遭猥亵虐待、大学生失联、校园裸贷、魏则西事件、雷洋案件、山东辱母杀人案、民间借贷泛滥、P2P老板携巨资私逃、多地地铁出现问题电缆、地方选举拉票贿选……
不要孤立地看待任何一个社会问题。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只是瓜蔓子上的一个叶而已。
过去,人们只在鬼怪野史、说书先生、老翁口传的情况下才能得知的大事怪事,现在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处在互联网的时代,想要屏蔽社会新闻恐怕是件难事。一旦出现重大事件,连菜市场、按摩店也在热议。人们之所以紧密关注,是因为很多事件都涉及到他们自身,涉及生命安全与财产安全的事儿谁能假装不见?在荷兰人狂热地炒郁金香球茎的三十多年里,连卖菜、捕鱼的人都丢下糊口营生去买郁金香球茎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当一个社会的底层变得不理智时,那已经充分说明这个社会不理智了。
艾瑞克与这个房产时代格格不入,必然也跟这时代的小孩话不投机。五岁小孩随口一句的“问房”,太能反应这个社会了。
在春花、夏雨和秋收、冬雪之中,城市的悲喜、躁郁都显得有些造作。一切牛鬼蛇神的阴谋、把戏都会随着季节的更换而消逝,这就是大地的魅力。
从耕作中获得丰收,不需要卑躬屈膝,不需要投机倒把。实实在在的丰收里,藏着踏踏实实的自尊。这种踏实的快乐是城市给不了的。黄蛇、田鼠、蚯蚓、猫头鹰和万千鸟儿与农人一同生活在大地上,千万不要担心你活不下去。数千年来,在大地上勤劳耕耘,没有饿死这件事。对未来亦不必忧愁,丰收每年都有。不要追求什么黄金时光,一年四季都是黄金时光,每个节气都是独一无二的黄金节气。
离开城市,回到小镇,回归乡野。在那里,一个人就是一座城,一个人就是一个国。你的国度里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城池有温床,有上帝有仆人,有英雄有朋友,有荣耀有欣喜……土地上有灵魂所需要的一切!
迷失忧愁的人哪!回到故乡、回归大地吧。
做一个坚守乡村的人,深情地热爱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生长,在终身的勤劳中体会止而后定、静而后安、虑而后得的境界。只有慢节奏才有机会对生活如琢如磨。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我们属于这个时代,也可以超越这个时代;我们身处这个时代,也可以出离这个时代。既然我们改变不了这个时代,那不妨主动地避开这个时代。
这正是艾瑞克长久以来所盘算的。他渴望紧贴大地的慢生活,渴望回归乡野的价值认同。这个时代一定有很多人认同并向往回归田园的生活,这不是空穴来风。
“思想生于所需”——梭罗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个年代里,一定也有这样的诉求。